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盛夏時節,天氣炎熱,整個盛京中人被這一陣陣不倦怠的熱浪擾得乏倦,只有歇在樹上的那些蟬聲叫得恬噪。

自從先帝駕崩以後,大孟朝結束了漫長的為期二十年之久的隆寶年,迎來了嶄新的景旭元年。可是似乎,老天爺對新帝登基頗有怨言,入夏之後的大孟朝,北邊多省進入了長達數月之久的旱期,連南方多省也受到了影響,天空久不降雨,民間人心惶惶,地面已經嚴重幹裂,河塘幹枯見底,怕是到了該收成的時候,只能掬一手随風而逝的黃土。

原因無他,只有不斷瘋傳的言論可以詳解:此前的大孟朝一直國泰民安,人心穩定,而經歷過八位皇帝的大孟朝,也從來沒有面臨過這樣窘迫的境遇,天空久未降雨,一定是老天爺降怒人間,這是橫禍,更是天譴!

要說天譴誰人引出,還得問問新帝寵信的那幫閹黨們。

書香門第的顧家,在京城已經立足了許多年,從顧雲瑤的爺爺開始,便是顧家最為鼎盛的時期。在朝中任正二品官員,還曾擔任過詹事府的谕德,被太皇尊稱一聲“吾師”。到了顧雲瑤的父親一輩,雖然比爺爺混得差了一些,她的父親也曾進過翰林院成為先皇在身為太子期間出閣自主的侍讀。而她的大伯,還是戶部的員外郎。如果不是後來犯了錯,她的父親被貶為地方官,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進入內閣,成功成為內閣閣老們的一員。

好在她的哥哥顧峥,在之後的日子裏連中三元,成為科舉魁首,在殿試之中與先帝精彩的對話,還被奉為佳談,好不風光了一回。

他們顧府上上下下,全都靠着顧峥重新回到了京城。

真的是祖宗積德,為顧家增光。

也許吧……

顧雲瑤躺在地上,手腳已經開始冰涼,整個顧府上下現在是一片混亂,東廠提督太監親自帶了一番役長和番長們前來,那閹人說話極喜歡捏着嗓子,一副裝腔作勢的模樣,臉上塗了粉,日光下一照,顯得有些寡淡。

一個番子跑來禀報:“督主,已經檢查過了,顧府上下一百三十五口人都在這裏,老的少的一個沒跑。”

廠公梁世帆從袖袍裏扯出一塊帕子,捂着口鼻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前凄慘的景象。

三進三出的院子,還保留原先雅致的模樣,來時那小花園裏的池塘,因為天氣的緣故,已經枯了大半,不過眼下倒好,有人在逃難的途中,跑到小池塘邊,一個沒留意摔了進去,身上被砍出來的刀傷,滲出殷紅殷紅的血,把那池子都快染成了赤色。然後那些人再也沒能爬上來過。

曾經輝煌過的顧家人,如今為了活命,什麽樣的醜态都有了,還有下跪求饒的,天知道這是皇帝陛下下的旨意,呼着喊着跪他這個九千歲也沒用。不過他生平最讨厭的就是顧家人,平時沒少拿捏他,還暗中指使一些地方官員上書彈劾,也不知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他幹爹嗎?那些有彈劾內容的奏疏最先轉到的是內閣,現在連內閣也都和閹黨們一氣了。

不管是票拟還是批紅,都掌握到他們的手裏。

如今看到長房家的公子曾經常挂在嘴邊的讀書人的氣節全沒了,梁世帆也算是看到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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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腳踢了踢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生生把那人踹出一口血。血濺到他的鞋面上,惹了一身腥,梁世帆挑了眉,身邊一個役長眼疾手快,一刀把那個還留有一口氣的人處決了。

那血含着一口腥臭又濺到了顧雲瑤的臉上。她趕緊阖上雙目,屏住呼吸,不讓身邊蹲下來替梁世帆擦鞋的役長聽到她一絲一毫的呼吸聲。

“督主,小的這就為您把鞋子舔幹淨。”

耳邊果然傳來用舌頭舔着鞋面的響動,近在咫尺的距離,顧雲瑤盡量忍着白刀子插在心裏剜肉一般的絞痛。

晌午,她正在閨閣裏小憩的時候,最先帶話回來的是她的貼身丫鬟桃枝。

說是她的哥哥顧峥因以下犯上,在早朝時觸怒了皇威,還拒不承認自己的錯誤,被拉下去直接廷杖處理,可好生生的廷杖處理,打幾十板子便能了事的事,不知怎的,最後演變成了死杖。

顧峥被東廠提刑太監押到了午門,活生生地打死了,前後不過一刻功夫。

死了以後也不得安生,皇上馬上頒布了一道口谕下來,叫人把顧峥的皮剝了,挂在午門那裏做展示。

老爺聽到消息以後當先昏倒,失去的不僅是顧家的命根子,更是顧家的頂梁柱。老太太還保留着一絲清醒,立即着人要去午門那邊看看。

然而桃枝剛哭哭啼啼地說完話,前院裏就像失了火,不時傳來衆人伴有啼哭的喊叫。

桃枝前腳踏了出去,後腳一個冷刀已經橫向斬在了她的身上。回眸時,桃枝眼裏含着淚,阻住了前來斬人的錦衣衛,只說了一聲:“姐兒,快跑。”

那纖弱不堪的腰肢,竟是差點被刀身折了。

顧雲瑤也不知道跑了有多遠。身後不斷地發出凄厲的嘶吼聲,求饒聲,還有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錦衣衛們,從腰際抽出佩刀的聲音。

因在午歇時,顧雲瑤只匆匆穿了一件輕薄的珍珠衫,玉色素紗為底,上綴了許多珍珠精致鑲成,夏日炎熱時候穿着,着實涼爽,卻也半遮半掩地露出她兩截細膩如脂的藕臂,胸前兩抹嫩白也是半掩着,在高照的日頭下明晃晃的猶如上等的羊脂玉。

她烏黑秀美的長發也來不及整理,一頭青絲輕垂于腰際,近乎長到足底。疲于逃命時如墨的烏發随風輕拂,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一個背影,那逃命也不像是逃命,硬是生生地被她刻畫出一股風流媚相來。

顧雲瑤渾然不知,身穿珍珠衫,近乎将纖瘦的體态暴露出來的她已經被人盯上。

而她先時一刻還活在深深地自責與無力當中——眼睜睜看着這裏發生的一切,卻沒有能力去阻止,顧府上下到處都是這樣的凄厲,滿眼的血洇在地上,不久後燥熱的太陽便将血液吹幹凝固了。

梁世帆轉了一圈又回來,顧雲瑤正好躺在他的足下,還留了一絲氣。梁世帆仔細打量她一刻功夫,只見她渾然沒有其他人逃命時的那般醜态,哪怕額頭上見了紅,臉上也因此沾了血,也沒有生得那麽狼狽。眼睫在她閉目時微微顫着,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憐想勾起人保護欲的媚相來。

想不到顧府裏,還有這樣的尤物。簡直是天生媚骨,叫人看了一眼,便有些欲罷不能。

梁世帆笑了,心中不禁想,這顧老賊藏得還真是好,世人只知道他家有一個曾經連中三元的,時任吏部尚書,鼎鼎大名的狀元郎好兒子,卻不知道他的府上還私藏了這麽一個絕色的女兒。

梁世帆眼眸微眯,立即想到一個好主意,笑說道:“少一個。”

那番子沒想明白,還是旁邊的役長明白,梁世帆打算在顧府一百多口人裏劃出去一個,啓奏皇帝時便說已将顧府滅族,滿門不剩,這其實是一個欺君的手段,但是無人敢說一個不字。錦衣衛裏有人正在無常簿上寫寫畫畫,準備記錄今日已被抹去的事,梁世帆準備着人制止,斜裏卻走出一個人,顧雲瑤本已經沒有想法去看,那人雙腿擺動時掀來了一股股熱浪,合着空氣中腥甜的氣味,一起撲向顧雲瑤的面門。

她的頭上受了傷,從額際滲出血來,想努力去看,眼前迷迷蒙蒙的只有一片紅色。

男人略微低沉的嗓音帶着些許不悅,一直在顧雲瑤的上空萦繞:“梁廠公此次前來,是為了何事?”

他穿着一雙皂靴,顧雲瑤只能硬忍着疼痛,顫着眼睫微微擡頭,才瞧見那飛魚服的一角。

“喲,紀大指揮使這就生氣了?”尖利的嗓音笑了幾聲,梁世帆才又說道,“大家都是為了皇帝辦事,拿朝廷的俸祿,自然得為民分憂。所以說,天下之大事,得以太平,端賴我們這些在朝為官的能夠時時刻刻牢記皇帝陛下的話,同舟共濟。”

好一個同舟共濟,對方冷笑了一聲。

卻是不等他回答,梁世帆又道:“我這不是怕大人您處理得不幹淨,奉了皇上的旨意來瞧瞧麽?”

那雙皂靴在顧雲瑤的面前停滞了片刻,微風拂來時,從他的繡春刀上傳來一股濃郁的腥甜氣味。

——是血。

顧雲瑤終于強撐着意識,凝眸看了片刻,繡春刀上的血跡将整具刀身染得通紅,也不知道這柄刀下已經斬殺了多少顧家的冤死亡魂。

她驀然睜大了雙眼,心裏所有的委屈、憤懑不平全部集中到那個人的身上,想把這個賊人的面相記清楚,即使到九泉以下也決計不會放過他。

只是這麽一瞧,便看到那正端端站着的男人,側過臉來居高臨下看着她時,如墨點漆的眼眸。可能是感知到來自她的憤恨,回眸之際,兩人四目相對,那人漆黑的眼眸如一汪見不到底的深潭,幽幽的,掀不出一絲驚濤駭浪。

好像他的眼裏,她已經死了一般。

爾後,他只是微微傾身,端詳着她的面孔,顧雲瑤還不太适應被一個男人這麽端端看着,勉強地咬着下唇用盡全力想要避開他視線裏的鋒芒,這個男人卻再次拔出了腰際的繡春刀,那一刻顧雲瑤絕望的容顏徹底印在他不含半點感情的眼底,只聽得梁廠公焦急地喊了一聲:“紀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顧雲瑤最後聽到的內容,是他涼涼的聲音,“留着她的活口,給你糟蹋麽?不如死了與她家人作伴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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