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還我長相思

借屍還魂,不啻癡人說夢,可對陳其而言,他那主子屍骨無存,便只有這麽一個活過來的方法。

悲哀嗎?他不覺得。

慕容雲留下的棋子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忠心之人,這麽些年一夥子人精誠團結,由各種渠道慢慢接近仇人的心髒。從販夫走卒到宮女內侍,從錦衣衛到禁衛軍,從官員家眷到後宮妃嫔,陳其借助慕容雲及孝昭仁皇後的人脈,作着長久而無謂的鬥争。

他們堅信他會回來,即使回不來,他們殺身成仁也要去找他。

付小姐能說什麽呢?她只能跟着被捕的陳其入了诏獄。

付小姐與黎同知的頭回照面,便在這陰|氣森森的诏獄裏。

她扮成嘉寧公主的貼身婢女,換上一身錦衣衛的皮,值守的錦衣衛識得她的樣貌與令牌,只當她是個傳信的紅娘。

她一入诏獄,便由人領着去見審訊的黎同知。铐着腳鐐、被綁在刑|架上的陳其擺出視死如歸的架勢,只冷冷盯着那根水潤發光的鞭子。

黎顯正倦怠養神,這是數月來第二十七根硬骨頭。這群來歷不明之人三番五次作些不痛不癢的破壞,他用盡手段,也毫無用處。

他有些發怵。

他是血性男兒,自然更看得上铮铮鐵骨。

恰逢公主婢女前來傳信,說是嘉寧變換樣貌混入诏獄,請他幫着去尋。那婢女哭得梨花帶雨,描述字字誅|心,直教他心浮氣躁。

诏獄中囚徒兇惡,錦衣衛也非善類……他不敢再往下想。

黎顯關心則亂,匆匆離去。付小姐利索殺了守衛,再解了陳其身上繩索。至于那副鐐铐麽,他早自己開了。

待他拿出配好的鑰匙、救出诏獄裏的弟兄,再引着自己從地道逃脫時,她才恍悟。這是一出蓄謀已久的劫獄戲碼。

一行人對着付小姐叩了三個響頭,以謝這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莫名遺憾,到底隔了一世,若得知自己當真還魂,應是一件駭人之事。或許緣分就當到此為止。

這就顯出陳其的可愛。

他屏退衆人,沖她抱拳:“一別數年,王爺別來無恙?”

她被這話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腦中嗡嗡地一片蒼白,只聽見自己顫抖的破碎的聲音。

“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他那一眼就好深、好深。

深得像戰壕裏溝溝壑壑流的血,穿透乍暖還寒遮遮掩掩的障目之葉。

他握緊拳頭:“你這樣信我。”

你若不信我,怎會同我一道逃脫。只有我家王爺,才這樣信我。

她深怕他老淚縱橫一把,再回首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得拍他肩膀:“你這些年,不容易啊。”

陳其就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王爺怎也不來尋我等!”

她答不出來。

他神色莫測。

她同他細細講了這些年來的際遇,他卻只關心她如今變作女兒身的問題。她頭痛哀嚎,他興致勃勃,只道如今美人計暢通無阻,還一個勁兒地描繪這些年他的豐功偉績,要求日後加官晉爵。

她深看他一眼,緘口不言。

他們腥風血|雨裏過了大半生,也該歇歇。

他見她躊躇,只狠道你不收留,我便自絕。

他威脅她。

她丢不下。

後來他不知如何忽悠,付小姐糊裏糊塗就成了一幫人的新主。

這貨倒貼上來不算,還拖家帶口。

付小姐啃着根兒黃|瓜,一想到她那些大齡暗衛,還有失|足婦女,不由沖着眼前掌勺的大廚一頓嫌棄。語氣酸酸的,有些甜,又有些傷。

我将萬劫不複,何必跟着受苦?

那雙明珠似的眼,積着兩世的風華,就這樣歉然地看向他。她站在不歸路的頭上,預見滿地的落花。

陳其一哆嗦,手下就多擱了一勺糖。

他忍住鼻頭的酸,輕道:“老人有老人的好,辦事穩妥。”

她瞪他一眼,藏着脈脈的感激。

他見着了不免別扭,遂生硬岔開了話題:“不問問你家那個管事?”

她聞言悻悻,又拗斷根兒黃|瓜,一手一根交替着憤憤地啃。

陳其便覺着,自她成了女子,便愈發不經逗了。這大抵是女子的面皮薄之故罷。

“一切症結在于,你不知他的真名,這才查無可查。教我說你什麽好,美人計該用還得用。”

付小姐驀地張大了嘴巴,扔了兩根兒黃|瓜,直勾勾盯住他身後,臉上驚出一道青白,不停眨眼示意他住口。

陳其不以為意地颠勺:“我又沒說錯。”

身後就傳來渾厚的男子嗓音:“你是沒說錯。”

陳其吓得扔了鏟勺,一個虎撲,帶起鍋碗瓢盆一陣脆響,他撲到付小姐懷裏,摟着她腰死活不肯放。

這是他們打小的食物鏈,慕容雲武功比他好,既欺負他,又保護他不被旁人欺負。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你只能被我一個人欺負。

而撞上陰魂不散的黎同知,把整個臉藏在付小姐懷裏的陳其,就是那只作死的小妖|精。

付小姐安撫着一把年紀還撒嬌賣萌的陳其,保持着想笑不能笑的憋屈神情。

她順着那只小動物渾身炸起的毛,笑得柔和無比:“黎同知,有何指教?”

黎顯額上爆起青筋,指節攥得咯咯響。胸腔中的怒氣幻化成兇|獸,四處沖撞,卻找不着一個出口,每撞一聲,就回響一聲“你是傻子”。

他抖着下颌,平複氣息,卻不知從何問起。

從她假扮公主婢女救了此人問起,還是她既能自由出入诏獄、又知曉宮中內情問起。

他不蠢,可他還是想問。

陳其無比懊惱,為何大意除了易容,教黎同知認出了他的側臉,還記起了她的嗓音。

黎顯的眉目拆拆裝裝,只斟酌出一句:“你為何要劫诏獄救此人?”

說完他仿佛被自己氣着了,咬牙不肯看她。

他怕他再信了她的鬼話!

“诏獄中人未必十惡不赦,我只是路見不平。”

她說着明顯的謊話,用來測試他有幾分的耐心。

“我要聽真話!”

他的憤怒到了一個臨界點,只是因為她逗弄般的欺騙。他又氣又惱,她為什麽就不能說一句真話,卻沒想過,她憑什麽要對他坦誠無瑕。

就憑他捉住她?可她又這樣狡猾。

氣氛微僵。

她悠哉地笑:“怎樣才能放過我們?”

黎顯愈發煩躁,那句“我們”多麽刺耳,兩人相擁的姿勢多麽刺眼,而自己卻是無理取鬧而多餘的。有些話沒過腦子,竟就這麽脫口而出。

“你跟他先分開!”

陳其聞言詭笑,利索直起身來,繞到她身後,一溜煙兒跑了。

沒了抱枕頓覺空落落的付小姐:“……”

黎同知嘴角上揚,扭曲成個氣急敗壞的表情:“這種人你也救!”

眼裏的幸災樂禍,就被擠了出來。

他的唾沫星子呈噴射狀:“這種人有什麽好喜歡的!”

仿佛鬥敗的公雞挽回尊嚴,急切焦慮得口不擇言。

付小姐一驚,忘了抹臉。

這貨像是認定了他倆有奸|情,而自己是被抛棄的那個。她有些猶豫,自己該不該順水推舟,将這複雜牽扯歸于一文不名的桃|色案件,再裝作棄婦博取同情?

可這棄婦要怎麽裝?

這棄婦還需要裝嗎。

黎同知争得口幹舌燥,對方卻只靜靜看他,忽而淺笑,然後那笑散開,散成凄厲的嘲諷。

她在蒸汽裏前仰後合,隐隐約約透着自在,恍如馭着雲舟的仙人,嘲笑這世間争渡,無牽無挂地拂袖,卻又沾染紅塵髒污。

長眉上的水珠癡癡滾落,淋濕凄哀的繁華的羽睫。她幽幽看來,傷痕苒苒、悲哀淺淺,終究看化他本就不堅定的心。

她的傷心沒有歸途,而他卻逼她上死路。

他只能想,她是一時糊塗。

她還在笑:“我替你做一件事,此事便算了了。”

他早已舒展了眉目,答應得心平氣和。

“你長于庖廚,我想要一道菜。清炒栀子花,但要有肉味兒。”

這算是安撫下來了。

她負手斂容,點頭道:“聽起來不難。沒有別的了?”

黎同知看清她泛紅的眼圈、又添燥意:“先做了再說,哪來那麽多廢話!”

她忽而記起,黎顯早逝的生母,閨名梁栀。現下查探細節也來不及了,他又不肯配合,這菜恐怕做不好。

付小姐無奈道:“能不能換個別的?比如尚公主?”

尚公主也非一時能成事,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不提公主倒好,一提他就來氣。他推了今夜與公主同游燕栖湖,只為打探這醉仙樓的貓膩。結果撞着這麽一樁奸|情,偏偏她還這般無怨無悔。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付小姐見他臉上怒一陣悔一陣,也覺出味兒來了,怕是這追慕到了瓶頸。轉了轉眼珠子,又得了一個極好的點子。

“我只需一夜,便能教公主非你不嫁。”

他的猶疑寫在臉上。

他可領教過她的不擇手段。

她自信滿滿:“放心,萬無一失。”

“我先得知道,公主是個怎樣的女子,也好對症下藥。”

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

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去坐旋轉木馬。

追女生的套路,從來換湯不換藥。

她眸光促狹,不似有假,他不覺就吐露心聲:“嘉寧她性子活潑,有些任性,她很可愛;她時常喜歡一件東西喜歡得不得了,可轉頭就能忘在腦後;她喜歡女扮男裝、行俠仗義,可武功不大好,還不許人說……”

言語間皆是細膩的呵寵、殷切的向往。

明豔奪目而嬌憨可愛的女子,多麽美妙。

她微眯雙目,勾勒全甄的樣貌。她想,她多麽好,經年未老,平添韻致,還是她喜歡的模樣。可惜佳人有主,她唯有默默相護。

她在離那株雪蓮一步之遙的地方,甘願停下去瞻仰它,只因隔了一世,她為女子,再沒資格對她說公平二字。

這感情很殘缺,卻不會更糟糕。她死過一回,并不想費力再去愛旁人。她守着一堆灰燼不夠,難道還要在別處燃燒自己?

她信不過自己,她不敢。

燕栖湖,白玉橋。

青石岸上,曉風殘月,赤紅天燈占滿視線,安靜等着不遠處穿行藕花的畫舫。

嘉寧公主急不可待地下船,提起裙角直奔岸上久候的情郎,只回眸看了格子花窗內的兄長一眼,便再也含不住墜墜笑靥。

一雙璧人攜手執起長長的纏枝銅鈎,一盞盞地點燃镌刻情意的天燈。男子露出一口銀牙,女子雀躍着玲珑嬌笑,勾着他去看夜空裏灼灼的歡喜點點。

“為何皆是赤紅天燈?”

他捏捏她鼻尖,她調皮躲開,耍賴按着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瞪他,櫻唇不滿嘟起,正兒八經地只想聽情話。

黎顯就換另一只手刮了一記鼻梁,志滿意得地瞪回來。她今日換作民間打扮,卻還是滿頭的珠翠,只需一道月光,便直教天地失色。

他忽而記起那張不點而朱的臉。

他調|戲她:“你也瞧見了燈上的詩句,這南國紅豆啊,最是相思。”

她恍然大悟,指着滿天密密的天燈歪纏:“那也是灼燒自己的紅豆。”

她殷切望來,想他為她灼燒自己。

他摸摸她的頭,被冷硬的珠翠硌到,不置可否。

今夜有萬盞燈火驅散良夜寂寞,而明朝又是何人陪你看花開花落。

我為你拼盡所有,坐享其成者誰?

黎顯懊惱,為何就生悔。

他仿佛瞧見白玉橋上那個人,垂袖呆立,衣香鬓影,相思燈火,只徜徉在她眸裏。

蒼穹中的紅燈,躍躍湮滅,湖面上的光影,羹殘炙冷。

夜風鼓起那人兩邊衣袖,她卻還維持着那個姿勢,站成沒了魂魄的支架。她歪着頭凝住貌,懵懂的,不解的,卻又是明白的,通透的。仿佛清醒教她痛苦,所以她在麻木裏,放棄掙紮。

她不會乘風而歸,她似乎無處可去。

清風吹不皺她的眉頭,卻給他的心蒙上塵沙。

那一身,月光華。

禦花園裏賞月的敏妃娘娘,不期然見着天上那幽幽的點點紅光,向來端靜和婉的素面上也流露難抑的悲傷。

她又想起他。

贈君紅豆枝,還我長相思。

可他除了這紅豆天燈,終究什麽也沒留給她。

她初見他,是在孝昭仁皇後的宮中。她打着竹傘喂食蓮花缸裏喘息的錦鯉,他衣衫落拓踏雨而來,滿身酒氣地沖到她面前,徒手入水捉了一尾魚兒,樂呵呵去向皇後獻寶。

活像個孤獨的瘋子。

她被濺了滿臉水花。

她未曾聽着皇後的呵斥。

她再見他,他還是一身酒氣,滿口污|言|穢|語熏走糾纏她的晉王。她向他行禮道謝,他東倒西歪地湊近她,那淫|笑何其清雅,待看清她眼裏忐忑,又如蘆葦蕩遠。

他沒看清更多的東西。

愛一來,卷風沙。

她接近他,看清他。他有着飽滿的額,飛揚的眉,深邃的眸,他俊美而邪|惡,他瘋癫而清醒,他的恣意流淌清貴,他的明朗有些發黴。她常偷偷用眼描摹他,她怎麽都看不夠他。

她越來越多地見着他的醉鬼模樣,不羁的,放縱的,傷痛的。有一回他醉倒在王府石階上,生生推倒來扶的她,她磕破了額角,忍淚含恨看他,他為那哀怨震懾,終是沒說出更多傷人的話。

他另有掌珠。

可人家不愛他。

她用他待旁人的心待他,期盼同他湊成一對傻瓜。

她用從父親那裏打探的消息,來換取他不深不淺的笑靥。

她及笄禮上,他翩然而至,紫衣擔落花。

傾國的星辰如麻,他為她點了滿天的赤紅天燈,對她許下相思之情。

她拂去他遞來的紅豆枝,流淚難止。她仗着貴女的氣性,質問他的真心。

這本是女子在将自己交與一個男子前,最基本而理所應當的折磨與考驗。

可他連騙她都不願。

他嘆:“歸柳,我需要你。”

我更需要你父親,助我登極。

他眼中迷霧散去,終于有了她渴求的誠摯,卻只是在陳述一個傷人的事實。

她痛恨他的坦率,又不舍他的坦率。她好不容易才聽到他一句真話。

她從來都知道,他想要那個位子。他是失意的皇子,也是精明的豹子,她愛上他長歌當哭的恣意風雅,也傾慕他運籌帷幄的意氣風發。

可她也知道,或許比起那個位子,他更想要一個家。可她又怕,怕看錯了他。

他透出來聰明,透出來世故,還透出來一圈朦朦胧胧的溫柔。他一層冷一層熱,她撞上堅冰,又邂逅熱焰,她步步深陷,欲去還留,難斷舍離。

她自第一面,就望不穿雨中的他。

她只想帶他傷的心歸家。

她無數次後悔那夜的決絕而去,再後來他遠走江陵……

恨不過,天人永隔,一生牽挂。

她空有月光華。

何時帶他歸家。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過一個不該愛的人,就一定會錯過一個該愛的人。

敏妃歸柳,不比誰差。

可所有的差多少,都比不過一句不是她。

還是那句話,執念少一點,回頭看或者向前走。

都比停在原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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