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不想活了

十月初九,萬壽節。

光明臺上,聖君召見各州刺史,刺史上表太平,彰帝之圖治。東北軍留守弦關,對戰鮮卑,遣信使二三,傳連勝之捷報;西北軍虎贲營于臺前演練兵陣,聖君一一檢閱,士氣高漲,聲入雲霄。

群情激昂,顯國之剛強。

天子華蓋下,梁帝龍袍金帶,十二道冕旒長垂至肩,随風飄蕩,旒間白玉珠碰撞,聲聲叮當。

閱軍禮後,西北軍中武藝高者,出列獻技助興。三位兒郎相貌英挺、雄姿勃發,各占一角,手持長|槍,攻守自如,演繹天地三才陣。

聖君龍心大悅,遂喚了三人上臺。

“臣虎贲營昭武校尉黎止承。”

“臣虎贲營昭武副尉袁懈。”

“臣虎贲營參将付铮。”

三人齊齊下拜,“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君擺手,“平身。”

大內總管沈度借機進言:“臺下瞧不真切,陛下何不教他們各顯身手。”

梁帝遂招了那三人近前,孰料昭武校尉黎止承忽地抽出袖中匕首,直直向他刺來。

沈度倉皇高喊:“護駕!”

參将付铮看準時機,擊落匕首,狠狠一腳踢在歹人頭頂,待他掙紮着爬起,長|槍早已抵在喉上。

沈度忙向昭武副尉袁懈遞個眼色,後者堪堪拾起長|槍,還未反應過來。

梁帝氣得渾身發抖,怒指賊人,厲聲喝道:“竟敢行刺于朕!誰給你的膽!”

昭武校尉跪着吐出一口血來,顫巍巍指向沈總管,“是他,沈度诓我行刺陛下,來嫁禍給西北軍!”

骠騎将軍黎惺适時跪下給他這個子侄求情,“陛下,黎止承受人蠱惑,并非有意加害,還請陛下開恩吶!”

言下之意,嫁禍之事就是板上釘釘。

沈總管就慌了神,怎麽跟說好的不一樣。

他只能跟着跪下,“陛下,奴才對陛下忠貞不渝,純屬有人誣陷,陛下明鑒吶!”

西北軍早已騷動起來,黎都統有了後盾,便不管不顧與沈總管好一番唇槍舌戰。

好好的閱軍禮成了撒潑罵街的菜市場,梁帝被吵得頭疼,只得先按下此節,命人帶下案犯,轉而對救駕之人論功行賞。

付參将連升數級,成了從二品的副将,還得了個忠義侯的爵位。雖是虛爵,在他這個年紀也算是史無前例。

遑論不知多少官家小姐芳心暗許了。

聖君手筆頗大,遂行賜婚之問,諸臣面面相觑,皆不敢貿然開口。唯有吏部尚書洪忝扶袖出列,直言家有千金,不知忠義侯意下如何。

付參将雖愛美人,卻不願将就,只作揖回去,“小将與令嫒未曾謀面,談不上中意與否。”

模棱兩可的話,聽來卻是推拒之意。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梁帝遂不勉強,心下倒真有些看上這個小子。畢竟這麽好的機會,他竟能活活浪費了。

付小姐狠狠揪着她堂兄的耳朵,在供人休憩的狄秋苑裏,也是這麽問出來的。

事事跟着她的思路走,付铮卻在聯姻上掉了鏈子,她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你有病吧?人家跟你攀親,你居然給推了!”

付堂兄越掙越疼,索性把臉湊過去讓她捏順手些,嘴上卻不肯退讓,“盲婚啞嫁,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付小姐聞言更氣:“那你打一輩子光棍好了,看有沒有人和你情投意合!”

付堂兄急紅了臉,“這跟賣身有什麽區別!”

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果見他那堂妹狠狠甩開他受難的耳朵,怒極的臉上泛起一陣陣的自嘲、怨憤、無奈,似還夾雜些許傷痛。

她冷冷地笑,比哭還難看。

她笑夠了擡頭,定定瞧他,那目光似憐憫似羨慕。不忍與嫉妒作着鬥争,仿佛接下來的話有多殘忍。

她一字一頓,“婚姻如戰場,贏家通過聯姻得到一切,輸家不僅被人瞧不起,也會喪失實在的利益。”

付铮被那“利益”二字激得氣血上湧、口不擇言,“付雲七,你眼裏心裏,就只有利益嗎!”

“沒有利益”,她擲地有聲、近乎嘶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見裏面久困的獸,她卻聲聲低了下去,“你,我”,她忍住喉嚨口的脹澀,淩遲自己,“我們所有人,都活不了。”

她雙目猩紅,露出最難看的嘴臉,将身後假山也驚掉了碎土一片。

付铮聽見聲響,頓時清醒,丢下一句狠話拂袖而去。

付小姐平複心緒,悠然轉到假山後頭,捉住兩位聽牆角的,偏巧她都見過。

那個大的,她勾引過;那個小的,她救過。

弘王殿下長身玉立,不鹹不淡地望着那只狐貍,渾身上下寫着“矜持”二字。

錦衣玉帶的小娃竄跳起來,隔斷二人詭異的對視,扯着付小姐的袖子喋喋不休,“我是恭親王世子慕容蟠,多謝你上回救我,那匹瘋馬真是可怕,你也要離遠一點。”

付小姐摸摸小世子的頭,才記得福身行禮,“臣女付雲七,見過弘王殿下、世子殿下。”

“免禮。”

“多謝殿下。”

某人行過禮轉身就走,絲毫不給弘王殿下面子,弘王殿下只得略略放下矜持,道聲“且慢”。

“殿下還有何事?”

“本王原以為,你是只狐貍,如今看來,倒像是雌虎。”

付小姐犀利還擊:“人本來就是禽獸,是什麽不重要,只看皮囊精致與否。”

“你這皮囊,還不夠精致。你方才失控了。”

慕容昭望進她神色淡淡的眼中,毫不掩飾近乎鄙夷的嘲諷,只想再看看她怒急攻心的樣子。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撕破臉皮的付小姐,暫時沒有繼續美人計的興趣。她的表情明确提示着:我乃瘋狗一只,請各位珍惜生命,保持距離。

她牽起貼上來的小世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絲毫沒理會欲言又止的弘王殿下。

慕容昭失落之餘,興趣愈濃。

真是只有故事的狐貍。

付小姐尋了個僻靜處,取出帕子,蹲下身子,細細擦拭慕容蟠的手,将他指甲裏的碎泥一點點摳出來。

方才是他扔了碎土,她才察覺有人偷聽,雖說已經聽到不少,但也算停得及時。

恭親王前世是她長兄,素來不問朝政,不似慕容雲暗地盤算,他是真正的随遇而安。慕容緒登基後,将先帝諸子殺的殺、圈禁的圈禁,唯有他成了個吉祥物,彪炳着皇室的兄友弟恭。

可惜子息單薄,膝下嫡子早逝,只餘一孫兒相伴,陛下憐其孤弱,早早封了世子。算來這孩子應有十歲,怎麽還是四五歲的模樣,身量未免小了些。

不過這小腦瓜可機靈得很。

“我頭一回見阿姊,便覺着親切。阿姊同我阿爹長得很像,那日我一時看呆了,才忘了躲開。”

軟糯的小奶音、拖長的調子,童言無忌也掩蓋不住讨好的語氣。

付小姐執起他的肉手,認真道:“我還沒有孩兒,你說我像你爹,不若你認我作爹?”

慕容蟠準備好的一頓甜言蜜語就卡在喉嚨口。

這個阿姊的腦回路好可怕。

他對上她淩淩的眸光,總算聞到了危險氣味。

付小姐兇狠地掐了他頰肉一把,慕容蟠試探着睜開眼,就見她取下腰間一塊紫玉,放在他手心裏,“方才多謝你。并非所有女子都吃甜言蜜語這套,日後娶妻可要切記。”

她自幼體寒,紫玉可驅寒症、養心脈。

慕容蟠握着握着,手心的涼意就漸漸散去。

真是個嘴硬心軟的阿姊。

萬壽節上忠義侯救駕一事廣為傳頌,其英姿勃發、忠勇智敏,一時竟成京都好女恨嫁夫郎中,最炙手可熱的人選。

忠義侯被擲果盈車的好女砸了個鼻青臉腫,一臉委屈向叔父嬸母訴苦,旁邊他堂妹不陰不陽來了句“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就更急切,唯恐真被賣了。

他親父遠在黔州,親事只能由叔父議定。

付小姐被付總兵揪着,好生教育了一番。

“七七啊,你自己避着黎顯,卻逼你堂兄娶他不喜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吶。”

“一個君後之位,一個嫡子之位,我還是給得起的,而此後數十年的變數,就難說了。我能忍一時之辱,付铮身為男子,有何不可?”

付總兵無奈笑笑,“你将婚姻視作籌碼,而付铮卻是要付諸真心的。”

“我沒說不讓他用心,我只要他的正妻之位,他三妻四妾盡管去娶!”

付總兵終是動了氣,“你賣他一回不夠,還想賣幾回!”

見她眉宇纏上糾結,付總兵不覺就緩了口氣,“你年輕,不知情之可貴,利益聯姻非但脆弱,且後患無窮。來日你垂垂老矣,身邊總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這是多少權勢都換不來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

付總兵拂袖而去,帶着落鑰的脆響。

被關在書房裏的付小姐無語望天。

她倒還真想了許多。

想起前世她愛全甄,也曾決意為她散盡六宮,到頭來不過一場笑話。她自是明白,情之可貴,只因她求了一輩子,也沒有求來。

兩情相悅是多麽難的事。

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的刻骨銘心。

她依然還愛她,卻徹底斷了妄想。她知道自己從來配不上那樣幹淨的懷抱。

她總是被放棄的那個,她貪婪,她無情,她醜惡,每個人都能尋到放棄她的理由,她所能做的,只是不給任何一人放棄她的機會。

她真是怕了,怕從豔陽高照一下子跌到萬丈深淵。

她這樣的人,不配任何一種結果。

她抱緊了自己,拼命忍住淚意。

她在這黑黢黢的方寸之間,忽而發覺,這世上她踽踽獨行,一條道走到黑,偶爾有光明刺入,卻什麽也抓不住。

就連這個家,也是不信她的。

她不相信愛,又渴求愛,她多麽可笑。

她遇不上真正的愛,她太龌龊了。

她閉上眼,做了場夢,夢見她還是那個庶皇子,沒有遇上孝昭仁皇後。她長大後一把火燒了冷宮,和母親逃出宮去,可沒過多久太平日子,就被流寇所殺。

她清楚地看見,她死的時候,帶着笑意。

她如夢初醒,自己為了活着,失去信仰,而從未抗争,她陷入權欲的沼澤,以愛恨的名義,這多麽悲哀。

她離死得其所,實在太遠了。

這一回,就讓她放棄自己罷。

宋逍探上付小姐發燙的額,蹙緊了眉頭,脹紅了深目。他數度将藥給她灌下去,她卻總能精準無比地盡數吐出,明明燒得人事不省,偏偏抗拒的反應如此強烈。

那時他真的認為,她不想活了。

他面無表情地下結論,極力克制嗓音裏的顫抖,“她不想醒。”

全甄被抽去全身力氣,倒在付邃懷裏,連埋怨的心思都沒了,只知一味抽泣。她心傷又心悸,這感覺像極了當年慕容雲去的時候。

付總兵悔之不逮,想着想着也落下淚來,恨不得打死自己。明明知道她身有燒傷,還教她涼夜裏面壁思過,如今舊疾複發,都是他這個當爹的過錯。

付總兵沙啞了嗓子,握緊了拳頭,“難道就沒辦法了!”

宋管事蒼白了臉色,吃力地搖頭,兩片嘴唇幹得粘在一起,張開了像撕下一層皮。

他沒了說話的力氣,又或是,他不想說。

他賴在床邊,以大夫的名義,感覺到心肝肺腑被攥出汁來,他日夜守着,就怕她一聲不響就這麽走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給她講她幼時的故事。他眼看她一天天骨瘦嶙峋下去,在幾個無人的深夜裏,也講他自己的故事,挑那些最疼痛的回憶,他疼得不行,可她毫無反應。

終于有一個夜裏,他憤憤甩開她冰涼的手,肆無忌憚地灑出滾燙的淚來,他絕望地掐上她的脖子,想了結這場終成敗局的折磨。

他掙紮得渾身濕透,他滿目悲涼,癡癡笑開,委屈心酸湧上心頭,他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走,活着就這麽難嗎。

淚痕斑駁,燙在手背,他終是松了手,捂緊胸口起伏的恐慌,肺葉裏的淚厚積薄發,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卻還死死盯着。

有我在,你休想溜走。

付小姐昏睡了十日,段刺史才帶着他段氏的神醫姍姍來遲。宋管事被強行隔開時,還是那副無謂的樣子,細看才能發現他眼角眉梢的譏諷和絕望。

任誰來看,自然結果也都一樣。

段刺史替她擦了臉,捋好她的發,他俯下身,附耳道:“我知道你累了,想睡就睡罷。”

她毫無反應。

他終是紅了眼眶。

“你知不知道雲奴這個表字的意思。奴者,多為風華絕代的女子,她們性情灑脫,不應桎梏而馭之,是極豔麗極美好的意思。”

“雲奴,我從未想過禁锢你,卻被你禁锢。”

“我看着你變成那個人的影子,看着你像他一樣愛上她,我無比後悔 、萬分惶惑。我後悔沒能教會你愛,我更惶惑,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

段辜存停在她耳畔,将活生生的熱氣送入,然而語調卻是冰冷而哀傷的。

“我本就沒有機會,正如你沒有機會一樣,可是雲奴,這并不代表你要逃避。這擔子很重,你再不喜權勢,卻必須要靠它護着想護之人,哪怕是為了這個,你醒來好麽。”

“你不愛她了嗎?”

他顫着心肺問出誅|心之言,她卻仍沉沉睡着,連呼吸都未曾有過一絲波動。他捧起她冰冷的頰,吻在她眼角,嘗到苦澀的鹹,絕望鋪天蓋地而來。

有那麽一刻,他寧願成全她,教她永遠睡去,這樣就不必面對一遍遍的刀光劍影、一次次的人心算計。一旦她醒來,那麽夢境破碎,所有人恢複理智,又會為了各自的利益角逐,将她逼上絕路。

到頭來還是要逼死她,那麽此刻奢望她醒來,又何其殘忍。

可唯有此刻,所有人對她的愛,不含一分私心。

他說不出放她自由的話,他摩挲着她的臉頰,只餘沉沉的嘆息。

“你總是讓我…無法安寧。”

付小姐又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她還做她的郢江王,慕容緒登基後被貶到江陵,她高高興興作起了船夫,還娶了個船娘作王妃。她夢見兩人的洞房花燭夜。

她感覺到濕潤的唇在她臉上輕吻,慢慢吻到唇邊停下。

她忽地想睜眼看看,那個籠在薄霧裏的美嬌娘,究竟長什麽樣。

她這麽想,也就這麽做了。

她看見段刺史半壓在她身上,貼着她的唇瓣,不知在絮語什麽,驚得她一激靈往後退,咚地一聲撞上床板。

于是那個人攫住她笑成彎腰的蝦,眼裏的水色幾欲溢出,他醺醺然拍着胸脯,仿佛久輸的賭徒終勝了一局,值得慶祝上大半生。她吓得趕緊扯過衾被抱緊膝頭,懷疑此人是否是她光風霁月的先生。

她看見他臉上的淚痕,星星點點的,在夜裏熠熠生輝。

她低了頭,不敢看他的眼。

段辜存伸手,握住她藏在衾被下的手,用一種很輕很輕的語調,“說罷。”

千言萬語,只剩心照不宣的二字。

他想問她,為何如此絕望,即便他幫不了她,他只是想聽聽,聽聽就好。

她擡起那雙霧蒙蒙的眸,懵然又魅惑,她抿緊唇瓣,極力克制此刻的脆弱,她輕輕搖頭,用一種小孩子很真很真的語調。

“不能說啊,說了,會被吃掉的。”

他鼻頭就酸得不行。

她這麽大了,怎麽還瘋瘋癫癫的,她這麽大了,連句真話也說不出。

他歷練她,他教她見遍世間醜惡,他煉就她一顆帝王石心。他是最好的工匠,她是最好的璞玉,他雕琢她的時候從沒有想過,她也會痛,也會無助,他眼睜睜看着她割舍一切美好,變成權欲驅策的行屍走肉。

她失去愛的能力,失去被愛的資格。

沒有人真正信任她,她只有她一個人,所有人利用她,又遺棄她。

他不是罪魁,是罪魁之一。

他的手僵在她頭頂,再也撫不下去。

他落荒而逃。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求收藏!

終于寫到信仰部分了!作者寫哭了…

付小姐曾經也是個想精忠報國的熱血青年,可惜命運弄人。

段刺史發現自己的殘忍,承認自己的殘忍,卻未必會改變。

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心,已經很近了。

而宋管事,終究隔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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