第21章 、奸|夫淫|婦

“以海為沙,長風繪千變萬化;我願登高,望這天地的圖畫。”

“一場闊別,白雲化為千年冰雪;清清泉水,彙成世間一輪新月。”

歲月的長廊空空蕩蕩,沾滿灰塵的記憶被人遺棄,只待混沌中現出一絲天光,指引它倉皇跌撞,不顧一切撕碎光鮮亮麗的僞裝。

孝昭仁皇後的歌聲,唱盡絲綢古道的曼妙動人,繪盡荒漠深處的繁華生機。從清亮的月牙泉,到皚皚的依庭山,從張骞鑿空西域,到開通絲綢之路,再到犬戎壓境,切斷與西北諸國的聯系。

說來好笑,慕容雲為将的大夢,始于她飄渺的描繪。他想,那樣靈動的水,那樣靈動的沙,那樣靈動的月,合該為我大梁天下。

付小姐對着壯闊的沙盤,先是詭笑,再是戰栗,終是泣不成聲。

沙盤上,有白玉鋪成的泾流,有黃金雕琢的城郭,有翡翠林立的綠洲,月牙泉中碧波蕩漾,依庭山上白雪皚皚。

從陽關,到滄海,從犬戎的每一寸地形,到被其隔斷的西域諸國,都在這鑲金嵌玉的沙盤之上。

這算什麽,你對我的施舍?

我對你說,我想成為霍去病那樣的名将,掃平犬戎蠻子,重開絲綢之路。你命人勘了地勢、造了沙盤,若是為了成全我,為什麽不早教我知道?

哦對了,那時我正替你的好兒子鏟除異己。我向你抱怨,殺人并非長久之計,不若誘以重利、徐徐圖之。你眼裏的憐惜就退去,化為一道道凜凜的刺,審視的,防備的,還帶了些心驚。

你怕我奪了你兒子的江山!

你忌憚我,寧願放任我在鬼|蜮裏沉浮,也不願成全我為将的心志。

你救了我,又殺了我。

你留下這麽一份苦心成全,可知我早已死過一回,險些再尋不到這裏。

你的愛好殘缺,大半分給他,零碎的施舍給我,我不過渴望你一點的了解,你卻越了解,越忌憚。

我将所有長處袒露,你挑挑揀揀,選中陰險和狡詐這兩項,将我淬煉成一柄鋒利的劍,為你兒子砍去所有荊棘。

你忌憚我的同時利用着我,我越能幹,你越忌憚,越急着操縱。我被你用一根繩牽扯着,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

我是不是好愚蠢?

你何曾視我為人!

她很想笑,很想感恩,可笑着笑着,就抖出飒飒的淚來,像殘|破的飽經風霜的帆,困在遙不見岸的海,快要彈盡糧絕。

心上破了一個大窟窿,她卻還在不住去掏血瀝瀝的往事,汩汩的流血聲響在耳邊,她仿佛要把整個心掏出來,卻覺着愈發痛快。身子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她懶得去捂。

她好屈|辱。

宋逍立在她身後,眼見她發瘋的笑,再慢慢蹲下了身子,一頭青絲埋沒在塵埃裏,抱着膝頭縮成小小的一團,将臉埋在臂彎裏,聳着削肩,抖成零落的秋葉。

仿佛遭人遺棄的幼|獸。

他與她掉落此處,不期然尋着這麽一個沙盤。能将西北版圖做成寸土寸金的,不知是怎樣了不得的人物。

她的反應,實在過激得可疑。

可她克制不住鼻梁上那道心酸,舌根的苦蜿蜒到心髒,淚水争先恐後地噴湧,嗆出猛烈的咳,幾要咳出五髒六腑,金戈鐵馬,喧嚣四起,又很快過去。

熱淚涼在袖上,黏濕的寒意刻骨,她閉上眼,勾勒出那個人的樣子來。

母後,你死了還要利用我麽。

你用這沙盤誘使我收複失地、精忠報國?

我沒那麽傻,若非我的江山,我憑什麽去守?

我雖曾向往沙場快意,可命運弄人,我注定成為一片死在黑暗裏的灰燼。那樣美的風景,那翩翩起舞的絲綢衣帶,早就不在我心裏了。

從前的傻話,我不再記得,你也都忘了罷。

我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再被你利用。

隔世暖意敲開心扉一角,終是被她狠心阖上,帶着一絲賭氣意味,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那樣幹淨的赤子之心,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回望。

這份補償,終究太遲。

她忽覺那沙盤耀眼,而自己卑劣得可憐。

驀地一片陰影,擋住了她瞥一眼痛一聲的淚目,男子蹲下身來,與她平視,捋過她額間亂發,露出一張脹得通紅的面目來。

仿佛憤恨,仿佛恐懼。

她眼裏流露戒備,狠狠含着淚水在瞳仁上結成的殼,不教它破碎,然而滿臉的淚痕,不言而喻着一切。

他嘆息,意料之中的教他心痛。

她聽見他輕笑:“你何時殺我滅|口?”

她費力彎起唇角,眨了眨眼,淚珠就滔滔往下落,長睫顫着委屈,繃着哭|喪的臉。

他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哽咽:“你這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一抽一抽地,毫無力度。

他遞去半片袖子,她毫不客氣地扯來,去抹停不下來的淚水,卻越抹越多,越抹越狼狽。壓抑的低泣漸漸成了鬼哭狼嚎,他微微蹙眉,對自己的婦人之仁表示愧悔。

她前後兩輩子都沒哭得這麽暢快,卻徹徹底底丢了顏面。前世的記憶離得越來越遠,慢慢飄到了天的那一頭,可純然的悲切仍在輾轉。

她不敢睜眼,她只感覺到他的手指,徘徊在她鬓邊,深沉的憐惜,指腹炭一樣的灼熱。

她小時候,喝藥前往往也來這麽一出,可遠遠沒有這般真切。他五味雜陳,他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竟有了這麽多刻骨的傷心。

她身上都是秘密,她防他跟防賊似的,此刻她捧着他半邊袖子,他才覺着同她更近一些。

他不敢再抱她。

人說女子在男子面前哭泣,即便不是心悅于他,也是極信任他的。

可他怎麽覺着,她只是在跟自己的袖子過不去,或是早将他當作一個死人了。

她哭到兩頰發酸,卻忽然仰頭,眼淚從眼角滾滾滴下去,他凝着那張褪了色的臉,流露一瞬的沉淪。

她揉揉紅腫的眼,又提提耷拉的腮,再去看時,又是近乎嘲諷的憐憫,這才放心。

他利索抽回袖子,帶起一陣疾風,刮得她臉頰生疼,軟化的神情又顯出不死不休的兇狠,最後一滴淚珠滾落,收梢成憤憤然的陰沉。

宋逍啞然失笑:“怎麽,想好怎麽殺我了?”

她繞過他,行至沙盤邊,旋開依庭山上的白玉封蓋,連須帶尾抽出三幀畫卷,合起來恰是完整的西北版圖。

倘或日後征戰犬戎,也有用武之地。

至于那個叛國賊麽,她還真沒想好。

付小姐兩袖滿載,宋管事十分傷懷。可目下的問題在于,四圍漢白玉的石壁光滑,這深度不深不淺,恰好能将輕功不錯的兩人困住。

他冷笑着靠在石壁上,看着她一步步地走來。

四四方方的頭頂,罩下朦朦胧胧的光,逼仄的空間裏,容不下一雌一雄的兩只困|獸。

她拔下發間銀簪,帶着詭|秘的笑意,如同一粒粒火星,滾落在他心上,燙出一個個不起眼的小泡,他不敢碰,一碰就不可收拾的疼。

她一手撐在壁上,将他困在自己與石壁之間,那張絕豔的暖玉般的臉壓過來,銀簪挑起他的下巴,緩緩向下,勾勒起他的喉結。眼中迸發炙|熱的光,躍躍欲試着,仿佛龇牙咧嘴的獸,在挑着一個下口的地方。

這是他的劫數,到了對決的當口。

上天何其殘忍,他來到她身邊,只為與她為敵,可若非為敵,又不會愛上。

一個死結。

心不随着腦子走,只知一味遷就,明明下個狠心就能從亂麻裏解脫,卻仍教她将利刃抵上自己的咽喉。

銀簪劃過面頰,不及心尖刺痛。他只拿一雙桀骜的深目凝她,眉梢仍是飛揚的,咬緊了嫣紅下唇,額前的發絲垂釣着眼尾一抹嗜血。

她勾唇一笑,素手捏上他下巴,用了十成的力,邪邪歪頭看他,是個征服的架勢,銀簪開了小差,偏又在給他機會。

咻|咻的氣息相接,如同藍色的詭異的焰,焚燒對方,又殃及自己。

她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他垂死掙紮:“我為漢人,從未叛國。”

戲谑的自得的口吻,逼得逡巡的銀簪又靠上一分,他仰首頹頹靠在壁上,神情乖張又絕望,那句話耗盡了他全身力氣,終是握緊了袖中長劍,再不看她。

電光火石之間,他拔出劍來,她旋身一避,趁着劍勢,堪堪抽出他另一只袖中的白玉海棠。

狡黠的女子拈花一笑,衆生颠倒。

宋逍哭笑不得。

付小姐迎上他隐隐寵溺的目光,晃了晃那支海棠,明眸倒映星子,說不出的志滿意得:“我放你一馬,并救你出去,換你一個故事。”

她是多麽美妙的女子,時而世情練達得像個老翁,時而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

宋管事搖搖頭,笑得光彩照人:“你拖我下水,難道不該相救?”

她就笑得促狹,一雙妙目在昏暗裏耀然生彩,灼灼的帶點希冀,他微眯雙目,難以拒絕。

她有多少悲慘的往事,須得在別人的傷懷裏找補?

他深吸口氣,懶懶開口:“有一只鳥兒,垂死之際為人所救,自此就被困在了籠子裏。”

她瞪大眼睛等了會兒,不見下文,鼓着腮幫不滿道:“沒了?”

“沒了。不若你續上?”

他不堪其擾側過身去,她輕笑一聲喃喃自語。

“忽然有一天,主人不喜歡了,就放了它,後來卻發現,它死在了籠子裏。”

她的嗓音本是嬌脆的,此刻卻黯淡得如同一彎毛月亮,無端帶些哀怨,牽出渺遠的刺痛,墜落點點滴滴的驚慌,仿佛揭開了愈合許久的傷疤,才發現內裏血|肉模糊,根本未曾長好。

她想說什麽呢,鳥兒愛上了籠子,或是,鳥兒愛上了主人?

她顯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大度神情,眼裏只剩微亮的芒,像碾碎的日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仿佛心灰意冷,醉倒在踽踽獨行的疼痛裏,失去所有可以托賴的清明。

“予人希望再去扼殺,比一開始就無望要殘忍得多。”

他在心裏贊同,那些心存利用的救贖,根本談不上救贖。

不過是将人從一個深淵送入另一個深淵,可怖的是,身在深淵的人不自覺。待一頭冷水澆下,那些付出的代價與感情,也收不回來了。

執棋者視作理所應當,而想不明白的棋子,帶着深憾歸入淪|亡。

白玉海棠拆了花瓣,便是綴着倒鈎的長長繩索,二人借助此物回到岸上,退回第二層密室時,聽見了一個腳步聲。

兩人對視,看到了麻煩二字。

黎顯。

此事并非梁帝授意查探,兩人都怕被捅出去。

越俎代庖一不留神就成了居心叵測。

黎同知卻早瞥見了角落裏兩個躲閃身影,清了清嗓子,四處觀望着,也不着急。

“哎呀,怎麽有兩本賬冊,選哪本好呢?”

宋逍隔着衣袖按住了付小姐的手,示意她再等等,可黎同知先沒了耐性,扔了賬冊,徑直向他們踱過來。

付小姐躲在宋管事身後摸摸鼻梁,莫名有種被捉|奸在床的刺|激。

自己算是奸|夫,還是淫|婦?

黎顯見那個熟悉的影子現出英挺的輪廓,一如既往有些隐隐的嚣張。身後分明藏着另一個人,他只窺見那一瀑青絲,無端有些燥意。

付小姐在衣袖底下,與宋管事進行着殊死搏鬥。

他想奪過賬冊交與黎顯,她卻信不過他怕他調包。

黎顯就見那張臉浮起無可奈何的惱怒,負在身後的手仿佛費力地抖着,額上沁出細密的汗,薄唇抿成一線,微翹着寵溺的弧度。

付小姐一把狠掐在他虎口上,趁機扯過賬冊,一旋身就現出原形來。

黎同知猛地被塞了一手皺巴巴的賬冊,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身男裝……文掌史!

他呆呆将賬冊塞入懷中,以手掩口似是驚訝得不行,卻還記得欠身作揖,眼裏興味極濃,猶如再見佳人的書生,準确叫出她的名字。

“付小姐。”

如果少了他眼裏那絲陰鸷,這會是一個比較友好的開場。

女子攤攤手,退到一旁,只冷眼看着一對怨侶,宋管事就苦笑,她不信他在先,到頭來還得他來收場。

兩名男子互使眼色,躊躇不語,唯恐洩露私密,總算磨叽到付小姐看不下去。女子開了金口,那莺啼流瀉如碎玉,悄悄地壘成千鈞。

“黎同知,今日你只身來此,不曾見過旁人。”

黎顯從前只知此女行事詭秘,大抵還是梁帝的人,如今看來,卻又未必。

他假意不解:“這是為何?”

“非如此,你二人奸|情,将人盡皆知。”

宋管事羞得嬌笑垂首,黎同知驚得目瞪口呆。

她口中的奸|情,該不會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黎顯看向他心心念念的兄長,那人清清淡淡地望來,還有幾分莫名的憂傷。

意思他倒是懂了的。

秋後算賬。

黎顯不可能真捉了宋管事,可若只抓着她一人不放,就怕她把一窩咬出來。

天地良心,他與宋管事可是清白的啊!

付小姐腹诽,徇私成這樣的清白,誰信呢?

格局再明白不過,黎同知偏袒宋管事,宋管事偏袒付小姐,付小姐才能間接拿捏住黎同知。

一種恰到好處的微妙的關系。

黎顯在幽暗裏瞥見付小姐好似哭過的通紅雙眼,與宋管事一路相護的隐隐關切,不由暗自揣度他二人的關系。

不似主仆,不似敵手,不似親友。

最後一種可能,他有些不敢想。

于是目前這種微妙的關系,又有了趨向複雜的勢頭。

情不知所起。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競猜:宋管事到底是否叛國?

付小姐這貨有個将軍夢。

說到底,也是可憐人。

棋子拼了命掙脫棋局,最後發現自己畫地為牢,愛上了操縱它的人。

是執棋人的錯,還是棋子要的太多?

答案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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