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顧德珉一回到顧府, 跑到安喜堂來看情況, 人都還聚在這裏。
顧老太太在正堂高坐,顧大爺也在他後面一腳趕了過來。肖氏側立在顧老太太的身邊,顧雲瑤則也站在老太太的左手邊。
顧鈞祁輕輕擰着眉, 院子裏面, 有六個家仆正分別把惠姨娘、顧鈞書、方嬷嬷按在長條板凳上面,顧老太太就在遠處冷冷地看着,默然不語。
顧德珉心裏一急,快步往前走了過去,林明惠在他來前, 已經被家仆打了二十板子, 疼得她一張清麗的臉容更加慘白, 幾乎暈厥過去。
生第一胎顧雲芝時,她有些難産, 好在與孩子兩個人的性命被保住了。後面生文哥兒的時候, 按說應該會順利一些,結果也是铤而走險,才得以保全母子二人。自那以後, 她的身子一直沒養好,平日顧德珉心疼她,也念在她為自己添了一雙可愛兒女的份上,會多給她房中進添補品。
她以前就沒受過什麽苦, 直到老父親家道中落了, 才過了一段颠沛流離的時日。不過不久以後, 就被尋到她的顧德珉帶回顧府好生對待了,原來的藺月柔房裏有什麽,她就有什麽,藺月柔房裏沒有的,她也都有。
她是受過苦,相較于原來奢靡的內閣首輔家的千金大小姐生活,之後有一段時日,比較清貧,吃不到山珍海味罷了,但是何曾受過皮肉之苦?
此刻被架在長條板凳上面,身上因極致的疼痛,鑽出不少冷汗。兩個家仆下手不輕,一個是得了顧老太太的令,一個是他們平日對這個把身份自擡上來的姨娘很不喜歡。
聽到顧德珉前來的動靜以後,惠姨娘睜着一雙眼,努力望向他。
顧德珉看到她朦胧的淚眼,腦門也是一熱,揮開其中一個正要繼續打板子的家仆。
她身上,原來素淨顏色緞子做的裙襖,已經被血色給慢慢滲透。
顧大爺看到這一幕,心裏也是震撼不已,連忙去瞧長板凳條上趴着的大兒子,顧鈞書的屁股要好許多,應該是給他打板子的家仆念在他是長房大公子的份上,不敢下狠手。
顧德珉剛下朝回來,來不及換下公服。一撩官袍,他就跪在院子裏。地上寒,冷風吹,他不懼冷,擺明了要與惠姨娘同甘共苦。
顧老太太看到這一幕,指甲陷進肉裏,還是聲音沉沉說道:“二爺應是知道了我罰他們的來龍去脈。”
郎中在把過顧鈞文的脈象以後,已确保他平安無事,只是落了水,人的精氣神受到影響,孩子應也是被吓住了,所以現在看來會有點回不過神的情況,倒也無礙。在大爺和二爺兩個人回府之前,郎中已開好了幾副藥,早先時候顧老太太就着人陪他去醫館取藥,回來以後先煮了一碗湯藥給文哥兒灌下去。
顧德珉不僅得知了來龍去脈,還知道文哥兒已經平安無恙。
Advertisement
他往前挪行了兩步:“既如此,母親為何要罰明惠?明惠她……她又何錯之有!”
顧雲瑤有時候其實不想和她爹計較什麽,他不寵她,是前世就體會過的事情,再重新體驗一回,也不會覺得難以忍受,今生重活了以後,她最大的想法就是讓祖母長命百歲,笑口常開。
有些惹人惱的事情,還是別總麻煩祖母吧……
她沒想到,她爹一遇到惠姨娘的事情,就開始腦袋發熱了。其中的緣故為何,他怎麽會看不透?
她爹在朝為官多年,可是個能立足不倒的人精!至少前世在他被貶前是。
顧雲瑤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提醒一下他的父親,道:“爹爹有所不知,三弟弟在落水前,跟在惠姨娘的身邊。惠姨娘求祖母的時候,口口聲聲說三弟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懷他辛苦,根本不忍心也舍不得他受難。可三弟弟落水的時候,惠姨娘怎麽不跟在三弟弟的身邊?惠姨娘還說,平日她都有好好交代三弟弟還有芝兒姐姐他們,一定要謹記顧府的家訓,兄弟姐妹之間要恭親友愛,三弟弟因此還拿大哥哥做榜樣,要好好和他學習,可瑤兒素日見到的是,三弟弟不怎麽與大哥哥說話。”
“三弟弟突然冒失地沖過去,惠姨娘竟然也不過問,害三弟弟落了水,如今計較到大哥哥的身上,二哥哥幫忙大哥哥說了幾句,惠姨娘就以二哥哥在同一個五歲孩子計較為由,不讓他說了。大哥哥也就比瑤兒大了一點,才十一歲,惠姨娘又怎麽與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計較呢?”說着,眼裏還漸漸泛了淚花。
一幫長輩都被她流淚的模樣給攝住。
肖氏尤為動容,顧雲瑤一直在替她的長子說話,語聲還有說辭都略顯稚嫩,不如顧鈞祁那般描述通透,但正因如此簡單通俗的闡述,更容易抓住人心。顧雲瑤每一句話看似是孩童的困惑,實則聰慧如她,是在暗中幫顧鈞書!
顧德珉也被雲瑤的一番說辭給攪得說不出話。沒錯,顧鈞書也只是個孩子,才十一歲,惠姨娘現在就想把他置之死地,是有點太計較了。且不說顧鈞書的年紀如何,他畢竟是兄長的兒子,又是府內的嫡長孫,身份在這裏,非同一般。大爺的官位确實不如他高,在府內,卻是他敬重的兄長。顧老太太從小就要他們兄弟一條心,顧府能有今日的成就,實在不易,離不開家庭和睦友親的功勞。
顧德珉怕這件事再鬧下去,影響兩房之間,還有他與大爺二人的關系。
顧雲芝在旁邊用哭聲提醒父親。顧德珉才回過神來,又看到惠姨娘快沒了氣息似的,躺在長條板凳上,他的心裏頓時很不好受,想着繼續求求情。
“明惠她雖照看文哥兒不力,可文哥兒也只是想親近親近書哥兒罷了,書哥兒是府內最大的孩子,難道明惠還得從開始就得防着他不成?”
惠姨娘先前鋪設的內容起了作用,顧雲瑤聽到了,心裏冷冷一笑,她如何不知,惠姨娘說的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對話,實則都是在為這一刻打點?
所以說來說去,都成了顧鈞書的錯。文哥兒想和他親,他不領情,還害文哥兒落水。惠姨娘沒守在文哥兒的身邊,是因為認定了顧鈞書是值得信任,不會做出越矩行為的人。
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顧雲瑤仰着臉望向顧老太太,淚花還在眼眶裏閃爍不定:“祖母,惠姨娘看到大哥哥在獨釣臺,居然不去行個禮,還躲起來讓三弟弟自個兒去,是想害三弟弟失足落下水嗎?”
顧德珉聽了,一怔。心知這件事上大勢已去,确實幫不了林明惠了。
惠姨娘雖然被打得有點發暈,意識還是清醒的,十指抓死了,牢牢摳住板凳的最前端。顧雲芝看到母親如此,便說顧雲瑤:“二妹妹怎麽能這麽血口噴人,我娘她可是三弟弟的親生母親,虎毒不食子,哪有親娘會加害自己的孩子!”
顧雲瑤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一張臉故意擺滿了困惑:“照芝兒姐姐這麽說,為什麽惠姨娘不同三弟弟一起去見大哥哥?”
顧雲芝被堵得臉色通紅。确實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顧老太太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慢慢說道:“二爺也看到了,聽到了,惠姨娘身邊的孩子,不稱她為‘姨娘’,反稱‘娘’,平日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便算了,事到如今,惠姨娘是越發的沒有規矩,我倒沒有先問她,為何沒有看顧好文哥兒,明知文哥兒小,還帶他到墨池邊玩耍,口口聲聲說是文哥兒的生母,我卻不知她究竟安的什麽心思,既然到了水邊,文哥兒是個調皮貪玩的年紀,不貼身看顧,任由他一個人前去找書哥兒,這就是她和方嬷嬷犯的最大的錯。如此不像話!自己沒做好母親的責任,反而怪起大公子來!”
顧德珉被老太太洪亮的聲音一震,不敢再多言。
顧雲瑤差不多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她還沒有說出更狠的內容,譬如時機如此湊巧,惠姨娘把文哥兒故意帶到獨釣臺,想假借他手迫害大房這邊等等……她知道前世的糾葛,肖氏的父親和惠姨娘的父親是政敵,如果她這麽說出來,惠姨娘可能就完了。但她的父親也會極力否定,因為虎毒不食子。且如今她只是個孩子,按照長輩們的理解,應是不知道肖氏與惠姨娘多年前早就結下的仇。
顧老太太又皺眉說道:“此番我也不單只罰了她一個人,方嬷嬷還有書哥兒都要一并罰了。誰再有反對的意思,都主動趴到長凳上去,讓家仆給我打。”
她擺手示意,讓家仆們繼續:“接着打,書哥兒再有十板子,惠姨娘和方嬷嬷一人追加三十板子。”
惠姨娘聽了之後,是真的昏了。
……
惠姨娘被人從長凳扶回文軒閣後,一整晚都食不下飯。此次換做顧雲芝一直在她身邊哭。
方嬷嬷也被打得不輕,她年紀本來就大了,差點賠了一條老命。比輕易地把方嬷嬷從她身邊發難出去還要狠。
此番是她失策了,不曾想過藺月柔留下來的那不受寵的女兒,居然這麽的伶牙俐齒。有些人年紀是小,比別人多許多心思。惠姨娘現在還不明确,顧雲瑤那丫頭,到底是年紀小童言無忌,還是真的秀外慧中,心思通透。
她趴在床上,接連有半個月,乃至一個月,都要保持趴着或側着的姿勢睡覺。顧雲芝已替她抹過藥膏,看到她受傷的地方,熱淚盈眶。
惠姨娘只覺得她的這個女兒,心思太愚鈍了一些,若是她想的不差,顧雲瑤真是個不得不防的主,她的女兒若是還想在顧府裏争得一席地位,就不能像現在這般沒出息。
惠姨娘叫她別哭了,顧雲芝忍不住,說道:“我叫您一聲娘又怎麽了?您是生我養我的生母,還不能叫一聲嗎?”
惠姨娘嘆氣,望着滿臉淚痕的她:“你呀,就是學不會忍,教了你多少次,你還是不長記性。”
顧雲芝抽抽噎噎說道:“他們就是瞧着我們勢單力薄,才能這麽欺負人。”
惠姨娘有點累,嘆了口氣,不想說了。就這麽趴着睡了一夜。顧德珉竟是沒過來……好像是老太太把他單獨留下說了什麽話。
第二日天方一亮,已是除夕當天,整個京城熱熱鬧鬧的聲音從早一刻傳遍大街小巷。大爺和二爺被放了春假。時日也不多,只有短短三天。
文軒閣內,惠姨娘撐坐起半截身子,在房裏丫頭珠翠的料理下,梳了一個漂亮的發髻。冷風忽然從屋外灌進來,另外一個貼身伺候的丫頭錦屏跨門而入,嘴裏不停地說:“姨娘,出事了……”
惠姨娘聽到出事的話就頭疼,這身子還沒好,腳底虛浮都不能站穩,還是勉強問她出什麽事了。
錦屏對她附耳幾句,聽完錦屏的話以後,惠姨娘只覺得腳底被灌了冷風,能涼到心裏:“……你說什麽,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