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譽王也知道紀涼州一直跪在院子裏不肯起來, 這是他本人的意思, 譽王并沒有這樣吩咐,平時他把紀涼州當成義弟,可在這孩子的眼裏, 他始終還是地位高人一等的王爺。
譽王嘆了口氣, 表示知道了,讓來禀明的人下去了。
他則慢慢地踱步到門外,清冷的月輝下,四周阒然無聲,這輪明月皎皎孤寂着, 紀涼州就跪在一團濃郁的陰影裏, 脊背挺直, 跪的姿勢都是這麽的一板一眼,不敢疏忽怠慢了。
紀涼州沒有擡眼, 但是他洞察到有人前來的氣息, 他保持跪的姿勢,不是想求誰原諒,而是他認為這件事他失職了, 他該受到相應的懲罰。這和王爺有沒有發號指令無關。
譽王還是走到他的身前。他眉眼微微動了動,片刻後才擡起臉。
譽王看到他無波無瀾的雙眼,和天上的孤月好像相應了,裏面似乎住不進任何人, 他總覺得這孩子不該如此, 譽王回想起尋回他時的樣子, 他饑腸辘辘地在街市裏游走,混跡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當中,大概已經好多天沒有吃上一口熱飯了,見到他時他幾乎是骨瘦如柴,身上沒塊完好的地方,應是常年在被打被罵的痛苦中度過。
他也不出聲音,見到人的時候就是這般眼神了。
給了幾錠銀子給其他的乞丐們,從這些人的口中譽王得知了,平時一些有錢的王孫公子會找他們乞丐過去尋樂子,給點馊了的食物以後讓他們扮動物學貓爬學狗叫,還有的就是直接把他們當靶子,在他們的身上又踢又打又罵的,說他們是“臭乞丐”,叫他們趕緊快去死。
明明這孩子的爹,是和侯爺藺偵仲一起參加過自沽壩一戰的大英豪,譽王騙了許多人,說這孩子的爹是他的故友,其實是他單方面仰慕那個人罷了。只可惜那個人為奸人所害,已經死了。自沽壩一戰之後,那個人仿佛不曾在世上出現過,被人從歷史的痕跡裏給抹除了。
那個人的家人也受到了迫害,當他偷偷派人趕去那個人的老家時,全家老少一百多口人已經被人屠了個精光!他親眼目睹了滿地的屍體,血流幾乎成河,還是來晚了……所以當他的人在十年之後禀報消息說,那個人的孩子還留在世上,譽王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那個人的孩子是如何逃出去的。卻還是想親眼去看看。
途經千餘裏的路,從江西一路輾轉到了後來的福建,也多虧了福建巡撫田大人的相幫,在一個街巷角落裏終于找到了流落他鄉的紀涼州。只一眼,譽王就認定他一定是那個人的孩子!不管是眉眼,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态,譽王決定他要親自把這個孩子接到身邊。
其實他也不過比這孩子大十餘載的歲數罷了,讓他自稱一聲“小侄”總覺得有點古怪,譽王便想認他做一回義弟。做弟弟的話,也該是能夠和他親近一些。
哪裏想到,在身邊養了五六年了,紀涼州對他還是這麽生分。
可他知道,即使稱呼沒有變,這孩子的心裏,其實有他的一席地位。他只是不善言辭罷了。
譽王閉了閉眼,不管是那個人,還是福建巡撫田大人,他都幫不了什麽忙。他是個王爺,在別人眼裏有權有勢,卻為了一己之私而逃離了權利鬥争這個大染缸,看着朝中群臣們奮勇而上拼命地互相厮殺而不作為,冷眼旁觀着一切。閹黨也好,如今正和閹黨聯手,勢頭正高的內閣閣老們也好,還是已經沒落的浙派也好,都應該和他沒有幹系。
負手而立,似乎壓抑着極大的情緒,譽王的聲音中帶了點悲恸道:“你若真的認為對不起屋裏的那個孩子,或是認為沒能完成任務,就去一趟邊關,晚點的時候我會寫一封請願書,你且帶着這封請願書在身邊,到了邊關之後将它交給侯爺,侯爺看了以後,定會将你留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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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來,譽王一直在暗中追查那個人的死因。他雖不喜歡招惹麻煩上身,唯獨這件事,他不能不問。
“邊關也許有你想要的答案。”譽王嘆了一口氣,紀涼州始終是要離開自己的身邊,他看到他靜靜地擡起臉,看向自己,那古井深潭般的眼眸裏,終于有了一點別樣的情感。譽王道:“正好我那侄子也确實是該教訓一回了,你過去之後,就告訴他,他表妹是如何因他而病重的。”
……
顧德珉乘着馬車一路到了侯府門口。門口早就站着幾個侯府裏的下人,一個個掌着紙燈籠在往外張望,看到新來了一輛馬車,立即上去問詢。
趙媽媽因放心不下顧雲瑤,本也想随同一起前來,可顧老太太房中如今多了一個文哥兒,她抽不開身,沒有老太太的吩咐,也不敢将文哥兒再交由惠姨娘了。趙媽媽留在顧府裏面沒走。
顧德珉坐在馬車裏,車身猛烈地一晃,是擺停了。外面有人的聲音,一個陌生的男子在說話,估計是侯府裏的人:“請問是顧府裏來的老爺嗎?”
馬夫回答他:“我家老爺正是。”
那個陌生的男子忙道:“原是真的顧家老爺,快快有請,我家老夫人還有王爺他們都在等着呢。”
王爺?顧德珉聽到這個詞之後眉心就是一跳,他怎麽沒有聽說過侯府裏如今還歇着一位王爺?
怕是那譽王吧!
顧德珉是知道的,侯府裏的二小姐藺月柔嫁給了他,三小姐藺月彤則嫁給了江西的譽王。說起來藺月柔原先是要嫁給四川的靖王,半道給他截了胡,顧德珉至今還記得,藺月柔死後沒過幾日,靖王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消息,竟從千裏迢迢的四川快馬加鞭趕回了京城。他身材魁梧,是個手握重兵的王爺,素日因他長相彪悍,大家都稱他為“冷面王爺”,從來沒見過他會對誰動情成那樣,和每日在練操場習武的他比起來,顧德珉只是個文绉绉的肩不能扛水不能提的柔弱書生。
靖王見到他的第一眼,立即提住他的衣領,在靈堂上當着藺月柔屍首的面,把他扔到了地上,狠狠打了他幾拳。
顧德珉當時挨了打,半邊臉立即就腫了。嘴角溢了血。
還好靖王身邊的人攔着,否則他真的可能把他打死了。
想想那些身上挨過的拳頭,顧德珉的半邊臉頰隐隐開始作痛,胸腔裏也壓抑着,喘息聲開始緊湊而連綿。
不會是靖王吧……他可不想再遇見那個兇神惡煞的人物。
陌生男子讓開了一條道,侯府的大門被打開,馬車直接進入府內。
顧德珉只覺得這侯府內部的路途實在遙遠。
快到北園的時候,領頭的人找了塊空地才讓馬夫停下來,外頭有人說了一聲:“二爺,已經到了。”
顧德珉緩緩地呼了口氣,心裏的壓抑讓他有點腳步沉重。才挑了車簾,半截身子探出馬車,迎面有個麻袋把他一罩!顧德珉嗚咽了一聲,含糊喊着:“我是朝中正四品官員,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侯府裏也能行兇,不怕被捉到以後被關押入獄嗎!”
他的身子亂扭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分不出外面什麽狀況。只能聽聞有不少腳步聲欺近,還有他帶來的馬夫似乎見到了誰,聲音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月色下,顧老太太的身後簇擁着一幫侯府裏的打手,藺老太太因昏了,正歇在靜雅堂裏由其他的郎中在醫治,藺月彤留下來照顧她老人家,随同顧老太太一起出現的是身穿常服,圓領錦袍加身,上繡有四團龍紋飾的譽王本人。
馬夫臉色一僵,口裏打了哆嗦,結結巴巴地道:“老……老太太,這、這是要做什麽?”
麻袋裏的人可是她的親兒子啊!
顧老太太借着月光看了麻袋包裹的人形一眼,從馬夫壞了的臉色可看出,裏面的人确實是她的兒子沒錯了。
打的就是她的兒子沒錯!
顧老太太一點也不心疼,比起榻上躺着的顧雲瑤,她狠心的爹要了和沒要有什麽區別?
顧老太太和旁邊的人交代兩聲,就有人把躺在地上的顧德珉提了起來,麻袋被褪到他脖子的部位,顧德珉說話稍微有些方便了。
他分明聽到自己母親的聲音,那個聲音他在顧府之中聽了幾十年了,絕對不會認錯。
顧德珉難以置信自己的母親會做這樣的事,驚訝了半天,才回過神說道:“母親,您放開兒子啊,您……您這是做什麽?”
顧老太太冷笑一聲,顧德珉身邊的人壓制住他不讓他亂動,她雖然有很多舍不得,可她的兒子确實活該。
顧老太太聲音嚴厲地說道:“忠順侯老夫人聽說你要來了,氣得已經倒地不起,當初是你負了月柔,叫侯府臉上無光,忠順侯爺在朝廷裏說話的分量如何,你該是知道,切不要仗着聖上喜歡你,就認為可以高枕無憂了。侯爺若在聖上面前一句話,你認為咱家顧府還能在京中好好立足嗎?這麽多年來,是我縱容你,教子無方也是我的錯。月柔的死,很大關系出在你的身上,你說你該怎麽辦?我自然是要逮你去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