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瘋了都瘋了
最後一場秋雨,下了整整一夜。
燕京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刺耳的轟隆雨聲,仿佛歇斯底裏的吶喊,生命消逝,奏起不朽的相同樂章。
善惡此起彼伏,熱血重生于殺戮。
雨滴成血,沖刷一切。
血河淹沒每一只狡兔的窟口,逼得他們不得不探出頭來。
歸顏茶館,暴雨。
弘王殿下約了貴客,在游廊上品茗觀雨。段刺史在金絲楠木的茶盤上,用陳年雨水,泡着一壺龍井。
段刺史奉茶過去,“殿下請。”
慕容昭将右手前方的茶盞執起,一飲而盡,茶水微燙,胸中塊壘堵着,愈發熱脹了起來,只覺說不出的憋屈。
段刺史凝睇那茶盤,他記得有個人,總會用中指在桌上輕彈兩下,以示對他這個長輩奉茶的謝意。
他忽而溫笑,她啊,總是知道怎麽恰到好處地取悅別人。
慕容昭卻是一拳擊在茶盤上,顯出幾分挫敗的狼狽,“寧國侯世子、刑部左侍郎昨日死于臨江閣,沈度定會算在我們身上!”
“殿下稍安勿躁,這二人本為廉王黨羽,殺了,對我們有益無害。”
“可沈度只會加倍奉還!”
“殿下到現在還認為,我們的人,全是沈度殺的?廉王的人,也不全是我們殺的。”
初時死了幾名親信,留下為廉王所殺的鐵證,當時在場者衆,慕容昭為定軍心,才命人立即還擊,卻也未多殺一人,權作警告。誰知沈度喪心病狂,竟不肯停下,他為屬下撺掇,還擊至今。
冷汗一點點爬上脊梁,慕容昭仰面倒在圈椅上,發覺自己陷入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他原本以為,死去的廉王黨羽,應是屬下自作主張,因怕被責罰而未曾上報,如今想來,又未必如此。
自己被人弄得措手不及、膽戰心驚,卻連敵手是誰都未曾分明。
奇恥大辱!
“依刺史所言,漁翁得利之人,卻又是誰?”
段刺史呷了口茶,不緊不慢,“陛下唯得三子。”
弘王殿下扭緊眉頭,仍在自欺欺人,“慕容玦?不可能,他只有禦史臺那個花架子,哪來這個本事!”
“殿下忘了,昨日之事,文掌史也在場,卻只傷了肩胛。”
“那是他被壓……”
慕容昭對上篤定品茶的段刺史,眼中的難以置信終究化為陣陣後怕,手中的茶盞劇烈地抖動着,一不留神沒拿穩,就直直墜落在地上。尚有餘溫的茶被寒涼的雨吞噬,浮起袅袅的煙,幻化成一只求救的手,從地獄裏伸出最後的掙紮。
弘王殿下倉促起身,踏碎幾塊瓷片。
段刺史心疼極了,那是他最鐘愛的纏枝蓮花,沒了一個茶盞,其餘的,也就沒必要留着。
就像一盤棋,不聽話的棋子,也沒必要留着。
他再三進言小心瓊王,可弘王殿下養尊處優多年,居安難思危,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如此,也就怪不得他。
段辜存想起另一顆棋子,漾開了悠遠深沉的眼,手下不由多加了一片茶葉。
她呀,她聽過話麽。
這麽大的局,她也瞞着他。
段刺史沏茶沏到一半,就聽着茶館門口凄厲的尖叫,他仰頭去看迷蒙的天,仿佛看見了她不屈的臉。
這孩子多才多藝,陽奉陰違學得最好,披着溫順恭謙的皮,殺伐本性卻是蛀在骨裏。
她越絕望,就越瘋狂,越瘋狂,就越惑人。像是開了心智的妖|精,容貌氣度染上嗜血,謎一般的晖豔。
他無奈地笑,自己的心,已經做出決定。
無論出于怎樣的心思。
她這樣頑強。
弘王殿下于歸顏茶館門口,遭箭雨伏擊,随行官員皆斃命,幸得貼身侍衛舍身相護,只受了點輕傷。梁帝得知弘王私會官吏,龍顏大怒,命人查封歸顏茶館,追查兇手,格殺勿論。
兇手兩枚,正在郊外的林道上,沐風栉雨,策馬飛奔。
傾盆雨水迷住雙眼,眼前一如黑夜,心裏卻愈發亮堂。身子凍得沒有知覺,披着厚重冷硬的盔甲,只知拼命向前奔赴,馬蹄涉過坑窪水潭,颠簸如火海刀山。
冽風呼嘯在耳旁,烏雲越壓越低,好似無情的命運,唯有催馬還擊這天崩地裂,雨幕織成最佳的獵場。
棄置肉身,魂魄飛揚。
只為勝仗。
如果回不到過去,那就重開天地,用命燃炬,也要複刻最初的光。
一顆真心一片天堂。
信仰即是故鄉。
熱血,醒來!
魂魄,醒來!
信仰,醒來!
你追我趕。
越來越快。
女子的馬先支撐不住,帶着她狠狠摔入一地泥濘中,男子輕笑一聲,還是飛身接過她,墊在她身下。
砰地一聲,泥水四濺,重物撞擊的水聲,壓過細碎的沉悶的呻|吟。
雨還在狂下。
付小姐呆呆看着一滴仿佛靜止的雨,落入自己的眼裏,她閉上眼,費力用淚裹着它流出來,忘了身下的肉墊。
于是宋管事擡手,推她下去。
滾了一身泥水的付小姐怒目而視。
宋管事懶懶躺着,兀自徜徉在天地間,平複沉緩的呼吸,并不理她。
在這最為野性快意的時刻,她渾身濕透,容顏嬌豔,肌膚晶瑩,他興起了最不堪的欲|念,他想親吮她的唇,解開她的裳,與她幕|天|席|地恣意交|歡。
可他不能,他怕被她拿捏,失去最後的尊嚴。
至少此刻,他們并肩躺着,無比接近。
他枕着自己的臂,似嘆似訴,“你真是個瘋子。”
他想起方才滔天雨勢中,兩人射殺弘王的暢快。他們站成水作的雕像,卻仿佛千鈞難壓的戰士,耗盡身上最後一滴血,只為浴血屠狼。
弘王殿下結交佞臣,魚肉百姓,廣為人知。
佞臣二字,與光明背道而馳。
荊棘爬上他們的身子,也傳遞給他們大地的力量,他們也是生長的萬物,在那一刻激發出本能,無比渴求光芒。
那時他腦中只有一個“戰”字。
為自己而戰,為光明而戰。
心血如沸。
她在雨中對他張狂地笑,嗜血般的絕豔,“痛快嗎。”
他看向她滴落雨水剔透的側臉,只覺看透了些她,也看透了些自己。
他聽見她疏淡的、又飽含情緒的判決。
“因為我和你一樣,只效忠于我自己。”
她這樣有血性的女子,不會甘心為任何人操縱。
她察覺他的目光,轉過頭來,黑漆漆的眸子,漬着一碗苦藥,泛着細細碎碎的媚光,帶點病态的瘋狂,像致命的花粉,一絲絲,一縷縷地黏附在他的呼吸裏。
他屏息,落下一只手在腹上,“這場局,本就是你開的罷。”
“我很好奇,你為何要背叛自己的師父?”
“你不也一樣。”
他張口,含了一嘴的雨,再咀嚼着費力吞下去,“我可沒法背叛。”
她眼中閃過殺肆,“殺了他。”
他淺笑,安然若菩提,“到了誰手裏,都是棋子。”
她撐着地,半壓在他身上,呲牙,露出眼裏的刃,接住他眼裏的光,仿佛黑暗裏一雙利劍出鞘,和鳴得嶙嶙作響、激蕩昂揚。
“棋子,會是很好的執棋人。”
他看到偏執的瘋子,也看到不屈的靈魂。
他與她擊掌,如同生死之交的義士,決意同她一起站到巨浪中心,乘風破浪,尋一線生機。
越是生如蜉蝣,越要蕩氣回腸。
如她所言,他從來都不信命,只信他自己。
論偏執,他怎能輸給她。
近日京中的喪事,辦得太勤。早有準備的陳其盤下大半鋪面,大撈了一筆,也探聽了不少消息。
比如段皇後的長兄寧國侯在大殿之上指責弘王殿下謀害他兒子,再比如弘王殿下負傷指責廉王殿下刺殺他。歸顏茶館貓膩之多,陛下如鲠在喉,又本就偏幫廉王,遂罰了弘王殿下禁足,直至真相大白。
至于宋管事麽,他端了歸顏茶館的功勞,就足夠沈總管暫且放他一馬了。
哦對了,那位救了弘王殿下的貼身侍衛,已然升至侍衛長,付小姐自然喜聞樂見。
文掌史舍命救護寧國侯世子,大難不死,身受重傷,陛下感其忠義,特賜良田百畝、黃金千兩,準他安心養傷。
坊間傳聞,說寧國侯世子與刑部左侍郎,皆是死在文掌史床上的。付小姐陪同她娘前去探望時,就見八姨婆為這事在生氣。
文掌史捧着藥碗悶頭喝着,一品诰命夫人喋喋不休地數落,“平日教你同那幫烏七八糟的人鬼混,沒的敗壞了咱們家的名聲!”
文掌史咽下藥,苦成了爆眼金魚,聞言直接摔了藥碗,正待發作,就見文夫人哭得跟個桃子的眼,又汩汩流下淚來。
到了嘴邊的喪氣話,就這麽沒骨氣地吞了回去。
他好聲好氣地勸着,“母親如何能止哭?”
他母親哭得更昏天黑地,仿佛又死了一回爹娘,哭喪似的嗡嗡在他耳邊作響,吵得他心浮氣躁,偏偏打不得罵不得。
氣得他把頭埋在衾被裏以示抗争,寧願憋死也不肯出來。
自然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肯消停。
好在付夫人及時趕到,拖着她去花園散心了。
付小姐好笑地掀開衾被,解救一臉病容的文掌史。
“舅父和姨婆真是母子情深。”
“誰讓我不是她親生的,成日就知道拿名聲前途束着我,打量誰都同她一般功利。”
“約束你,才是待你好。八姨婆風雨裏過來的人,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她怕是什麽都明白的,方才她哭你不馴,也哭自己沒了指望。”
文掌史聽出她弦外之音,眼中泛起驚恐的漣漪,付小姐替他掖好衾被,塞了個紙團在他手心,幽幽的目光帶點憐惜。
“舅父莫怕,病去如抽絲,未雨綢缪就好。”
某人攔着他欲當場查看的手,凝重的臉上寫着“相信我”三個字,卻趁他一晃神就溜之大吉。
他打開那紙團,就見上面寫着:
事情敗露,我準備向師父求饒,投靠弘王,瓊王這條破船勸你放棄,或選擇早死早托生。
文掌史咳嗽着燒了紙團,幾回背過氣去,險些被她氣得往生。
當初這貨義正詞嚴,說了些共創光明實乃大義的空話,誠邀他殺盡貪官佞臣,還大梁一清明盛世。
還說什麽吾侪雖為棋子,當摒棄黨派紛争,行俠義之舉,造福萬民,日後青史不留名,百姓也會銘記于心。
再說她自幼被段刺史淩|辱的悲慘遭遇,說她被梁帝利用殺了無數忠臣,說她胸口燃起的熊熊報複之火,誓要這些玩|弄棋子的上位者付出代價。
他聯想到自己,頭腦一熱,竟也就答應了。
畢竟殺的,都是兩王的人。
到頭來出事了,她跑得利索,意思是要他背黑鍋?
沒那麽容易!
付小姐言出必行,換了衣服便去赴與弘王殿下的約。
弘王殿下一襲青衫,化身落魄公子,往過雲樓窗外擲下一朵白菊,堪堪夾在付小姐的面紗裏。
她擡頭,打量他,極認真。
長眉鳳目,流轉清輝,眼梢微微上挑,勾出一弧薄媚,可惜他向來笑得疏離,再媚也透着冷冷的觀望。
仿佛在看蝼蟻一樣。
不像文雍的媚,帶着同病相憐。
弘王殿下與付小姐喝了三盞茶,仍端着清貴架子,一言不發。倒是付小姐先放下茶盞,含笑相問,“殿下邀我來此,所為何事?”
慕容昭用打量瓷器的眼神,上上下下掃了她一眼,閃過一瞬的驚豔,随後便如老僧入定,“紅顏枯骨,諸法色相,乃身外之物,人死入輪回,皮囊歸塵土。”
“正因皮囊歸塵土,與其讓美玉蒙塵,不如剝下來穿在身上,豈非如同活人一樣?”
她滿眼理所當然,還殘留些許任真。
像只狐貍。
慕容昭嘆氣,點點她的鼻尖,笑意仍是無欲無求的清俊,仿佛度人劫難的佛陀,“文淵閣大學士之死,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文淵閣大學士赴了一場家宴,回府便心悸而亡,偏巧那場家宴有她,偏巧她敬過酒,偏巧敬酒的酒杯,再也尋不着。
這世上原沒有什麽偏巧。
她轉了轉眼珠子,立馬紅了眼眶,盈盈含淚,秀眉輕蹙,猛地從袖中掏出一面菱花鏡,攬鏡自照,羽睫輕輕顫抖,做出楚楚可憐的模樣。
猶如飽受風雨欺淩的水仙花,淡粉細膩,水潤瑩白。
可言辭依然犀利。
“陛下旨意,殿下有膽便去問。”
此事确系梁帝授意,細細查探便知。她露了行藏,雖是刻意,卻也無可避免。
文淵閣大學士老奸巨猾,只肯出席家宴,她非嫡系親眷,現身自然遭疑,何況她的棋子身份,段刺史定是交了底的。
否則何以有此紅顏枯骨的論斷。
不就是拐着彎兒罵她以色侍人。
看來你也想試試。
付小姐目若含霧,凝住道貌岸然的男子,從那泛紅的眼眶裏流下一滴清淚。
晶瑩剔透,娟秀動人,微勾的唇角,襯出幾分凄涼。
慕容昭總算顯出幾分動容,未及勸慰,就見她對着鏡子摸了摸自己粉嫩的小臉,喃喃自語,“嗯,這次哭得好看點了呢……”
他抽了抽嘴角。
在接下來的一柱香裏,他被這貨洗了一遍腦,嘴角抽得徹底沒感覺了。
總結起來就是段刺史他不是個人他一遍遍淩|辱她不算還時常提出變态要求比如笑着哭,她以色侍人的日子過得艱苦無比就盼着殿下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定當今生忠心不二來世結草銜環相報。
慕容昭清楚地聽見,屏風後的珠簾無風而動,聲聲脆響,一顆顆珍珠被生生拽下,成群結隊地繞過屏風,滾落到腳下。
他幾乎是将演戲上瘾的某人扔出了過雲樓。
屏風後的人越過他,奪門而出。
仿佛還瞪了他一眼。
弘王殿下心想,這對師徒,還真是相愛相殺。
作者有話要說: 例行求收藏!賣萌求收藏!
女主就是個瘋子~捂臉~
當然也是因為她覺得太慢了。
她需要自己的棋子盡快上位,別人的棋子就要死,何況是些佞臣污吏。
下一章開頭段刺史和小妖|精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