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顧雲芝被叫到房中的時候,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只看到顧德珉一副能吃人的表情,渾渾噩噩的,好像明白了有一場大難将要臨頭。
一聲“跪下”,毫無征兆地從顧德珉口中說出。顧雲芝怔了一會兒,眼裏先蓄滿了淚水。仰起臉來看顧德珉,他紋絲不動,怒容相向着面對她。
她還沒有跪,也不明白要跪什麽。想起往年她爹把她抱在半空中,颠來颠去,那份喜愛來自至親之人,不曾作假過。只是後來母親生了弟弟之後,這份喜愛又轉移到文哥兒的身上。
他一直很憐惜自己,她是母親的影子,顧德珉還曾說過,每當看到她時,會想起惠姨娘年輕時候的樣子。
原來父親和祖母一樣,哪一天不高興了,沒來由的說罰便罰。母親說得對,什麽喜愛都是假的,父親關心的只有仕途。
顧德珉望着眼前的女兒,她繼承了惠姨娘的容顏,柔美裏尚有一絲少女的稚嫩,一頭烏油油的長發,挽了一個樣式簡單的發髻,別了幾根翡翠簪子,再無其他的修飾,聽他說了一聲“跪下”,居然站着不動,待他說了第二聲“跪下”以後,才身板挺得筆直地下跪了。顧德珉居高看向她,這個女兒雙肩單薄,有點瘦,幾根烏絲下面露出雪白的後頸,看上去很柔弱,很無辜。
這讓他突然想到顧雲瑤,雲瑤那個孩子,明明更柔弱,更無辜,生病了以後從來沒覺得委屈,見到他,不鬧也不哭。如今只不過說了一句顧雲芝,她還委屈上了,眼裏一直轉着眼淚。
原本還有點不忍心,如今是徹底沒耐心了。
顧德珉道:“你說,那日忠順侯府小世子來咱們府上,是來探望你妹妹的,你卻在那裏打什麽主意?”
惠姨娘已經反應過來,想扶一把跪着的顧雲芝,被顧德珉攔了。
顧德珉臉色陰沉,是氣得不輕,顧府在京城中也算地位斐然,上至已去的老太爺,下至他和府內的大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要被人傳出去一個什麽顧府小姐不知檢點的閑言碎語,影響的可不是顧雲芝個人,大房那邊現在沒有女兒,他這邊呢?瑤姐兒,還有梅姐兒怎麽辦?
還會被人說他教女無方。
惠姨娘見他臉色不好,若再放任不問下去,只會越來越遭殃。惠姨娘趕忙說道:“老爺消消火,這事情您是聽誰說的,分明無中生有。”
顧德珉聲音一沉,冷笑着說道:“怎麽無中生有?”
他來前也不是全無準備,先問過伺候芝姐兒的丫頭婆子,幾個人的說法全都對應上了,在那晚他醉酒被扶回書房之後,顧老太太和顧雲瑤他們一起去送別藺紹安,大房的兩位公子也去了,而顧雲芝,竟也是去了。去便去吧,在門口又叫住藺紹安,叫人家“安表哥”,安的什麽心思?
他混跡官場多年,老謀深算、心思歹毒之人見了許多。朝廷裏是個什麽地方,那是能吃人的地方。比家宅裏的矛盾還要複雜。顧雲芝的小心思在他的面前根本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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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叫一幫女眷上桌用飯便是錯誤,藺紹安是藺月柔的外甥,都是自家人,顧德珉才沒有那麽多顧忌。哪想到事情就壞在這裏。他怎麽沒注意到顧雲芝總對藺紹安眉目傳情?
顧雲芝跪在地上,雙膝有點痛,心口一陣陣的湧來不舒服感,哽在那裏,不上不下。沒一會兒心裏發慌了,又一次覺得很不服氣。
惠姨娘依然想要勸解顧德珉,道:“老爺,莫要發這麽大火了,您是從誰口中聽來的?是不是什麽丫頭婆子?找那人過來對質,若是說得不對,像這樣背地裏說主子壞話的下人,府內也留不得。”
說着,還想用溫柔的伎倆,替他捏捏肩。
往常這個行為,對氣急了的顧德珉很有用,如今可能作用不大了。顧德珉一揮手,将她推開好遠。
惠姨娘一不小心撞在木桌突出的一角。
頓時那張精致柔美的臉失了顏色。
惠姨娘慘白着一張臉,悶哼一聲,硬生生把這份痛忍到了腹中。
脊背後面陣陣的發涼,可能是撞到有骨頭的地方了。她擡起眼,見到顧德珉皺着眉,要來扶住她。如果受傷能換回他對她的寵愛,也算是一個好的結果。
但是顧雲芝看到眼前的情景,當時臉也變得煞白,騰地從地上站起來,對顧德珉說道:“爹是什麽意思,我又沒有真的對世子怎麽樣,說我勾引他,是否有些過了?”
她也是要臉的,顧德珉指責她,就是在說她不知廉恥。
惠姨娘時常教她,做人要學會忍,她一直忍,想等到合适的時機,但是眼下看來,嫡庶有別,這個機會怕是難等了。
顧雲瑤往後可以嫁一個世族大家的公子,她呢?
顧德珉的行為叫她看清楚了,受寵愛和身份地位,是兩碼事。兩者未必能夠兼容。
顧雲芝道:“娘在沒跟着您的時候,也是正經官家出來的大小姐,是我外祖父正兒八經的嫡長女,如何就比旁人的身份次一等了?”
說到最後,她終于把積沉在心底許久的怨言托盤而出:“若是娘,若是娘還是曾經的大小姐,外祖父還在朝為官,我娘也不可能會落到姨娘的身份。”
顧德珉也沒有想到她的女兒會說到目前的份上,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怒道:“你娘若是不來顧府,那也就沒有你了!”
顧雲芝聽了,咬了咬嘴唇,她爹說的也沒有錯,她無法反駁。
顧德珉是真的氣急敗壞了,惠姨娘也沒料到女兒這麽不能忍,說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還想用溫柔攻陷顧德珉,顧德珉被鬧得有些煩了,讓她滾遠些,還直接對顧雲芝下口令道:“給我去祠堂裏跪着,好好反省!沒我的吩咐,就一直在那裏跪着,別想出來!”
……
一個時辰前,顧德珉走得匆匆,離開時臉色很不好看,顧雲瑤就知道,她爹一定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動作出來了。
和顧老太太正在品下午茶,院子裏居然有鳥鳴啾啾,過了冬,就要開春了。顧雲瑤有些懷念滿園花枝芳菲的情景。
桃枝還有夏柳時不時給她遞來蜜餞果脯,顧雲瑤幾口一個,腮幫子因此而鼓鼓的。
旁邊站着的薛媽媽看了,眉眼彎彎,一笑道:“姐兒慢些吃,房裏還有。”
顧老太太也是笑着,想不到雲瑤的表哥,侯府小世子藺紹安如此會做人,雖說不知道雲瑤這孩子喜歡什麽,真是想把好的有意思的美味的東西一樣樣全搜羅來。這次的蜜餞果脯裏有藺紹安帶來的作品。看到小孫女吃得津津有味,顧老太太也安心了。
顧雲瑤也不怕自己長胖,年紀小,正是長個頭的時候,和夏柳道:“再來一個。”夏柳只好從糕點盒子裏抽出一個蜜餞。
不久後有人來了,和老太太說了一聲,二爺不知怎麽動了很大的氣,把大小姐顧雲芝好端端罰了,人現在在祠堂裏跪着,問顧老太太要不要去看看。
顧老太太搖搖首,只說道:“二爺自有二爺的安排。”府內最近煩憂多,她喜清靜,有時候懶得插手。且是關于惠姨娘那邊的,罰了也好。
只是由二爺本人去罰他心疼的女兒,顧老太太有種陌生且恍如隔世的感覺。
忽而想起顧德珉臨走前,和雲瑤的對話,顧老太太抿嘴笑了笑:“你父親偏袒惠姨娘還有你芝兒姐姐,瑤兒恨嗎?”
顧雲瑤嘴裏還有蜜餞,吃完了才慢慢回話:“父親偏袒芝兒姐姐嗎?若是偏袒,又怎麽會罰她?”
真是天真無邪、不谙世事的回複,倒把顧老太太問住了。她居然還沒小孫女看得透。
她養的兒子應當是為娘的她最了解,顧德珉年紀輕時欠下了不少風流情債,她的丈夫,也就是顧老太爺為他忙得焦頭爛額。後面娶到了侯府的藺月柔,據說是被侯爺當成明珠寵的二小姐,畢竟藺月柔前面有過一個姐姐,夭折死了,經歷了千辛萬苦能娶到她,也算平穩度過一次大劫。他們顧府,可是與當年的一位王爺搶女人,得罪的不單單是侯府一個王孫貴族。
藺月柔進門以後,她與顧老太爺都以為,他們的兒子在信誓旦旦說會對藺月柔好時,當真轉了性。誰知道,他還在暗地裏和他“恩師”的女兒暗通款曲,活活氣死了藺月柔。
顧德珉敢對曾經真心實意愛過的藺月柔下狠心,便也能對其他人如此。
罰了顧雲芝,也就不那麽叫人奇怪了。
晚上,顧雲芝依然跪在祠堂裏,兩條腿生疼,幾次惠姨娘都想來瞧瞧,被顧德珉設了令,也拘在房中不許出來。
顧雲芝知道,這次她爹是下定了決心要罰她。文軒閣裏伺候她的丫頭婆子也一并攔在那裏不許過來。起先白天的時候,顧雲芝跪在這裏,還不甚在意,心裏有一口氣堵着。後來天色越來越晚,祠堂裏總是說不出的陰森,她開始怕了,惠姨娘不能來,顧德珉也不可能來,她的祖母,更不會來了。
前段日子顧鈞書也被罰過,他是正兒八經的大公子,好多長輩都舍不得他,還來勸他回去。
顧雲芝有些失望,也很怨憤地看着地面。父親說過會寵她,護她,還是食言了。最得意的估計是她的妹妹,除了顧雲瑤以外,誰還會見不得她和惠姨娘好?
門忽然打開了,鑽了一點風進來,顧雲芝有點怕,雙肩微顫。直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出現在她的身邊。顧雲芝定睛一看,真是想到什麽,就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