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段情劫

棋子出身的執棋人,會體恤棋子嗎?

不會,他們只會依據自己逃離棋局的經驗,堵住所有生門,嚴密控制棋子。

付小姐從棋子的身份裏掙脫,去做執棋人的時候,也有她獨到的見解。

她試圖駕馭人心,而非肉體。她既像沈度那樣,抓緊棋子實實在在的把柄,卻更知道,他們真真正正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就給他們,利用他們的執念,把他們變成不計生死的瘋子。

她利用着每一個人的傷心事,用她的理智駕馭別人的感情,她手中的利刃,是心甘情願奉上的人心。

她就是那個畫着一張大餅、告訴別人那是月亮的人。

可有人用送死的行為告訴她,當執念變為信仰,就容不得她玷|污,因為這全然是他的選擇。

與她無關。

她心生敬畏,心生,向往。

某人枯着眉頭,獨坐一宿,翌日吐吐舌頭,嘲笑自己婦人之仁。

禦史臺掌史文雍行刺廉王一案,震驚朝野,梁帝責刑部、大理寺嚴查細末,不容有冤。刑部尚書文達痛失獨子,沉疴不起,刑部遂由左右侍郎主事。

今上體恤下臣,雖真相未明,特許文府治喪。

靈堂裏,刺目的白,沉痛的愛恨,跌入故夢。

瓊王殿下一身缟素,痛哭流涕,緊緊抓着棺木不肯放手,眼淚卡在喉嚨裏,他咳着咳着,就咳出血來,脊梁垮下來,覺得骨頭都要被壓碎了,痛得面目猙獰,可還不肯放手。

山海永隔,天塹難度。

付小姐苦笑,這個傻瓜,為了成為別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換,虧自己還以為,他真是個心系百姓的義士。

舅父,你這一生并不快樂,下輩子,活得茍且些,簡單些,不必看得這樣透,看得透了,太容易失望。

那人對你,也不算全然無情,只是愛恨茫茫,總難自知。

在身邊的時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走火入魔又有何益。

瓊王殿下大鬧靈堂,抱緊靈位,不肯放逝者入土為安,刑部尚書好言相勸無果,一品诰命夫人拂開全甄攙扶她的手,一步一步挪過來,跪在瓊王殿下面前。

保養得宜的她,白了大半的發。

她垂目,淚不停地流,臉上卻看不見半分傷悲,她一字一頓,力如千鈞,“殿下,文雍生不欠你的,就是為了與你以死相別!你還不肯放過他嗎!”

沒有人責怪她這樣大膽地與瓊王殿下說話,就連瓊王殿下本人,即便聞言震得臉色青白,也只是流了更多的淚出來。

他任由她扯走他懷裏的靈位,空空垂着雙手,仿佛看見那人離他而去,心直往下墜,門外枯黃的葉子紛紛掉下來,錐心的一霎這樣漫長。

原來轉眼,已是冬天了。

他扶着抱柱,顫巍巍在那裏站了很久,神魂脫了軀殼,身形蕭瑟、一聲不吭。

他懂他的愛,卑微的,忍氣吞聲的,不顧一切的。他為了愛他,遭人蹂|躏亵|渎,他為了愛他,連命都不要了,可他到了最後,還在逼他。

是他逼死了他。

他最終痛徹心扉地頓足一嘆,再壓抑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毫不理會旁人,聲聲喚他魂魄,淚水一層一層模糊了他的眼,他腦子裏足夠糊塗,可他還沒有歸來。

他哭得如此悲怆,仿佛生受着失去大半條命的痛楚,沒有人敢勸,也沒有人勸得了。

他心裏的悔恨積壓成山,百轉千回的情意噴薄而出,終究凝結成山上白雪皚皚。

悔不知情重。

付小姐陪着八姨婆坐了許久,許多話沉甸甸壓在胸口,卻一句也說不出。

當日文雍離得雖近,可替身已死,死無對證,他不過是疑兇之一,何以廉王親衛越過衆人,只拿住他一人。

遑論還有替身,恐怕早已知道他的企圖。

可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她毫無立場,毫無資格,只能陪着這個可憐的婦人,一言不發。

全皚一件件拿出他的遺物細看,從他殿試用的筆,到他平日佩的玉,她喃喃自語,只說給那個永遠聽不到的人聽。

這傷痛直入心腹,柔腸寸爛。

付小姐想,若自己也去了,全甄也會這樣念着她麽。

八姨婆邊哭邊笑,“他要是聽我的勸,遠離這個傷心之地,如今也許山高月小濁酒一杯,也能徜徉在別處繁華,可他偏不,偏要落得如此下場。”

付小姐想,文雍定是見過八姨婆無數回傷心,才會哭得與她一模一樣。

八姨婆說着說着,忽而失控,狠狠推翻桌椅,字字泣血,“他說過,活着要護我,死了要佑我,怎麽都變了呢!”

她捧着臉抽泣,仿佛鐵錘砸向胸口的疼,“我時常覺着,他就在不遠處看着我,只要我喚他一聲,他就會來牽我的衣袖,可我不敢喚……”

“他是個多麽傻的孩子!”

她倒在塌上,捶胸頓足,終于崩潰,“國之貪腐,與他何幹!皇位屬誰,與他何幹啊!”

名滿京都的一品诰命夫人,哭得像天下所有喪子的婦人一般,毫無半點風儀。

付小姐方才哭靈的慣性上來,眼淚潑潑灑灑地下來,仿佛只是應景的演戲,自然得毫無所覺。

待她反應過來,八姨婆已在為她拭淚,二人相對淚流,照鏡子般的有趣,“七七啊,你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她啞着嗓子,“舅父他…本有一線生機……”

她終究說不下去了。

是愧是悔,她分不清。

“七七,你們的事,我不過問,卻大抵明白,我知道你在盡力保他,只可惜……”

全皚倏然凄厲地笑,舍去所有儀态,只剩一個表情,要這樣到死,“你知道是誰出賣的他嗎?是他爹啊!”

付小姐恍惚見到文雍的笑,也是這樣不羁的,帶着三分壞,分明是尖刻的調侃,卻能教人覺着些微的暖意。

他這樣絢爛的人,活着的時候僵硬、腐爛,可入土之前,還留着餘溫。

他是為愛送命的,對世道清明的愛,對另一個人的愛,和所有心機深沉的政客都不一樣。

付小姐握緊八姨婆的手,“您還想繼續做一品诰命夫人嗎?”

全皚滿目瘡痍,唯殺意瘋長,“我只想他死!”

最毒婦人心。

付小姐去過雲樓見了弘王殿下,帶着一品诰命夫人的親筆信件。

禦史臺掌史謀刺一案,經大理寺取證,刑部核查,水落石出。廉王遇刺,并非确有其事,只是一場圈套。由刑部尚書與廉王的往來信件可知,他構陷親子,不惜滅口,只為将嫌疑引向與文掌史過從甚密的瓊王。

大理寺卿全岸平暗中面聖,親禀其中細則,今上勃然大怒,執意将真相公之于衆,以震懾心醉黨争之人。

廉王殿下被當衆斥責其心可誅,罰三年俸祿,呈報文掌史謀刺鐵證之人,皆問以重罪,刑部尚書文達被革職下獄,聽候審理。

三日後,文達死于獄中,疑為廉王滅口。

付小姐雖沒能殺了廉王,可借着刑部尚書這個投名狀,還是成了弘王殿下的謀士之一。

她的打算,本就是等奪嫡之争到了兩敗俱傷的時候,再出來力挽狂瀾,之所以留着弘王在後,是想借他之手,揭露梁帝殘害昭廉太子及其骨肉的真相。

她本想先殺了廉王,嫁禍瓊王,再投靠弘王,可惜沈總管有所察覺,尋到了文掌史身上,繼而收買了他那個搖擺不定的爹,才有了後來的圈套。

她無力地笑,滿目蒼涼。

虎毒不食子,權力鬥争中的人父人母,為着一世顯貴,比禽|獸還不如。

終究是她之過。

舅父,九泉之下我再給你賠罪。

付小姐去看八姨婆時,說了一嘴瓊王沒日沒夜地篆刻墓碑,咳血之症愈重,恐怕捱不到年下,她神色茫茫,仿佛游離于世,道再不與人相幹。

她與弘王交易,親手害死自己的夫婿,保住文雍的名聲,除了給養子報仇,想必也是恨毒了他。

天下有幾人,能真正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想遠了,想遠了。

付小姐抱着那只紫毛兔子回府,只因它沒能入了八姨婆的眼。

行到一半被人攔下,定睛一看,又是那個她最不願見的人。

黎顯。

黎同知大方作揖,“在下有一事相擾,還請付小姐成全。”

付小姐颔首,端看他玩出什麽花樣。

黎同知一路引着她,倒也不隐瞞,“燕京有個神算扶襄,在這兒擺攤算卦,可性子古怪,不為錢財所動,只算有緣人。他好不容易答應為我算姻緣,卻非要我從人群裏尋個懷抱兔子的女子,說是平衡氣運,我這一看,不就看到這小東西了。”

黎顯手下逗着兔子,不時觑她,見她神情恍惚,只得咽下“我也認出你來了”的話。

某只紫毛兔子早跳到黎同知懷裏,長耳被愛撫着,舒适得眯了眼睛。

殺伐果決的黎同知與一只兔子玩鬧的情形,竟出乎意料的和諧。

一晃就到了算命攤前。

某只神算貼着歪歪扭扭的假胡須,披着油膩膩的道袍,挂着天下第一算的招牌,案上零星擺着甲骨、銅錢、蓍草,還有幾支磨損了的簽。

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像寺廟外騙錢的方士。

付小姐瞥了一眼,只覺姿色有些眼熟。

扶襄沒能引起某人的興趣,心頭劃過一絲懊惱。

但身為一只神算,就是要屢敗屢戰、化腐朽為神奇嘛。

扶襄捋着胡須,卻越捋越歪,粘得半面狼籍,索性一把摘下,疼得龇牙咧嘴。半片胡須搖搖欲墜地挂着,他知道疼了就不敢再摘,一抽一抽地,滑稽得很。那副怪樣引得黎顯朗笑出聲,而付小姐仍在出神。

黎顯見她一身孝服,想到她新喪的舅父,想到當初她替那位舅父深入虎穴,終是止笑,眼裏露些晦澀。

他知道,她想一個人待着的時候,就是這樣沒了魂的表情,收起身上所有的刺,去想一個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

因為想明白了,會更失望,所以她沉浸在迷茫中,只散出極淡的凄涼,如同一種自我保護的僞裝。

為了堅強而堅強。

他欲言又止,心起燥悶,不知如何勸解,唯恐擾她安寧。

算命的卻還在聒噪,“這位公子,你命中有兩段緣劫,只因生肖與兔相合,我才教你去尋個抱着兔子的有緣人來。”

“至于這位小姐,你命中有三段緣劫,第一段非你所願,不了了之”,扶襄哀聲一嘆,驀地拍案而起,伸長脖子指向黎顯,道破天機般激動得不行,“就是他!”

黎同知拍拍胸口,倒退幾步,驚疑瞪眼,表示受到了驚吓。

暗觑某人幾眼,心道還真有點準。

扶襄成功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只因他沒了胡須的臉,一驚一乍的狂,像極了一位故人。

她掀眸,眼如明珠生暈,流光詭異,明暗交織。

“第二段算是歷盡千帆,兩情相悅,可惜隔着血海深仇。”

付小姐淺笑,意味不明。

扶襄捋直俊眉,悠哉掐指,“最要緊的是第三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雖非你最初所愛,但幾番生死與共,此情深入骨髓,終要一生攜手。”

扶襄雙手合十,仰天長嘆,感上蒼恩賜,派他教化世人。

黎同知聽着聽着,眉頭打結,心口犯堵,渾身上下不自在,仿佛得知妻子注定要紅杏出牆的丈夫,不知這情緒由來何處。

他被黎大将軍趕來算姻緣,非要得一個結果,他本不大信這些東西,可在人群裏一眼認出她時,忽而就有些信。

扶襄說他二人有緣無份時,他心下憾然,卻不知怎地更信了些。

他從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又怎能憑一紙婚約留她一輩子,何況這婚約,自己本就是不願的。

黎顯長長吐氣,想到掙脫婚約束縛的快感,明顯感到胸中郁結散去不少。

他聽見她冷清的嗓音,“你說我命中有三段緣劫,實屬牽強附會。緣劫不同于姻緣,無需三媒六聘,毫無依憑,飄渺之物,如何算得清楚,任由你胡謅罷了。”

扶襄抱拳,眼裏挑釁溫潤,脈脈地淌,他直視她露出的眸,神色就帶些恍惚,“小姐通透,在下亦非胡謅。小姐若肯,在下不妨再替你算一回命數,以證所言非虛。”

付小姐起身就走,黎同知扯住她衣袖,滿目誠懇,疑心爬上眉頭,咧嘴扯笑,“來都來了,聽聽又何妨?”

她拂袖,明顯惱羞成怒。

扶襄卻也不留,只悠悠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地留一線變化數。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道就是道,幹嘛把情扯到裏面。”

付小姐居高臨下,送他一枚王之蔑視。

扶襄接住眼刀,仍是澹寧模樣,坦然回望過去,包容無限,勸人回頭是岸。

黎同知撓着兔子的肚皮,看二人視線纏鬥,睜大兩雙眼,連眼睫都不帶顫,只為保住各自的寶相莊嚴,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扶襄先敗下陣來,他搖搖頭,唇角微勾,“小姐命途坎坷,卻總能化險為夷,與虎謀皮雖能險中取勝,可千萬小心別被虎吞了心肝。”

他遞過一支起了毛邊的簽,上面用嶄新的墨跡寫着:

機關算盡太聰明,嘆一身孑孑心不寧。

付小姐接過簽,溫柔地笑,像安撫不聽話的孩子,消耗着僅存的耐心,“你知道的太多了。”

有殺氣。

強悍而深不可測。

扶襄白眼一翻,閉嘴,伸伸懶腰,收攤。

黎同知還在糾結那只神算的話,“他說你與虎謀皮,還被吃了心肝,這話聽起來不通啊。”

“哪有老虎吃人,只吃心的。”

是啊,你要想得明白,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把公主娶到手。

黎同知鑽研上了瘾,“欸欸,他說咱倆有緣無份你聽見沒有”,某人不應,他悻悻刮刮下巴,又陷進另一樁煩惱,“可公主那邊……”

“生米做成熟飯,一切迎刃而解。”

我竟無言以對。

黎顯咽了咽口水,覺着怎麽答複都不對,他撓撓後腦勺,後知後覺,“上回你出的主意,不會就是這個意思吧?”

付小姐跟看傻子似的睨他一眼。

黎顯脹紅了臉,氣得跳腳,“此乃小人之舉!”

付小姐打量他,冷嘲,“別把自己想得太高尚。”

她扯過兔子,揚長而去。

黎顯看她淹沒在人海裏,狠狠瞪那背影一眼,忽而有些彷徨。

她永遠這般犀利,卻常護着旁人。

口是心非的家夥。

付小姐回府,随手把那只笨重的兔子扔在地上,再松了松筋骨。

它輕松落地、毫發無傷,卻還在委屈打滾,賴着不肯起來,眼珠轉着轉着,就掉出晶瑩的淚來,仿佛在控訴主人的殘暴,與自己的無辜。

物随其主。

她終究只握了握它的爪,沒有抱它起來。

連你都懂心術。

她冷笑,謝喻啊謝喻,你何時改名叫了扶襄,你這名滿天下的淮南才子,失勢後重回京都,可是尋着了中意的潛龍。

你竟還敢給我判命。

與虎謀皮,孑然一身。

命盤轉動,惑劫皆存。

作者有話要說:  例行求收藏!例行求別掉收藏!

出門兩日,故斷更,兩日後,恭候各路上仙上神!

其實這章,已經寫了結局,不過還是不必對號入座,這樣會少了很多趣味。

無獎競猜文掌史的真實身份!

還有乃們忘了桑表姐咩!

謝喻字方芝,是個難搞的才子,前世的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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