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如蜉蝣棄肮髒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身處黑暗,又向往光明,卻往往在觸及到時,身化灰燼。

黑暗中的荊棘,吞噬他們的血肉,只留下一具不屈的魂魄,心懷執念,奔赴戰場,誓要血債血償。

暗度陳倉,何如同歸于盡。

如果注定萬劫不複,不如蕩氣回腸。

所有早已涼透的熱血,都會重新沸騰。所有早已潦草的真心,都會熊熊不滅。

心裏暗藏的棱角,刺破欲望的迷瘴。

付小姐約了她舅父文掌史喝花酒。

“怎麽,打算再用一回攝魂術?”

付小姐志滿意得,“慕容昭不是慕容昭。”

文掌史氣定神閑,“付雲七也不是付雲七。”

“文雍也不是文雍。”

付小姐飲盡杯中酒,含笑而立,眉眼妖嬈,倒置了酒杯,無一滴剩下,眼中滿是邀請。

文掌史同樣一飲而盡,昏昏然扶着腦袋,醉話盤桓在口。

互揭底牌的時刻已到,不能揭得太多,也不能揭得太少。這關系到日後的合作,也關系到日後的反目。

“黔州總兵的千金,早在八歲那年病逝,總兵夫人偶遇一年歲相仿的女童,為其容貌所惑,收為養女,對外稱是愛女病愈。”

“刑部尚書的嫡子,早在十歲那年病逝,如今的禦史臺掌史,不過是個頂替的外室之子。一品诰命夫人為絕後患,還殺了那個外室。”

“那個養女,是燕雲刺史段辜存的棋子。”

“那個庶子,是瓊王殿下的男寵兼謀士。”

兩人借着對方的嘴發完牢騷,不由相視一笑,仿佛達成某種協議。

棋子在聞到死亡的氣味時,會選擇最後的瘋狂。

毀滅一切,成全他們轟轟烈烈的死亡。

十月初八,中書舍人十去其五,皆死于青樓楚館。

十月初九,吏部清吏司四去其二,屍身殘破不全,髒腑外翻,死狀可怖。

十月初十,戶部左侍郎外出飲酒,落水而亡。三名清吏司相救不及,同亡。

十月十一,兵部左右侍郎比試劍法,刺入彼此心脈,血濺當場。

十月十二,刑部七名清吏司勘查新案,為人割去首級,屍身遍布蟲蟻。

十月十三,通政使司暴斃,同日禦史臺三名監察禦史病逝。

十月十四,文淵閣大學士突發心疾,不治身亡。

七日內,朝中肱骨接二連三地亡故,梁帝怒犯雷霆,責大理寺、刑部嚴查。京中謠言四起,有傳外族奸細入京作案的,有傳先帝亡故的五位皇子回來索命的。

一時人心動蕩。

刑部尚書案牍累累,日日忙得焦頭爛額。死的同僚之中,除了梁帝親信,還有廉王、弘王的人。廉王有沈度,弘王有鎮國公,都不好得罪。

文達向鎮國公探過口風,對方只道此乃除去廉王之時機,多的也不肯透露。他也懷疑過,朝堂之争何時有過直接殺人這般的粗淺,可自燕回樓一事,鎮國公元氣大傷,倒也不是做不出來。

大內總管沈度,更是個狠毒的。

奪嫡之争到了這個地步,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

他雖一時不慎上了鎮國公的賊船,倒也沒必要從一而終,陛下更屬意廉王,這他看得出來。這案子該如何辦,才能不得罪兩方。

或是,将另一方徹底踢出局。

刑部尚書還未想出法子,便積勞成疾、一病不起,上奏些不痛不癢的案情時,當衆倒在金銮殿上,險些因公殉職。今上體恤下臣,這擔子就壓在刑部侍郎身上。

哦對了,炙手可熱的文掌史,也子承父業分到了一杯羹。

可他不急着查案,成日約着三五好友往臨江閣聽戲,總點那一臺《霸王別姬》。

文掌史穿件青色長衫,執着山水折扇,腰間翠玉為扣,打扮成棵滴水嬌豔的嫩蔥,一掐就能溢出水來。知情者心照不宣,他與相熟的戲子有些首尾,平日唱戲他扮作虞姬,床笫之間也必然是下面的那個。

文掌史向來不在意官場風評這等無謂的東西。

臨江閣後幾間幽靜的雅間,便常是金風玉露合歡之所。

屋內的擺設極盡奢華,輕薄透光的落地紗帳掩去淫|靡風光,兩名一|絲|不|挂的男子,正壓着他行那風月之事。

那瑩白玉背上滿是紅豔豔的鞭痕,沾滿穢|物的玉|勢被棄在一邊,還汩汩流着血。那腰肢款款一握,強忍着熔岩穿透般的鞭笞撻伐,疼得臉色青紫、渾身失力,任由身上之人掏空他體內的鮮血,卻不肯喊出一聲來。

他虛弱朝窗外望來,笑得意味不明乾坤無盡。

天的那一頭,有人蹙緊眉頭,張滿弩|弓。

兩支離弦之箭乘風破浪,精準無比地射入兩顆醜陋的心髒。

第三支箭,錦上添花般射在那瑩白肩胛上。

文雍躺在血泊裏,任由兩具死屍繼續嚴絲合縫地壓着他,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連眼珠子都不活絡了。

他盯着繁複華麗的幔帳,張大慘白的唇,卻先嘆了一聲。在沉寂中,他的呼吸漸漸倉促,露出了凄惶。待眼角的淚再也收不住,才似下定了決心,尖刻着嗓子凄厲喊出來。

這叫喊悲涼刻骨,天上的雲撕裂了一個口子,雨終于開始狂下,蕩滌天地。雨水有節奏地打擊屋頂,那聲音仿佛有了魔力,滴答落在人的心上。

屋外的寒風緊飒,烏雲貫鉛樣地死壓下來,濕冷。

有人渾身濕透地行在長街上,聽不見身後一切嘈雜喧鬧,魂靈一不留神,就能從這疲憊不堪的身上漂移出竅。

她在角落裏捂上自己的左耳,摸到完整的耳骨,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她抓住惴惴的胸口,再慢慢地,慢慢地嘔出來。

慕容雲十歲那年,孝昭仁皇後派了個江湖藝人教他攝魂之術。第一夜,他失去意識,除盡身上所有衣物,被人抱起來,從後面狠狠刺入,他的左耳骨被生生咬下一截。

他那時候還小,隐約知道失去了什麽,痛得一次次昏過去,覺得自己溺在水裏,漲紫了臉孔,只不停喊着“母後”。

沒有人來救他。

中術者事後記憶模糊,他在榻上躺了三日,夜夜做的卻是那個清晰無比的噩夢,只因身下的血不停地留,不停地留,身上的傷不停地痛,不停地痛。他疼得衣服都穿不上,卻還知道閉門謝客,他害怕被人知道,他羞于見人,又隐隐渴望什麽。

孝昭仁皇後來看過他一回,只說了句“瘦了”,便不再理他。

那所謂的師傅,依舊用攝魂術操縱他、奸|污他,皇後忙着籌辦太子的壽誕,夜裏常有喜慶的絲竹之聲。

隔江猶唱後庭花。

他背上被灼熱的鐵棒燙了無數道血痕,身下被塞了無數枚珍珠玉|勢,他在每一個夜晚撕心裂肺地喊,卻都淹沒在樂聲裏,沒有人聽到。

他終于學會了攝魂術,他也像文雍一般誘敵深入,他親手斬斷了那根東西,親手,将屍身大卸八塊。

他被濺了滿身的污血。

他一|絲|不|挂地長笑,在一室通明的火燭裏。

他終于等來她,她抱着他痛哭,他流淚到麻木。他第一次,用一種責備的傷痛的目光看她,她賜死所有人,避開他的目光,未道一字歉然。

他竟還信她。

那夜夜笙歌,來得多麽巧妙,值守的宮女內侍,竟無人發覺。

他後來才明白,那或許只是她另一種斷人子嗣的方式。他從那以後,愈發放浪形骸,她卻愈發放心,她知道他有了幼時的陰影,大概接受不了任何人。

好一個一勞永逸的妙法。

她忽而記起文雍的話,他說人生在世,當受則受。

她不由笑開,笑出了眼淚,可能還預備笑出血。

真是好笑,好笑至極。

她擡頭仰望暗沉的天,似被雨幕攫住了心神,雙手撫上自己的脖頸,一寸寸地收緊。

一切仿佛像一場美夢,可她還是那個髒透了的人。

天越來越黑,路越來越長。

這絕望的戰場。

她終是放下手來。

雨水洗去淚痕,眼睫倒刺着,瞳仁微微的疼,疼得她完完全全地醒過來,她要絕地反擊,由寇為王。

她再也不要為人擺布。

她渾然忘了,活着,是為了想要什麽,而非擺脫什麽。

擺脫絕望,并不代表迎來希望。

而有許多人,比她還要絕望。

陰雨天,斷魂場。

宋逍慘白近乎透明的玉面上,清晰可見血管裏蠕動的蠱蟲,蠱蟲吞噬他渾身血液,他疼得在地上打滾,捂着肺腑克制叫喊,掙紮得眉目俱裂,咬開充血的唇,嘗到滿口的血沫。

他像是架上烤着的炙肉,眼前下筷的人卻不急着享用,而是用刀叉将肉一層層分開,看清其中的血水紋理,試探其中的熱度彈性,來判斷是否烤熟、肉質如何。

沈總管剔着指縫間的灰塵,口氣如地獄般的陰冷,“死了這麽多,要你何用?”

宋逍忍住渾身的痛,拼命地叩首,掐住脖子吐出破碎的呻|吟,“師父…饒…饒徒兒…這…這一回。”

沈總管輕輕揮袖,将他翻轉過來,狠狠摔在地上,如同煎了一面還要繼續煎的魚,“我這兒廟小,比不得鎮國公府,可無藥你逃得開嗎?”

宋逍垂着的眸中閃過一道寒芒,很快便作伏低做小的小媳婦樣,像只祈求剩飯的狗,哀鳴着不願離開。

“師父…徒兒…對您…一片忠心!”

沈度彎腰,擰斷那只讨厭的伸過來的腕,盯着他強忍劇痛的模樣,低低笑出聲來,帶上幾分潋滟,好似化開了的雪。

他無比溫柔地将那額前發絲捋到腦後,溫柔無比地附耳道:“再死咱們的人,你就別回來了。”

言罷将一枚藥丸擲在燃燒的燭火上,滿意看到徒兒拼死一躍,徒手掐滅火焰,将還滾燙的解藥急急納入口中,喉頭艱難地滾動着,燙得大口喘息、青筋爆裂,如瀕死的魚。

沈度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宋逍吐出那枚藥丸,剝去外面那層浮蠟,才放心咽下。

浮蠟雖無毒,卻會刺激蠱蟲,事實上他早已配出緩解蠱毒之藥,方才不過做戲而已。可惜蠱母在沈度身上,只要他運功催動,自己還是難逃死劫。

要一了百了,唯有,殺了他。

燭淚的芳香傾瀉縷縷煙絲,彌蕩在空氣中,如同叫嚣着的血性,蔓延消散。

宋逍站直身子,目光迷失在一燈如豆裏。

那雙深目裏,水潤綿長,清晰地埋伏着濃烈的渴望。

他回憶黔州那段時光,閉目苦笑。

自由的氣味,可真讓人上瘾。

付小姐回府之時,正撞上一身蓑衣提着魚簍的宋管事,她敏銳地從空空如也的魚簍裏,察覺到了什麽。

這貨釣魚,可是從不失手的。

除非,他壓根兒就沒去釣魚。

那雙眼裏,再無半點光彩,如同盛塘枯荷般落敗彌殘,斷澈露憔,幾滴淚沾在眼睫上,發絲淩亂地浮着,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

他徑自從她面前跨了過去,視線未作絲毫停留,當她是個死人。

付小姐例行偷窺。

回房的宋管事弓背跪在地上,攥緊了手指,臉色發白,渾身發顫,喃喃低語。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某人正不滿,就聽他一聲厲喝,“你還想聽多久!”

付小姐臉皮厚如城牆,幹脆爬了窗登堂入室,不帶來一片塵埃,全身籠罩着救世主的光輝,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她只是蹲下來,細細欣賞美人傷心欲絕的模樣。

這麽漂亮精致的臉,就該像這樣流露真實的表情才對,喜時眉目舒展兩頰流光,悲時秀眉輕蹙杏眸含淚,由內而外的情感表達,才是最鮮活的皮囊。

付小姐彎了眼眸,櫻唇微勾,嗓音慵懶如泉吟。

“你不想活了,不如把皮換給我,別浪費。”

宋管事眼眸似血,傲嬌冷哼。

這貨卻扮狐妖扮上瘾了,“你知道吧,我這張臉不是天生的,是我從別人身上扒下來的。”

她在宋逍怔忡中,撫上他手感極好的玉腮,幽怨不已,“啧啧,真不錯,比我的自然多了。”

宋管事拂開她的髒手,發自內心地輕笑,“剝皮削骨,早在你幼時就打下底子,如今你這張臉,怕是金貴得碰也不敢碰,又怎麽敢換?”

沒錯,段刺史為她這張臉想好的說辭,正是剝皮削骨、藥物調養的異術。

他早就知道她是慕容雲的替身,才會不陰不陽地叫她“七小姐”。

真是傲嬌得可愛。

她這麽想着,竟也就摸摸他的發,慈愛道:“小傻瓜。”

我這張臉,當然是真的呀。

宋逍就氣得吐血,憋得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紫、紫了又白。

她卻還在摸,且隐約起到安撫的效果,“錦衣衛同知顏無藥,大內總管沈度高足,錦衣衛前指揮使顏宗是你親父。當年顏府抄滅,是沈度救的你。”

宋管事頹唐垂首,連冷哼的力氣都沒了,臉上爬着一粒粒分明的絕望,仿佛蠱蟲又爬出來,一點一點啃噬掉他辛苦保住的假面。

她湊近他,擡起他的下巴,雙眸靈光閃爍,顯出狐貍都難以企及的妖媚,“你想不想,解解乏?”

他擡眼,仍是輕蔑,更有動搖,從喉嚨口探出嗜血,“你想怎樣?你能怎樣?”

她即刻咧嘴,美呆,露出滿嘴白牙。

深秋的風從窗外透了進來,兩人視線膠着,笑意微動,那一刻的情景,忽然間就有了絲暧昧。

一絲無可言說的暧昧。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求高潔黨放過!

現在知道慕容雲為什麽那麽恨皇後了吧。

因為皇後不是個人啊。

某人殺心一起,所向披靡。

不過也不是無謂的屠殺,後面就知道了。

瘋子的魅力在于,将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變成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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