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下午的時候, 顧老太太問顧雲瑤, 怨不怨她的父親,她的回答有點模棱兩可,她曾經以為她不怨, 面對不寵愛她的父親, 心裏平淡。但是看到母親牌位的那一刻,她發現她錯了。
顧雲芝被罰了,她總歸要來看看——顧雲芝從得意的臉,變到落敗的樣子。
顧雲瑤取了兩根線香,在燭火裏滞留了一下, 微光中線香露出兩點紅, 她握在掌心裏對着母親藺氏的牌位拜了又拜, 顧雲芝看到了這一幕,不知怎麽, 覺得脊背上涼飕飕的。回頭看了一眼, 祠堂的門被好好關着,顧雲瑤居然撇開了丫頭婆子,一個人跑過來。
好端端的是來祭拜她的母親, 還是過來瞧人笑話?
顧雲瑤站在牌位前許久不動。自從母親走了以後,她對母親的印象越來越淡,好像手心裏捧住的細沙,會慢慢從指縫間流失, 無論她怎麽想要挽留都好, 對母親藺月柔的音容笑貌, 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忘。
只有希望母親還在身邊,這份作為子女本能的渴望,會經久不衰。随着時間的變化,越來越濃烈。
顧雲芝本來看不起這個沒有生母護着的妹妹,是嫡女又怎麽樣,她現在年紀小,還做不了什麽,要趁她沒大的時候,慢慢扼殺在威脅的萌芽中。老太太也活不了多少時候,年紀這麽大了,是半條腿跨進棺材的人。第一次,顧雲芝開始明白惠姨娘說的卧薪嘗膽是什麽意思。至少沖動讓她有了罰跪的下場。
顧雲芝埋着頭,自顧跪好,也不說話。
拜完藺氏的牌位以後,顧雲瑤也沒想過逗留,從她的身邊經過,不知怎麽,顧雲芝感受到來自于妹妹的視線,稍稍擡頭時,果然見到顧雲瑤正靜靜看她,看得她心裏有點發毛,半晌也不敢再與顧雲瑤對視。
顧雲瑤先前已經告訴過藺氏,跪在牌位前的這位,就是她們仇人的女兒。不僅如此,顧雲瑤還回想起将來原定是她丈夫的齊國公三公子,被顧雲芝搶走,叫她,以及顧府都蒙羞的結局。
顧雲芝極力克制發抖的指尖,想到顧雲瑤還只是一個孩子,沒什麽可怕的,剛才看到的一切一定是眼花,又去看她,顧雲瑤沒有離開,還是靜靜站在原地不動,目光投在她的身上,眼底有能噬人的冷。
顧雲芝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二太太死去的陰魂,面前的牌位也像是在提醒她,不小心掉下來,害得顧雲芝尖叫了一聲。正是藺氏的。
從祠堂裏出來,外面有桃枝在接應,對姐兒突然提出要去祠堂裏拜拜二太太,桃枝有點擔心,生怕她受了大小姐的欺負。
結果祠堂裏傳來一聲尖叫,桃枝差點就要沖進去了,就在這個時候,顧雲瑤沒事人一樣慢慢走出來。
桃枝準備好暖手爐,遞給她,顧雲瑤邁着小步子,走得不疾不徐,桃枝跟在她的身側,回廊裏挂了許多紙燈籠,在風中搖曳。顧雲瑤和她的影子一會兒從牆面轉到地面,拖拉得很長。
拐過一個角,顧雲瑤才對桃枝說道:“芝兒姐姐正在祠堂裏跪着,天氣冷,我瞧着爹爹是不會過來了,這要是跪一夜,芝兒姐姐的腿也要廢了。去給她也準備一個暖手爐吧,還有厚一點的蒲團。別說是我準備的,我怕她不肯接受。找她們房裏的人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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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顧雲瑤回去以後,桃枝依言去辦了,只是她還有點憤憤,姐兒心地也太善了一些,什麽人都要幫,按她想的,即使大小姐跪壞了一雙腿,也償還不了和惠姨娘兩個人一起欠下的二太太與顧雲瑤母女的債。
第二天,桃枝發現自己錯了,顧雲芝非但沒被放出祠堂,還被安排加抄《女戒》五百遍。整個顧府現在都在說這件事,傳到了大太太肖氏那裏,也在冷冷看惠姨娘母女的笑話。似乎是顧德珉晚上也去看了顧雲芝,說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他和惠姨娘的女兒,也在想,下午對女兒說的話是不是說重了。結果發現顧雲芝不但沒能好好跪着,手裏還有暖手爐,穿的衣物也變多了,坐在一個很厚的蒲團上面,正在吃不知道誰送來的糕點。
可能顧雲芝以為,她這麽做了,她的父親也不會責怪她,卻是再次觸到了他的逆鱗。
用對方的寵愛,去試探對方的底線和肚量,無異于找死。她明白一個人厭煩一個人的過程,就像是她的父親面對她的母親。
顧雲瑤聽到桃枝她們傳來的八卦,眉目很平靜,在吃廚房裏下的芝麻湯圓。香軟細膩的芝麻餡被揉在炖得入口就能化的面團裏,小小的咬一口,芝麻餡化成了汁水,燙到了有點等不及吃它們的顧雲瑤。
薛媽媽在旁邊替她擦擦嘴角,又幫她吹了幾口湯圓。最近姐兒的飯量更好了,原本她也聽說了二爺想為顧雲芝請授課先生的事,好像是為編纂《大孟文錄》出過一份力的翰林院才子編修。
姐兒雖然也會去,是順帶去的。
昨天下午顧雲瑤和顧德珉的對話,只有顧老太太知曉,房中的丫頭婆子們全然不知其中過程。薛媽媽還以為是顧老太太看不慣二爺的偏心,把那天晚上送別藺紹安時,顧雲芝擺在臉上的小心思給全都捅了出來。
顧雲芝有二爺寵,好在他們的姐兒有顧老太太寵。
惠姨娘在文軒閣裏不敢哭鬧,顧德珉生氣,以前都歇在她屋裏,連續兩天下朝歸家就往書房裏鑽,連面也不想見她了。
文哥兒在屋中鬧,方嬷嬷幫忙惠姨娘,把他捧在手心裏,抱在懷抱裏,哄來哄去,他還是鬧。稱要姐姐回來,看不到姐姐,他就是要哭。
方嬷嬷有點無奈,孩子哭的理由千奇百怪,文哥兒又是最鬧的時候,苦了惠姨娘,給二爺生了兩個孩子,到頭來二爺說翻臉就翻臉。
惠姨娘前兩日還想着,藺月柔是個有眼無珠的人,最後選了顧德珉,連個男人都保不住。而今她居然也有同樣的遭遇,如何能按兵不動?惠姨娘罩了一件外衫,問方嬷嬷,顧德珉是不是還在書房裏。方嬷嬷回答“是”,她這才叫方嬷嬷幫忙看顧下文哥兒,打了一盞燈籠,獨自去書房了。
……
京城裏一片繁盛之景,忠順侯府裏也不例外,前幾日下大雪,府內一片銀裝素裹,萬物都像是歇了,埋在厚厚的雪裏,只人走在路上時才有踩在雪地裏“咯吱”作響的聲音。
不等雪化,侯府裏的家仆已将雪掃到一處堆積起來,只待日頭出來,容它們慢慢化。
藺紹安在靜雅堂裏,這是藺老太太的住所。聽聞他從邊關回來,藺老太太已經托人寄了信,告知了身邊的親朋好友們。光藺紹安的表哥表姐們來了不少人。藺紹安的母親在原來外家的小姐輩中,排行老五,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下面還有兩個弟弟。有的在京城中,有的在外省。
侯府在京中地位非凡,往年臨近新年時,藺紹安的七大姑八大姨們會在自家過完年,再來拜訪。今年有點特殊,許久不見到藺紹安了,自打侯爺把十二歲時的藺紹安帶去邊關歷練,已經過了三年,聽說年後他可能還得去,這次也僅代表侯爺回來一趟,叫藺老太太過個安穩年。他們才會集中前來賀年。因過年還有十幾日時候,有的已經在侯府裏住下。侯府地方大,多的是房間,整座宅院有半條街鋪那麽大。
藺紹安的小姑母藺月彤嫁去封地在江西的譽王,出嫁多年,這次也難得回來一趟,舟車勞頓了多日,高大的影壁前停下一輛外表精美華貴的馬車,藺紹安在門前等了許久,即刻明白是他等的小姑母回來了。
馬車外有挎刀的侍衛守護,一群丫鬟婆子們停留在馬車前,一只纖纖玉手掀開簾子,清晨陽光的照耀下,竟徒然生出了玉質無暇透亮的白。
上面挂了一只青翠欲滴的镯子,質地極好,似乎碰到馬車的內壁,發出叮叮的響。不等對方露出臉容,藺紹安趕緊迎上前去,同時兩個身影,腰間佩着刀,坐在馬背上也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其中一人穿着比他華貴,圓領錦袍,上有四團龍紋飾,玉革帶傍身,即使不瞧他臉,也能通過他的扮相認出這是藺月彤的丈夫,譽王本人。
緊随其後的還有一人,不過比之要瘦削一點,年紀怕是和他差不多大,穿着很簡單,一身玄色的袍子,沒有多餘的紋飾,從他的腰帶上可看出,他不是本朝官員。
大孟朝對官員着裝有規定,不許人輕易僭越。平時官員上朝便要穿公服,下朝回家之後就是常服。衣服上的紋路,還有所佩腰帶,都有嚴格的要求。
他的腰際挂了一個象牙牌,像是侍衛。只那眉眼,看了一眼就能叫人記住。
無波無瀾的冷,沒有感情似的,雖然穿了形似侍衛的衣着,卻是清貴公子才該有的模樣。
兩人一起跨馬下地,藺紹安嘴角挂着笑容,能與譽王本人并辔而行的“小侍衛”,帶來的趣味一時大過于一切,他竟是忘了要扶姑母去了。
從車裏走下一個面容姣好的美人。譽王親自去扶了一把,藺紹安先一一問候他們兩人,眼光才開始重新停留在“小侍衛”的身上。
“王爺,不知這位是?”藺紹安看了他一眼。
那人一身玄衣,沒有多餘的情緒,自報了家門:“紀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