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所謂癡心絕對

什麽叫癡心絕對?

付小姐當得,黎同知麽,勉勉強強也當得。

他們在人群中尋到一人,感君回顧,思君朝暮,眼裏心裏,再無旁人。

一見鐘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自打認定的一刻,便是逆水行舟,也要破浪而上。他們理所應當地認為,那人生來只屬于自己,毫無轉圜的餘地。

感情、精力、權勢、財富甚至性命,都用來灌溉這個執念,直到它開花結果的一天。時日越久,就越放不下,不是愛得有多深,只是心疼投入的資本。

好比差一步就能摘取的天山雪蓮,想到這一路攀岩的血淚周折,哪怕前方深淵萬丈,也要堅持到底。

放棄多麽可惜。

他們最終愛上的,是愛得近乎英雄主義的自己。他們都渴望一份大無畏的愛情,為之單方面努力,只希望得到相同的完美的回應,自此兩塊玉璜合二為一,成為傳世玉璧。

仿佛他們做得越好,對方就會越多地回報,他們容不下殘缺的給予,也容不下殘缺的得到。

他們拼了命只為配得上理想化的愛情,到頭來發現只有自己醉在裏面,愛情沒了支撐,淪為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又有不同。

付小姐死了一回,到底有些徹悟。前世她打算奪回全甄,此生卻只想守着。倒不是她顧忌身份,事實上她罔|顧天理,自然也不在意人|倫,只因她明白前世執念太甚,今生才偃旗息鼓,學會知足常樂。

她漸漸從怨恨中走了出來,有了随遇而安的明達,就算沒有同等的愛來回報,她有了一個家,全甄待她如親女,還強求什麽呢?

而黎顯沒有這樣的好運。

他年少時遇上了嘉寧公主,為她放棄了優渥的生活,毅然入了錦衣衛歷練,只為讨好未來的皇帝岳丈。

他救起那個女扮男裝的公子,傾慕她明快動人的笑靥,就連她的任性刁蠻他都愛得不得了。他知曉她的俠義心腸,甚至扮作落魄公子,以求她一星半點的垂憐。

即便他漸漸發覺,她的本性,沒有那樣的好。

皇室後裔,又能善良到哪兒去?

他也曾心灰意冷,可當他發覺自己的大哥也思慕她時,他重燃鬥志。

這是一種病态的征服,帶着一較高下的心志。

年年月月過去,看似唾手可得的佳人年已桃李,卻離他越來越遠。

他嘲笑皇室陰暗、賣兒鬻女、奇貨可居。

他甚至學會了與她周旋。

這愛情,看不着邊。

嘉寧公主将他扮作個女子、戲言他像女扮男裝的花木蘭時,他竟渾然忘了屈|辱,心頭打鼓似的慌。

他黎顯自幼在軍中長大,文可談兵,武可實戰,練的是上陣殺敵的長|槍,存的是保家衛國的志向。一朝鬼迷心竅,入了這鬼蜮朝堂,她嘲笑木蘭從軍的字字句句,如有實質地掼在自己的臉上。

他忽然驚醒,自己想要的,是梁紅玉、穆桂英那樣飒爽的女子,即便不能真正上那沙場,也能懂得自己的志向。

多年傾心,他始覺荒唐。

他失魂落魄地行在歸顏茶館的長廊上,根本記不得身份職責,只想透透氣,透透氣就好。透完了,他還能嬉皮笑臉地去追慕她。

偏偏他最狼狽的樣子,被付小姐撞了個正着。

那個詭詐的女子。

她的戲弄、嘲笑都在他意料之中,可她竟俯身下來為自己整理腰帶……

他感到那麽一絲極淺極淺的憐惜。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碎發別至耳後,她發頂上零星的落花幽香攝人,徜徉在發間的桂子也不安分,調皮地滾落,盤桓在那楚腰。他的手滞在她耳畔,不覺撫上那看來觸感極好的青絲,卻被燙到似的縮了手,脹得耳根通紅。

這樣的姿勢,仿佛半摟了她在懷裏。

她擡眸征詢,那懵然的模樣教他心頭一跳,他隐約覺出哪裏不對,但腦子裏迷霧重重,一時半會理不出頭緒。

她身上的蘭芷香氣萦繞在鼻間,他在她低頭一瞬深嗅,只覺這味道說不出的溫雅宜人,肺葉裏霎時充盈起來。

更衣間裏,他抵她在牆上,這種感覺就更清晰。咫尺之間,他微頓了手,下意識停留在她唇上,那觸感溫涼沁人,安撫着燥熱的掌心。

她瞪着一雙水眸似嗔似惱,他後知後覺地臉紅心跳,他聽見腦子裏那根弦被她撥動,铮然有聲。

他安慰自己,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待他見着她與宋管事成雙結對,他才頹然發覺,他好像,真是有些上心。

他背叛了多年的愛情。

這是最壞的結果,實際情況遠非那樣糟糕。

她吸引他,他留戀她,無關喜歡,只是一種必然。

他痛恨自己心性不定,他努力回想美好時光,可一閉上眼,全是她皎月般的模樣。

嘉寧像是絢爛的焰火,每一瞬都在灼燒自己的奪目,而付小姐卻像嬌美的月見草,倔強的,無聞的,教人憐惜之餘,又欽佩她骨子裏那份不羁。

她沉默寡言,臉上總有着近乎神氣的恬靜;她語出驚人,實是一種高妙的辯解。

她身上永遠罩着一層薄紗,襯得那眉目如畫也有些虛假;她仿佛無欲無求,卻常以命相搏。

黎同知挑燈夜讀那本賬冊,确定一無缺失,二無作僞,才軟了身子靠在圈椅裏,借着暖意微醺的燭火,捏着眉心細想這來龍去脈。

宋管事兩面三刀他自是知曉,可付小姐插了一腳又是何用意?他二人在黔州時分明為敵,又為何合作?

他雖未見過鎮國公,可打入了珊瀾堂就知道,幕後者誰。只因那別院原為孝昭仁皇後放置雜物之所,乃是陛下一道恩旨親賜鎮國公的,此事細細探聽便可知曉。

鎮國公未免太過狂妄,難道打量着黎氏與他的宿怨,自己必得避嫌,竟也不防着些?

付小姐未免太過膽大,竟冒充了文掌史窺探敵情,他不免懷疑自己所中之毒,也是她為了搬家動的手腳。

她究竟是什麽人?

男子對一個女子的秘密感興趣,便是戀慕她的開始。掌握心愛女子的所有秘密,是每個男子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戰役。

燕回樓以色謀權的大案,終究随着那本賬冊的連夜面聖,盡數握到了不顧個人安危深入虎穴的文掌史手裏。文掌史順藤摸瓜,抽出盤根錯節的腐敗勢力,今上為之震怒,授以尚方寶劍,許他先斬後奏。

短短數十日,抄家的抄家,斬首的斬首,正二品以下的京官兒被翻了個遍,六部尚書每日上朝皆縮了首尾,提着膽子勘探天顏,唯恐今日輪到自己身上。

工部尚書晏懷幾之死背後,還有前京兆尹滿門抄斬的冤情。

一年前工部強占民宅,引得百姓結成群隊,游蕩在長街上遍訴苦水,前京兆尹杜積懸心懷不忍,只好言勸阻,未曾履行梁帝殺令。京兆府戶曹參軍譚澳趁機誣陷他教唆刁民、意圖私吞宅第。梁帝順水推舟,以居心叵測之名将杜積懸與一幹百姓下獄。譚澳以雷霆手段鎮壓了這場亂局,得了梁帝賞識,成了繼任京兆尹。

文掌史未曾将這一節略去,而是半明半昧地公之于衆,倒省了付小姐許多工夫。不過坊間敗壞梁帝名聲之事麽,還是必須得繼續。

沉冤得雪的百姓于皇城門口跪謝皇恩,将罪責全數歸于死人,付小姐陪着她娘來看,心道文掌史拍馬屁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

賬冊上的官員捉得七七八八,梁帝卻還沒有動鎮國公的意思。李素着實狡猾,一來被捉官員與他沒有直接聯系,二來其上沒有一條大魚,單憑着文掌史與黎同知的一面之詞,梁帝八成以為他們有意栽贓。

人盡皆知珊瀾堂是他李素的別院,他總不會蠢到毫無遮掩。

全甄察覺千金心情低落,不由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臂彎的手,仍是涼意徹骨,她暖了那手在手心,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愉悅些。

“工部交還宅第,大家夥兒沉冤得雪,這回我兒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不知道這幾日你爹那張臉,跟我仇人似的,怨我沒攔着你,他這把歲數,可見仍沒多少遠見。”

她将付小姐有些僵硬的身子攬在懷裏,付小姐枕在她肩窩裏,剛好聽得見她帶着哭腔的訴苦。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于是付小姐心底那一絲悲哀漸漸散去,她聽見自己近乎撒嬌的聲音。

“這烏壓壓一片感恩戴德之人,又有多少記得為他們而死的杜家老小?”

全甄察覺這熊孩子的諷意,摸摸她毛茸茸的頂發,付小姐正無比惬意地享受這愛撫,卻不妨被她在額上敲了一記。

“民心向背,至關緊要。一件事記不得,那就多做幾件。”

付小姐委屈地皺皺鼻子,偏過頭去不滿哼哼。

這一件事就險些要|命了,你還想多做幾件?站着說話不腰疼!

全甄見她沉了嘴角,一副要哭的模樣,便只得刮刮她翹鼻,攜手去醉仙樓尋她爹。某個愛女如命的爹點了一桌好菜為她壓驚,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

付小姐心頭暖意還在醞釀,可到了醉仙樓,立馬功敗垂成,只因她那個好客的爹又給她招了一張惹人讨厭的臉。

黎顯。

黎同知一身靛青長袍,領口袖口都鑲繡着銀絲流雲滾邊,腰間束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烏發束起來戴着頂嵌玉小銀冠。

随意不失鄭重,簡單不失精致。

這是京城名門子弟最時興的打扮,大抵也是相親宴最時興的風格。

黎顯邊作揖邊給佳人送去一個熱情洋溢的秋波,以示他發自心坎的誠摯,佳人卻早已習慣他看誰都親切的眼神,今日還添了些神經搭錯的挑逗,反而多一層防備。

好好一桌家宴,吃出些詭異的融洽氣氛。

付小姐生無可戀地應付,黎同知興致盎然地深|入。

至于付總兵麽,一如既往的逗|逼。

“賢侄啊,不是我托大,我家七七那是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從女工到庖廚,那她是無一不精。就算有什麽不會的,教她一遍,就一遍,她準能氣死先生!”

“世叔啊,付小姐再好,可她不愛說話,她不…她不待見我啊!”

黎同知憤憤然猛拍桌子,碗碟酒壇都震得離桌半寸,又穩穩落下。四濺的酒水仿佛他寤寐思服的熱淚,乒乒乓乓的聲響應和着他求而不得的惆悵。

付總兵一手一支筷子敲着唱起小曲兒,指着賢侄鼻子傳授追妻指南,強調烈女怕郎纏的五字要訣。

喝得爛醉的叔侄倆哈哈大笑,只嘆酒逢知己千杯少。

付夫人早已惡心得回府,付小姐唯恐她爹一高興把全家人給賣了,遂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地守着。

那廂付總兵還在興致勃勃:“她這等才智又姿容無雙的,世間要再尋出第二個來,怕也不能夠,只待來日……”

黎同知醉眼朦胧地望去,搖頭晃腦、點着下巴,笑得傻裏傻氣,似是不甚清醒。

“待來日…待來日如何?”

付總兵睇了千金一眼,又很快複了醉态,拍着賢侄肩膀,醺醺然道:“來日十裏紅妝,風光出閣。”

付小姐沒忍住,笑得渾身發顫。

黎顯吐出口氣,神情怏怏。

她笑的樣子,真是很好看的。

仿佛一匹泠泠的雪緞開出紅梅,狡黠的神氣如嫩黃的花蕊,畫龍點睛。眉眼彎如新月,不再是平日裏的淡淡,多了許多的溫暖,少了許多的謀算。

他閉着眼,啓了啓唇,半吞半含地呢喃:“七七……”

這是世上最好聽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滾,就會齒頰留香。

他迷戀她幹淨明麗的笑靥,細水長流的,不争不搶的,與他的急躁恰恰相反。他想起她的狡詐,想起她的倔強,想起她的頑強,想起她淡淡的嘲諷,想起她适時的憐惜,他不住地想,她到底有幾張面孔。

他上了瘾。

付小姐扶着付總兵入了軟轎,目送着黎同知醉恹恹地踱遠,方一折身回了醉仙樓。

後廚裏熱鬧得緊,畢畢剝剝皆是翻炒熱菜的聲響,付小姐尋着相熟的大廚,在蒸汽缭繞、人聲鼎沸裏,聊些庖廚心得。

“牡丹出獄,卻不肯走。”

“你告訴她,她杜家的仇已報,此地無可留戀。還想做咱們的人,就得聽話。”

眉清目秀的大廚嘆道:“是。”

“文雍那邊查得如何?”

“文掌史的确流連梨園、結交戲子,且似乎與瓊王有些首尾。”

瓊王慕容玦,乃梁帝三子,亦是最小的兒子,生母位分不高,卻因聰慧過人深得梁帝喜愛。

付小姐屈指敲那竈臺:“段辜存。”

“段刺史亡妻名為睦州望族王氏嫡女,實為鎮國公李素私生之女,此事藏得嚴密,實證亦是寥寥。”

她笑:“那你怎麽知道?”

大廚從蒸汽中擡頭賤|笑:“奴才想知道,就能知道。不知道,也知道。”

付小姐凝着陳其那張不再青嫩的臉,壓下胸口的酸楚,努力維持面上的調笑。

一年前她與他重逢在燕京,他正于賦揚樓的戲臺上,唱着一出好戲。

講的是大戶人家的嫡子為庶子所害,又借屍還魂回來奪|權的故事。

那一刻她渾身涼透,眼角發燙,舌根又癢又痛,恨不得幹脆咬下。

她當年的戲言,如今竟成真了。

當年王府抄滅,陳其這個總管首當其沖。可他向來機靈,慣會見風使舵,手裏又握着暗衛,想來無論如何也能有一條生路。

她壓根兒沒指望他逃脫之後,還能支個戲臺子為自己申冤。

她既感動又心疼,他雖是孝昭仁皇後的棋子,到底也不負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

可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同他相認,錦衣衛同知黎顯便帶人捉了這妖言惑衆的有心之人。

她瞧見他掙紮着唱完了“恨深如雲仇似天”,她瞧見他眼角眉梢的苦意、身不由己的悲涼,還有微微的不滅的希望。

仿佛風中殘燭,脆弱的抵抗。

他在等她。

作者有話要說:  黎顯和慕容雲一樣,是個完美主義強迫症。

他們完美自己,又苛求他人。

感情永遠是不對等的,無法奢求結果。

無愛的那一方沒有義務對一廂情願負責任。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趨向于釋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