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愛情如洪水猛獸

青丘有狐女,華容絕代,獻梁恒帝為姬。慕容氏愛重之,荒政務。諸臣死谏,帝悔之,遂賜死狐女,滅青丘古國。

狐說,我用一片真心施展渾身解數取悅于你,只求彼此誠意相待減少殺|戮。

人說,人心複雜随時變遷利益勝于一切,豈是你們小狐能懂。

狐說我會法術,人說我懂心術。

弘王殿下立在船頭,仰看橋上那個人影,忽而記起恒帝納狐女的傳說。他想,世上幾許貌美女子,都不及她這樣孑然一身來得魅|惑。

呆呆的,帶點不谙世事的懵懂;怔怔的,帶點過盡千帆的麻木。嬌憨的玉面上,什麽都沒有,什麽都在訴說。那輪廓,青龍偃月刀似的灼目,映着山川神秀,泛着凜然殺氣。

可那殺氣又太淡,淡到就連一點點的威脅感,都揉碎在她皎皎的眸光中。

她該不是上天安排的紅粉劫罷。

是只狐貍精就更好了。

恒帝棄美之作為,弘王殿下向來不屑。世人誰不渴求佳偶,即便身為君王,也總有寂寞時分。

弘王殿下過了皮相境界,開始獵取靈魂伴侶。

他拾起她掉落的面紗,妄想捕獲她失落的魂魄。他看見她對他不帶任何意味的笑,不自覺撫上亂跳的心房,那是找到了主人的興奮,也是害怕被吞噬的抗争。

那一襲白衣,如願飄落在他胸膛裏。他接住她,翩翩衣袂,回旋成比翼雙飛。

煌煌的燭火一霎燃起,冰花炸開,化為滾燙的血水,他的心,被撕碎。

他摟着從未謀面的佳人,隔開君子的一臂,對上她純然的笑靥,還是亂了呼吸。

她纖腰盈盈一握,她身上幽香動人。

她像是山水畫裏走出的人兒,如長夜裏回眸千金一笑,似竹梢上流淌清露幾行。

慕容昭輕輕地嘆,唯恐驚走這人世的精魅。他探上她無一絲綴飾的鬓發,說出生平第一句蠢話。

“你是人嗎?”

她就露出小孩子邀功的神氣,仿佛将這當作一種驕傲,而急需他的肯定。

“我是狐貍變的,我第一天做人。”

她捉着他的袖子雀躍,“你怎麽看出來的?”

他被那嬌笑晃了眼,忍着空虛放開了她,從開頭的驚訝,到恍然大悟的癡傻。他調侃道:“你是狐貍,那我是小白兔。”

她歪頭瞧他,櫻唇生璨,酥頰含笑,流瀉一片清光。

“真的?”

“太好了!我們很配。”

“你做了幾天人了?”

她捉在他腕上,神情天真而誘惑。

她發髻松松、長發飄飄、素衫垮垮,白綢腰帶長長垂下,裙角沾上幾塊塵土,仿佛真是一只初到人間、尚在摸爬滾打的狐貍。

他好像真是信了,“你叫什麽?”

“我是七七。”

懵懂的、認真的、殷切的,她逼他記住她的名字。

他後來回想,她倒真沒騙他。而自此之後,她一直在騙他。

慕容昭端着君子的華妝,握了那凝脂的手,淺淺地握着,怕驚跑了她。然而暖玉失溫,飕飕的冷然,直鑽入他的心底,他握緊了些,不去想前緣後業。

這沉淪的快感。

他見過許多貼上來的女子,她算是最脫俗的一個。可他要命地覺着,那一言一行,都是那麽渾然天成的美好。

她一定是個極好的戲子,卻未必不在演着極好的過去。幹淨的過去,和着淡淡的哀傷的調子,不僅不教他覺着飄渺,反而更加真實。

他寧願相信她是誤入凡塵的狐貍,只遺憾自己并非教會她世情如鬼之人。

這一刻,她退到原點,由他來教她。

他握了她的手,在粼粼波光前,一筆一劃地教她臨一帖《蒹葭》。他半摟着她,溫潤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臉頰,溫熱氣息在她耳邊噴灑。她漾起極淺的笑,發絲調皮地撓着他,眼裏倒映着火樹銀花。

她溫軟的甜言,滿目的依戀,他一絲不落地納入,胸中滿溢缱绻。

他對着那樸拙如孩童的字跡,終是陪她一同笑出聲來。她在他懷裏發顫,軀體隔着衣物相撞,他呼吸急促、滋味難言。

她笑自己,都笑得這般無情。

她漸漸停下,抽回包在他手心的柔荑,側過身子,撫上他的胸膛,鴉青的烏發壓上來,去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她悻悻皺了翹鼻,“怎麽這麽慢!”

他用下巴蹭着她的發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語氣之中,已藏了極淺的憐惜。

然而這樣親密的姿勢,卻還透着疏離。

弘王殿下垂着衣袖,任由佳人趴在他胸口,不願擡手回抱她。他想起另一個女子,想起諸多的考量,逼着自己坐懷不亂。

而女子亦漸漸垂了雙手,只一同去望那輪新月,迷散了目光,反撫上自己的心房。

一時無話。

她目中沉睡的星子醒來,朝着朦胧的月光,誠心膜拜。

他聽見她道:“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許多錯綜的記憶在他腦海裏翻騰,他細細搜尋,口氣虛虛:“有。”

她近乎絕望地嘆:“真好,你還能愛。”

他又該死地想,這話中的悲傷,多麽刻骨。

盡管她的嗓音聽來,只像撒嬌。

她素白的絲縧垂下來,猶如一條長長的狐尾,包裹着的人影看不真切。她嬌慵的眼中帶着鈎子,扯住他的心神,悵茫化作斑駁的妖氣,為他造一方風華迤逦的深淵。

一種驚心動魄的絕豔。

他挑起一指,緩緩從玉案上的燭火中劃過,感覺到微痛的燙。他佯裝流連其中,只待适時全身而退。

他沒賭過心,他想賭一回。

狐魅女子聽着加快的心跳,微勾嘴角,天真裏遺落嘲諷。她嘲諷自己,何時傷情之事竟淪為勾|魂談資。

故事要美必須藏着真話。

畫舫再度過橋時,橋上仍立了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影。女子微微擡眼,那人風姿再好,可惜不是女子,即便真跳下來,如何能争得過她。

那人月白長袍委地,平淡的目光裏難得帶了幾分糾葛。

她仰頭挑釁一笑,看清他身後侍從畢現的殺意。

她窩在溫暖的懷抱裏冷笑。

段辜存相助弘王,也相助她,定是存着迎風倒的心思。他支持她,也早晚會出賣她。

此時有人替她殺他,她應該高興。

狐貍勾起唇角,目光淬了毒,倏忽掉淚一滴。記憶中風化的彩繪,一片片碎裂剝落下來。

她梗着脖子,抿緊唇瓣,嘲笑新月皎然,心頭一陣陣不斷的慌亂,仿佛走到了死胡同,仿佛只要堅持片刻就能柳暗花明。她攥緊了襟口,皺緊了眉頭,如同涸澤之鲋,感到鋪天蓋地的窒息。

狐貍終是棄了懷抱,飛身至岸,頗有幾分被火燒到尾巴的狼狽。

慕容昭仍在端坐,待她行遠,漸漸阖上雙目。

月光如霰,白狐穿梭人海,步履匆匆,無意花叢。

燕栖湖畔的一間茶寮被燒得七七八八,火勢還在蔓延,卻無人來救。借着火光,隐約可見幾具流血的屍首。

女子沖入其中,數次躲開墜落的梁木,任由火舌舔舐她的裙角,仍在一寸一寸地尋找。她眨着幹涸的眼,流不出淚來,她的喉嚨被什麽堵着,喊不出聲來。

害怕、傷心、自責,她無從分辨。

她灰頭土臉、摔了幾回、搖搖欲墜、忘記所有。

只知狼狽地找。

她找到昏迷不醒的那人,搬開壓在他腿上的梁木,被那滿身血|污驚得雙手發顫,冷汗浸濕了綢緞,磷磷然貼着脊梁骨。她艱難探上他的鼻息,長長松了一口氣,脫力般的跌坐在地。

她扯過他雙臂,咬牙背了他在身上。可沒走多久,她一個趔趄,就摔得與他分離。她一骨碌覆上他,為他擋去飛濺的火星,仿佛出自本能。

她背着他,舉步維艱地出了這火場,一身純白的狐貍毛染成焦炭,拖成一路的灰跡,卻一步不敢耽擱。

她悲哀地想,自己怎麽就成了只知恩圖報的狐貍?

她将他安置在客棧中,尋來相熟的大夫為他敷藥治傷。她睥睨他,濕漉漉的夜裏寒霜,打在她眼睫上。

這人是她的恩師,還是野心勃勃利用她的權臣,她受了他別有用心的恩情,遲早要十倍百倍地償還。

她向來是個恩将仇報的小人。

她眸中的殺意起起伏伏,終究煙消雲散。

付小姐握緊袖中短劍,細數着段刺史的用處,渾身零碎的傷口,一鼓作氣地疼起來。

她勸服自己,他還有大用,且她費力救來,還是不必功虧一篑。

她冷笑,卻不知在笑什麽。

他低低地喚:“阿芙……”

是阿芙,還是阿瑚?

她聽不清,冷笑就更甚。

孝昭仁皇後是他的姑母,他的手段帶着那個人的影子。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全芙肖似皇後,怕只是那個人的替身。

皇後慧眼識珠,擇他為徒,授他技倆,贈他段氏。

好一場師徒情深。

她轉身就走。

段刺史堪堪睜眼,竭力喚她:“雲奴!”

她尚未及笄,他已定下表字。

她止住步子,在門前望他,“師父可好些了?”

他看到她眼中跳躍的氣惱、後悔、怨怼,還有哀傷。

她那身白衣幾乎看不出原樣,烙上密麻的炭灰,滲出零星的血絲,幾道灰燼刮在臉上,滿頭烏七八糟,再無半分狐女的嬌俏,活似被火燒死的女鬼。

他強忍安慰她的欲|望。

他笑:“日後喚我先生,年少些。”

她颔首,還是想走。

他幽幽道:“不想聽聽,弘王?”

付小姐癟了氣性,坐在床邊的椅上,擺出虛心受教的謙遜,含着公私分明的冷硬。

“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既輔佐你、又輔佐他的用意。”

“沈度斷了燕回樓的線索,幹脆派人來殺我,陛下心知肚明。”

“我的處境,并不比你好多少。”

他說得隐晦,她卻聽得清楚。

燕回樓涉案官吏,必有與他關聯之人,可人家嘴嚴。沈度自以為策反了他的親信侍從,得了燕回樓更多線報,再取他性命,殊不知這只是苦肉計罷了。

他那親信假意投誠,既能反咬沈度一口,還能擔下燕回樓的一幹罪責。後頭仆大欺主的路,他早已鋪好,順帶警醒梁帝防備忠仆沈度。

這一箭三雕,她快數不過來。

她擊節贊嘆,“先生高明,倒是我多此一舉。”

他留在橋上,暗示有人殺他,只為試探她。她若不來相救,又當如何?

他殺了工部尚書嫁禍牡丹,這筆賬她還沒算,他為謀士卻三心二意,她憑什麽救他?

他們的交情,比一根兒繩上的螞蚱還淺些。

他又試探些什麽?

付小姐凝着那光風霁月的人,抿得緊緊的唇中蹦出一句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話,“我不來,你待如何?”

除了挑釁,或許她更想聽一個答案。

段刺史回望她,糾結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換上嚴師的畫皮,指腹抹去她額上的炭灰,佯怒道:“欺師滅祖,必遭天譴!”

她笑不出來。

原來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絕情。

他瞥見她腕上的燒傷,取出懷中一段紅綢,執起那皓腕細細纏上,似有若無的疼惜,氤氲在方寸裏。

“五日後閱軍有變。西北軍中有沈度的人。”

“陛下這是要殺他自個兒?”

“時日無多。”

這話暗含咒|罵梁帝的怨|氣。他賭氣似的調侃,試圖松動這凝結的氛圍。

她笑得敷衍,他手下動作一頓。

他用梁帝陷害西北軍的消息,來消她心頭之恨。他并不敢想,為何這臨時起意的試探,始于相見那雙璧人。

她用美人計,他心上鈍疼。

他系好綢結,她伸手撥弄紅綢上的絲縷毛邊,黑玉般的眼潤出狐貍般的純,“這紅綢……”

這紅綢是她曾系在他傷口上的。

她傾身逼近他,貼上他的眉眼,灼灼的狡黠牽出魅|惑,“先生留着舊物,不會用作睹物思人吧?”

段刺史身為端正君子,自然沒被勾魂,他撫上她的唇廓,眼中一片清明,仿佛只為教她噤聲。她看清那層憐憫,憤然拂去他的手,像一只真正無處遁形的妖|精。

他殘忍揭開她狼狽的症結,“狐女迷惑人心,不過一時而已,千帆過盡,終成笑柄。恒帝賜死狐女在前,迎回元後在後,容貌心計,又有何用?”

她沉浸在戲裏,忍住淚意、頹然笑開、絕望祈求,“是我拼命去救你的,可你的心裏還是只有她一個。”

她苦苦掙紮,“我不管,不可以。你的心裏面只能有我,只可以有我一個。”

她念完戲文,直直從椅上摔下,待平複心緒,再慢慢爬起來站直,眉眼間凄寂疏離,冷冷的光刺向他,“先生覺着,這戲好麽?”

她掐準弘王喜好、剖開自己心肝排的戲,他能說不好麽。

他在心裏道,非但不好,且不好已極。

可他違心道:“好極。”

她笑靥綽綽、跌撞而去,露出瘋|癫一角。

他在她身後,流露比憐憫更烈的情愫。

他方才喚了姑母的閨名,果真戳中她的痛處,恐怕将他當作與她一般逆|倫之人。

他驗證了最可怕的猜想。

她愛上自己的養母,她成了求而不得的瘋子。他憐憫她,又欽佩她,她愛得克制、偶爾貪婪,卻披肝瀝膽始終如一。

那樣可貴的如一。

那樣可憎的如一。

他笑她不懂先來後到,妄圖後來居上,卻又隐隐生了同樣的妄念。

他讀懂她身不由己的悲涼,頭一回生出罪惡感來。他救她護她,卻只為利用她,來日如有必要,還會毫不猶豫地棄了她。

她今夜奮不顧身來救他,是利用的心思多,還是……

他伏在她背上,她那樣拼命,她一次次跌倒,卻從沒放棄他,她為他停了美人計,落得一身潦倒、狼狽不堪。

他記起她唱的戲文,若她是狐女,自己豈非被救的書生?

他入京朝賀,見完弘王,竟也見着她。他逼她停下美人計,真是為了弘王麽。

他閉上眼,腦中針刺的疼。

愛情如洪水猛獸。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想說:上仙上神們可以不要掉收藏了好嗎~哀求臉~

慢更只是為了更好的質量!

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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