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身化劫灰

付小姐被人扯到馬車上時,還在敬業地抽抽,不時将耷拉的面紗往上提。

段刺史周身氣場陰冷,臉上寫着“我很生氣”,手下筆走龍蛇,卻數次頓住,遺下一團團難看的墨跡。

某人正襟危坐,自顧斟茶歇氣。

他啪地一下擱筆,對上那人純然的疑惑,就覺着胸口更堵了,什麽東西一塊塊裂開,擠壓着他的肺腑,此起彼伏,又酸又苦。

有人生氣了需要安慰,而對方壓根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甚至不知道是為了她生氣。

歸根結底,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生氣,于是他更氣,越來越氣。

他深深地吐吶氣息,盡量使自己平靜,口吻還是帶上滑稽,“我何曾欺|辱過你?”

頗有幾分怨婦的味道,藏着快來落實奸|情的邀請。

某人愣了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摸摸鼻梁撲哧一笑,“我忘了,先生在意名聲。辱及先生,罪過罪過。”

他看着她那張巧笑倩兮的臉,想到她終将屬于旁人,想到她翻臉無情,只覺着自己的心,呼啦啦灌着冷風,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冷笑,凍住一切虛假的溫度,“你非要這般與我說話嗎?”

她垂首,捋捋衣袖,順好渾身炸起的毛,神情無悲無喜,“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先生非我一人之謀士。”

他聽出了些醋味兒,不自覺勾了嘴角,揉開冷冽的眉眼,比之平日的溫煦,又多些潤雅風儀,仿佛煮沸的茶,水汽裏沾上溫熱的香氣。

他瞥她一眼,她正在慢條斯理地烹茶,剪影靜好,如一面湖鏡,沉着一只假寐的獸,唯有極利的眼,才能看見。

“朝中職位空缺,将動搖國之根本,你想過後果嗎?”

語聲沉沉,話裏已有了壓力。

她直視他,眼裏泛着綠光,像蓄勢待發的狼,透出一種詭異的狠戾,低低地喊,力度不減,“要由寇為王,必擲血屠狼!”

她殺伐氣度盡顯,他眼中複雜難言。

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捕捉他眼裏熟悉的異色,心知又為人忌憚,後知後覺地摸摸眼角,帶些暴露嘴臉的小驚慌,很快又恢複成溫婉可人的模樣。

她這拙劣的演技,不過是一種變相的嘲諷。

他懶得再看。

她亦賭氣般地側過身去,良久才來了句“清嚴大師已啓程進京”。

他擔心的,是外族細作趁機興風作浪。而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做好了準備,就是要凝聚各方勢力,再一網打盡。

他無奈地笑,隐約帶着寵溺,她實在太瘋狂,也太聰明了,自己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

借力打力、渾水摸魚的道理簡單,實際運用卻難,她未必有把握事事遂意,可僅這同歸于盡般的手筆,就已是不凡。

死也要拉一群墊背的。

霸道。

段刺史心情回暖,付小姐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攏着青銅白鶴檀香爐裏的熏香,自在得很,“廉王是你段氏所出,你卻因他不能有子棄他,可見重視血脈,想必所謂的弘王殿下,既能有子,也出自段氏。”

“昭廉太子的長子,或許沒死在東宮大火裏,反而搖身一變,成了尊貴的弘王殿下,他的生母,恰好是鎮國公之女。”

他聽明白了,她将手中最利的刃攤開,是在逼他抉擇。效忠她,或者,被她舍棄。

三心二意的謀士,不如棄之。

她也不怕他揭穿她,瘋子怎麽會怕。

他培養的棋子,本該由他棄之,如今反過來棄他,算是自作自受。

他終是問出心底那絲不甘,握緊了衣袖中的雙手,“若我仍三心二意,你待如何?”

三心二意的含義豐富,聽來像是試探妻子心意的丈夫。

“我永不會害先生,可大廈将傾,未必保得住先生。”

他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猝然撕開衣袖裏一片薄布,唇角帶出一絲痛來,卻只得寬慰自己,這算是一句委婉的實話。

他穩住身形,壓下眼底浮起的滄桑,目光化作灼熱的箭,道道拷問着她,只因接下來的指引,到了核心。

“為何為君?”

為君之志,可以長篇大論,也可以簡單粗暴,可以為着天下蒼生,也可以為着一己私利。

鮮少有人給出內心深處的答案,更多是冠冕堂皇的迂回借口。

這個問題便失去了意義。

偏有人大言不慚,神采奕奕,無恥無畏,“沒人比我更好。”

段刺史修眉肅目,額上浮起薄汗,換了個問法,“為君求甚?”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太平盛世,可以無我,但雄圖霸業,必有我名。”

他暢快大笑,笑得震出水色,再也雅持不住平日的君子行止。他笑她近乎天真的野心,也笑自己不自覺的輕信。笑完瞪她一眼,帶點似真似假的埋怨,“或許我更想聽到,你願與我共掌江山。”

某人從善如流,青蓮在眸,“日後江山如畫,你我攜手共看。”

深情如許,她做來毫無壓力。

他失笑,奉送一枚爆栗。

終是斂衽跪拜下去,長長不起。

“臣段氏辜存,奉慕容妘為主君,此生此世,唯她一人,若有二心,則段氏覆滅,永堕煉獄。”

多麽像賭咒發誓的甜美情話。

付小姐咀嚼着那句“唯她一人”,露出一個微妙的笑意。

男子的謊話,就是開在舌尖上的花,誘騙女子順和心意罷了。他匍匐在你腳下的姿态越卑微,日後索取的回報就越昂貴。

虛榮心使人沉醉,也使人大意。

可喜可賀,她總算有了一絲身為女子的自覺。

真是微妙的變化。

秋日收梢得慘烈,冬日的暖陽初現,人心卻愈發寒涼。如同一塊用久了的炙石,到了被舍棄的時刻。

文雍憑欄遠眺,正醞釀新愁,身邊人倏地奪了他手中的酒盞。

酒盞碎裂一地,伴着那人的訓斥,“飲鸩止渴!”

文掌史眼裏的淚,就滾落下來。

是啊,他這一輩子,可不就是飲鸩止渴。

到頭來,還是舍不下他。

瓊王殿下的訓誡不絕于耳,文雍聽着聽着就脫力倒在地上,素白長衣淹沒他的身子,慕容玦這才發覺他骨瘦如柴,抖如篩糠。

長衣本為喪服,他竟為寧國侯世子居喪!

慕容玦只覺氣血上湧,口氣愈發不善,“弘王手中握有你謀刺朝臣的鐵證,你若再沉迷酒色,不日便可自取滅亡。”

文雍靠闌幹而坐,臉色慘白,“當年我道弘王為人頂替,殿下可還記得如何答我的?”

慕容玦眉心一跳,直覺話裏另有乾坤,又一時想不明白,他閉眼,毫不費力地記起原話,“二皇兄每逢春日總要折一支桃花贈我,可那人從未若此。”

“你如何斷定不是他變了呢?”

慕容玦握緊雙拳,站成癡心不悔的倔強,“我信他待我之心不會變”,他頓了頓,緬懷了會兒不知身在何處的兄長,眼裏卻毫無波瀾,他深深望來,飽含期許,“正如你待我一樣。”

文雍努力在他眼裏尋找,卻發現那是汪死泉,舊時殘存的情意,鋪成深情的澄清水面,用來迷惑他感動他,而裏面肮髒無比,泛着權欲的惡臭。

他祈盼的長流的情,只是一場笑話。

他長長地笑,帶起五髒六腑在軀殼裏的震鳴,疼得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折斷手腳無處可歸的蟹。

文掌史笑夠了,睜着一雙雨過天清風華無匹的眸,極認真、極認真地開口,如歃血的諾,“我不會變,死也不會。”

一只纖細修長的手,伸到慕容玦的面前,他覺出死一般的凄涼,忽而不敢再用溫柔的眼看他,他蜻蜓點水般地一握,便逃也似的離去。

文雍淡看他的背影,笑出一抹豔色,襯着素白喪衣,顯出瑟瑟的妖異,已不是驚豔二字可以形容。

新雨含露,纖柔豔麗,脆弱殘敗。

花開極豔,片刻而衰。

他撲到地上,将灑在地上的玉液盡數吞進肚子,唇角和素手被瓷片割破,口中溢着秾豔的血。

眼淚洩了閘,再難遏制。

付小姐尋到文掌史時,他還在凄慘地哭嚎,卻又帶着詭異明媚的微笑。

她也頹坐下來。

她輕道:“對不住。”

她坦言當初與他共謀大事,只因發覺他偏愛惡鬥佞臣污吏,斷定他急公好義,才闖下滔天大禍。

他不領情,“空話就免了。”

“多謝你沒把我咬給瓊王。”

“此事無關黨争,只圖私心痛快。”

“三日後寧國侯世子出喪,若能殺了廉王,弘王許會接了這投名狀。”

他擦幹唇上的血,淺笑,極豔,“七七啊,舅父有蠢到白白送死嗎?”

她也擦擦唇瓣,獰笑,鬥豔,“那就嫁禍弘王,同歸于盡。”

文雍微微後仰,搖頭表示不信,“弘王與你何仇何怨?”

“同舅父交個底,咱們殺的人裏,也有陛下命我除去之人,弘王現下還未将你我想成一路,不過都是眼中釘罷了。”

文掌史固執搖頭,“還是不對,怕與你師父有關。”

某人氣急敗壞地擺手,“算我吃醋罷!”

文雍就笑擰巴了一張俊臉,險些喘不過氣來,他指着口不對心的某人,為自己的發現歡欣雀躍,愈發欣賞自己的敏銳。

某人眼中的憐憫就更甚。

文掌史視線微移,總感覺有些別扭,悶悶道:“你自保就成,不必理會我。”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受不了牢獄龌龊,真到了那一日,你設法了結我罷。”

付小姐口中的話繞了大半個圈,還是脫了口,冷清含蓄,“我為舅父備好了船,八姨婆已等在渡口,現在。”

文雍還是指着她,語氣裏有些哭笑不得,還有些恨鐵不成鋼,“我以為你能忍多久,不曾想還是說了出來,前頭那些話,都是為了讓我死心罷。”

她在心裏道,不是,那都是真實的謀算。我賭你不會一走了之,現下和盤托出只是僞善,還有對你,對八姨婆,微乎其微的憐憫。

可她現下的眼裏,卻滿是願他遠走的期望。

文雍摸摸她的頭頂,像小時候一樣,慈愛真摯,隽永倜傥。他收起所有輕佻的浮媚,睜着一雙水墨清淺的眼眸,仿佛退到原點,撇開陰晦算計,只留本性裏的剛烈。

他分明還坐着,卻像屹立着的月下冷松,卓然不可侵犯。

他想起她十歲左右的時候,他這個舅父騙她喝酒,她喝得東倒西歪,有些話堪堪要說,卻立馬昏了過去。

如今想來,這丫頭誘敵深入的本事,也算天賦異禀。

可他卻真的厭倦了。

這無望的鬥争,這不堪的世道,這龌龊的人心。

他想他做好了身化飛灰的準備。

唇角勾出一抹春雪消融的笑意。

他講了長長的一個故事,關于兩個人的恩怨,卻只有他一個人的愛恨,他凄然作結,已有無畏,“弘王忌憚我,除我是早晚的事,燕回樓那次有錦衣衛護着,這以後就沒那麽好運。能痛痛快快地大戰一場,總好過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正色,堅毅取代浮誇,在青色的胡渣上起舞,“七七啊,舅父是個男人,不能做逃兵。”

某人咬牙切齒,渾身戰栗,“八姨婆還在等你……”

文掌史笑笑不語,掙紮着爬起來,颠颠轉了一圈,給她展示為他自己着的喪服。

初冬的光,素白的裳,在天堂的路上。

付小姐慌忙遮臉,在淚水流下來前用衣袖吸幹,柔軟的綢緞紮着瞳仁,生疼。文雍拽下她雙手,惡狠狠拍了她通紅的額頭一記。

“讓我做一回男人,你就這麽不高興!”

某人整張臉抖得厲害,堅持,“八姨婆會吃了我的!”

他那雙眸子就又黑沉起來,深不見底,遙不可及。她看見了些許的害怕和遲疑,卻都湮沒在決然和無畏裏。

文雍拍她的肩,“照顧好我娘,別死得太早。”

付小姐目送他遠去,腦中激烈地掙紮。

文掌史不是她的棋子,卻入了她的棋局,可這仗還只打了一半,臨陣換将乃兵家大忌。

她終于放棄。

理智又一次勝過情感。

她下定決心,若賠了文雍的命,必要還他一個世道清明的願景。

他是個可敬之人,他試圖将濁者變清,哪怕只有一點點,他也甘願償命。

多年黨争,官場肮髒,他定了如指掌。

瓊王殿下的髒,他恐怕永遠看不到了,也不想看到。

或許他已經看到了,才這樣絕望。

十月廿一,寧國侯世子出喪。

廉王殿下親自扶靈,一路恸哭不止,文掌史帶病跟随,亦是傷心欲絕。

鳴放鞭炮的位置有些偏了,幾位離得近的貴人吓得四處逃竄,煙霧裏廉王殿下被人絆住,很快聽見嗖嗖箭鳴。

可待煙霧散去,真正的廉王殿下為人簇擁着現身,文掌史才發覺,面前中箭倒下的,只是一個替身。

侍衛穿過混亂的人群,直直向文掌史而去,個個佩劍鳴槍,磨刀霍霍。

被制服的文掌史仰天大笑,像所有殺身成仁的義士,眼前浮起迷霧重重,只隐約看見一株花瓣撒得厲害的桃樹。

他閉上眼,唇角挂着結束一切的殘忍。

兩支箭很快就到,一支刺穿他的胸膛,另一支繞過他,擦傷被護着的廉王殿下的臉。

他倒下,迎接他的不是一地桃瓣,也不是粉身碎骨,他蘸取胸口的血,胡亂在眉心點一朵紅梅,眼尾迷離,凄惶絕美。

是他最愛的虞姬,沒有霸王來随。

還是忘了上妝啊。

他劇烈地疼着、掙着、怕着,淚和着血不停地流,終究像懸崖邊上的人,一腳踏空,入了萬年浮雲大夢,從此再不醒來。

他悶悶地嗔,這絕唱不好。

一點都不好。

付小姐黯然離去,腳步虛浮。

她看見他死前空洞的眼,仿佛真的無可留戀。她不住地想,這真是他想要的結果,真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即便他本就不想活,那旁人呢,憑什麽放棄活的權利,為她犧牲,就因為是她的棋子,就為了她空口許下的那個虛無缥缈的盛世。

而她只計較自己的得失。

她真的好卑鄙。

作者有話要說:  花式求收藏!

段刺史的臣服,付小姐是不完全放心的,但又大部分放心。

信任在權利鬥争中,是奢侈品。

文掌史的死,在付小姐預料之中,喚醒她的良知,從上輩子的絕情利用棋子,到現如今的自我反思。

因為她發現,有信仰的棋子,她無法玷|污。

她利用棋子的感情,成全他們的信仰,最終會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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