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情不自知
段辜存腳踩兩只船的布局習慣,起源于鬥蛐蛐。
他出于段氏嫡脈,卻是個庶子。下了學成日往集市閑逛,一來二去就迷上了。
鬥蛐蛐的手藝人皆握着兩員幹将,厲害些的稱作主将,遜色些的稱作副将。主将上場的次數遠遠多過副将,他便有些不解,副将難道只是附庸?
他得到答案是,主将戰死,副将替之。副将平日與主将相争,從而得到歷練,早晚能獨當一面。
他再也沒去過集市。
他目送着嫡長兄在恃才傲物的路上一去不返,而甘心成為第二名的陪襯。他看準時機除去第一名,成了嫡脈唯一的子弟,也因此得了孝昭仁皇後的垂青。
孝昭仁皇後極其怪異,她收攏着狠毒的棋子,卻教養出仁善的兒子。
段辜存也曾對他驚才絕豔的姑母,生出過旖旎的心思,卻更多是傾慕她的心術,而從未想過靠近。
她是個沒有心的人。
他望而卻步。
他師從孝昭仁皇後,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皇後的孫女,會師從他。
那是個極聰慧的孩子,即便她如今已長成嬌媚的女子,他卻還看她像個孩子。
她除了相貌,無一與孝昭仁皇後相似。孝昭仁皇後憑借美色驅策男子,而她輕佻放縱,也活用着美人計,卻總顯得笨拙。
她教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她拒絕同情,這更教人憐惜。
弘王資質不如她,是明面上的主将,用來迷惑梁帝,為她贏得時機;她是他段氏的孩子,是他心裏的主将,他給她危機感,為着磨煉她的心志。
可她陷于情關,此乃君王大忌。
故而他到底沒棄了弘王。
或許他本該棄了她。
他一心想為段氏栽培一位傑出帝王,她樣樣合适,卻不好控制。她像一匹野馬,心甘情願把缰繩交給他,他卻明白,有些地方,她不顧一切也要去。
段刺史握着她送回的紅綢,将目光送入沉沉黑夜,權當未曾清醒。
他撫上自己的胸口,那裏跳動着她的輪廓。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付小姐身着雪白深衣,發髻用金冠束在頭頂,手中執一柄折扇,唇角輕勾,顧盼之間盡顯風流。
她一襲男裝,馭着付铮的好馬追風,與文掌史行在樹林陰翳的道上。
“舅父可想好如何還我人情?”
“七七啊,舅父可早在燕回樓就救過你了。你那師父與你離心,不若轉投舅父懷抱?”
燕回樓之事文掌史承認得痛快,可付小姐冒險替他取來賬冊,功勞他全享了,也非輕易就能打發。
她只是不明白,她為段辜存的棋子,她與段辜存的嫌隙,他又從何得知?
付小姐唇齒生璨,“舅父的懷抱,又是哪裏?”
那笑意藏着鋒刃,仿佛狐貍露出了尖尖的耳、尖尖的牙、尖尖的爪。
文掌史勒緊缰繩,攔在她面前,撚起蘭花指嬌俏指她,帶着袒露心事的羞意,“你知道還問?”
言罷一騎絕塵而去。
付小姐凝望那個背影,忽而深嘆。
她這位舅父姿容絕豔,卻美得令人不安。他陰冷魅惑,淩厲張狂,妖嬈得像地獄裏開出的花,充斥着腐蝕人心的力量。
與他相熟的戲子,酷似瓊王慕容玦。
男子相戀未為不可,棋子愛上主人,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大抵總以悲劇收場。
他腐蝕旁人之時,自己的心早已爛透了。
她苦笑,都一樣。
白衣少年郎踏馬游街,引得無數好女回望。某人找回當年感覺、正當得意之時,追風忽而狂躁起來,發瘋似的脫離控制,嘶鳴着沖向密集的人群。前頭一小娃傻傻站着,眼看就要葬身馬蹄下。
搖搖欲墜的付小姐抓緊缰繩,一劍割破追風的喉管,扯着它向後倒去。
她避開沉重的馬身,還是被淋了滿頭的鮮血,蹭破了後背手掌,只能慢慢摸索着爬起來。那個逃過一劫的小娃跑過來,邊道謝邊替她擦拭。
付小姐氣得半死,方才你怎麽不機靈點兒!害我非得殺了追風!
她滿臉狼籍、怒目而視,樣子愈發駭人,小娃一哆嗦,草草擦完就跑了。
付小姐盯着那只錦衣玉帶的肉球,心道下回別被我碰到。
某人弄死了堂兄的愛寵,拔下追風身上幾枚暗器頭痛不已,仍不知如何交代。
閱軍前一日憑騎|射決出三名将士,可于閱軍禮上獻技助興。若得梁帝青眼,便是高官厚祿,說不準還能得樁賜婚良緣。
前幾輪武藝對壘,某人暗搓搓幫她堂兄作弊,好不容易篩到十人,就剩最後一輪騎|射,少不得追風幫襯。今日她不過幫着溜溜馬,就出了這樣的事故,真是飛來橫禍。
閱軍禮那日,官家小姐皆會出席,付小姐本指望付铮大殺四方虜遍芳心,給她尋個家世雄厚的嫂嫂。
她想賣堂兄、換籌碼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功虧一篑的某人恨恨扔了短劍,捏緊掌心幾枚暗器,露出決然的狠戾。
付铮在城郊的西北軍營見到堂妹時,她正不顧守衛的訝異目光,在門口玩兒命撞牆。
他深覺丢臉。
付參将扯着大包小包的堂妹入了他的營帳,收到她可憐巴巴的目光,眼皮就跳個不停。
她取出采芝齋的點心、沉醉閣的佳釀、錦繡樓的衣裳,臉上是嚴絲合縫的讨好。付參将遞給她一杯熱茶,抱臂看她灌茶的猴急樣,不詳預感已達頂峰。
這貨一出事就慫,他還能不了解。
果然付小姐被燙得直伸舌頭,連話都說不清楚。好不容易捋直了舌頭,第一句話就語出驚人,“堂兄,我對不住你!”
“你做了什麽對不住我的事兒了?”
“怡紅院的惠春姐姐”,付铮一個眼刀殺來,付小姐吓得趕緊接着道:“我沒碰,消夏樓的樓蘭小美人兒,我也沒碰。”
“但是潋楚館的萃方姑娘”,她對着堂兄的眼刀正義凜然,“我還是沒碰!”
付堂兄不耐揮手,“你直接說你碰誰了!”
某人弱弱道:“我沒碰人。”
這下輪到付铮忐忑了。他一向知道她偏愛女色,這本可慢慢改過來,可聽她這意思,她改了口味,竟改成了…人|畜!
他痛心疾首,不知如何相勸,卻聽她道:“我重要,還是追風重要?”
付铮捏碎了茶盞,“你把追風怎麽了!”
付小姐掩面而泣,悲痛道:“追風它,難産死了。”
“追風是公馬!”
付小姐眨眨眼,縮了縮脖子,對上狂躁邊緣的堂兄,只得将實情和盤托出。
“你是說,軍中有奸細,争着獻技實為行刺,再嫁禍給西北軍。”
“你付參将武藝卓絕,要陰你這個對手,再沒有比弄死追風更好的辦法,也不會招惹懷疑。”
付參将沒被糖衣炮彈擊垮,疑道:“你不會騙我吧?”
付小姐攤開手掌,幾枚彎月狀的暗器安靜躺着,沾着幹涸的黑紫血跡。
付铮一想到泡湯的官位美人,還有陪他多年冤死的老夥計,癟了癟嘴,沒來得及嚎出來,就被付小姐捂住了嘴,“安靜,別打草驚蛇!”
他掙紮瞪向眼前的人,試圖傳染自己的憤慨,她卻像迅猛激烈的雲雷,在深冬藏入地下般的平靜。
付铮更悲痛,還我先前軟萌的堂妹來!
翌日付參将約了入圍的其餘九位袍澤,一道往城郊的樂馳苑賽馬。
付參将新得了匹通體雪白的好馬,美則美矣,可惜與他不大對付,左支右绌地不肯聽話,引得衆人一通嘲笑。
付參将勉強保持着馬上英姿,遠送幾位袍澤飛馳而去,只因這馬死活不肯向前。
駿馬馳騁,秋菊送香,好不快意。忽而一陣疾風,吹得花飛葉走,衆人勒好缰繩,毫無畏懼,攜着秋日的飒爽,馬踏飛燕,乘風而奔。
有人遲疑了步子,回望林中一眼,看見寒光粼粼,聞着殺氣騰騰,遂漸漸遠了人群。
迅疾飛奔的兒郎未及反應,馭着的好馬便折斷了馬蹄,猝然紮進塵土裏,帶着主人狠狠摔在地上。
九匹好馬,去其七。
唯有邊緣處的二位,得以幸免。
事後查證,駿馬發瘋乃秋菊氣味所致,且一時半刻難以痊愈。諸位兒郎失了得力幹将,難免心生疑慮,卻也不想因此傷了袍澤情誼。
再看看猶在原地與坐騎作鬥争的付參将,心裏也就平衡了些許。
付參将一臉苦相入了營帳,給他堂妹倒了杯溫茶,立時笑成了一朵花。
“這下好了,多虧你這幾道暗器,大家夥都得騎生馬!不過話說回來,這躲閃的二人中,到底誰是奸細,還是兩者都是?”
“陛下為保顏面,三人中不會有二。他們一為虎贲營昭武校尉,一為虎贲營昭武副尉,許會相互勾結。”
“那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此事交給我。即便他二人皆入選,不還有一個空位留給你麽。”
付參将對上堂妹的殷切期望,拍拍胸脯表示定不辱使命。
付小姐放下茶盞,執起秤杆,盤算着堂兄能賣幾個錢。
付堂兄撓撓頭,覺着堂妹笑得慈祥又瘆人。
入夜,骠騎将軍府。
黎大将軍案上的燭火掙紮了好一陣,終是被厲厲陰風所滅,只得放下兵書,嘆一句老眼昏花。
窗外人影飄忽,形同鬼魅。
老将軍捋捋胡須,“殿下漏夜前來,所為何事?”
某人轉過身來,露出一雙精光熠熠的眼。
“黎公可知,三日後閱軍禮上,陛下安排了人行刺。”
“殿下胸有成竹,老臣洗耳恭聽。”
“西北軍虎贲營昭武校尉黎止承、昭武副尉袁懈,必有其一。”
老将軍抖抖胡須上的夜霜,心寒不已,“這二人皆算得力,到底年輕經不得利誘,看不長遠。”
“付铮這參将之職,還是太低。陛下請人行刺,自得有人救駕。”
“殿下聰慧,老臣自當遵命。”
某人交代清楚,正欲離去,黎大将軍一拍腦袋,又想起一事,“不知殿下與小兒黎顯的婚事,可還作數?”
“令郎心慕公主,不必勉強。”
老将軍不由急道:“小兒不過一時糊塗,何況黎氏與殿下相配的子弟,唯他一人。”
付小姐終是笑出聲來。
這只老狐貍。
老狐貍盯着她未來君後的位子,還想得個黎氏所出的太子。她數回含糊其辭,愣是不肯就範,老将軍總算忍無可忍,将問題擺到明面上來。
某人反骨上來,打定主意不從。眼下卻露出躊躇神情,似是有些松動。
黎将軍趁熱打鐵,“若小兒消了妄想,殿下能否納他為後?”
人家連後位都搬出來了,助她為帝的忠心就不能更明顯,她還能說什麽呢。
某人鄭重颔首,“黎顯若能忠心,我必納他為後,天地可鑒,絕不食言。”
老将軍得了她賭咒般的誓言,不由露出和藹可親的笑意,仿佛在看未來金尊玉貴的兒媳。
在他看來,尚主遠遠不及尚君。前者不過作個傀儡驸馬,後者卻是一宮之主,未來天下之主的生父。孰輕孰重,孰優孰劣,他這個過來人再清楚不過。
黎惺效忠昭廉太子,繼而效忠他的親女,冒着改朝換代的風險,這是應有的回報。且黎氏功高震主,急需一重保障,得了她親口許諾,才能安心效忠于她。
目下最最緊要的,還是他那不聽話的逆子。
黎大将軍不知道的是,在某人無數次賭咒發誓裏,這不過是最輕的一次。就連她向全甄保證不去逛窯子,用的也是天打五雷轟的狠話。
結果還不是得了一堆姐姐妹妹的芳心。
她佯裝為人控制,實則控制他人。她披着假仁假義的畫皮,力求陰人陰得光明正大,還反過來教人感恩戴德。
帝王心術迂回,用人常懷僞善,深谙兵法要訣。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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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刺史不是悶騷,只是不敢承認,這一點大家都一樣。
文掌史愛上瓊王,冥冥之中是注定的。
權利鬥争中,沒有萬無一失的愛情。
因為太危險,一不留神就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