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來的時候沒有細想過女子閨房不能随意進入的事, 雙足頓了頓, 修長的手臂輕輕垂在身後,斂了眉眼,只說道:“勞煩二位, 能知會一聲顧府的二小姐嗎?我在這裏等着。”
墨畫想阻止他, 司琴卻來了興致,立即笑說道:“那好說呀,您且在院外等一會兒,我去和小姐說一聲。”
紀涼州點了點頭,話不多, 只三個字, 也算是答謝了:“勞煩了。”
司琴不禁多看了他兩眼。他高大的影子在白日的晨光暖陽下, 顯得更加的英俊挺拔,臉是刀刻般的俊朗, 五官分明, 唇線緊抿,但是獨有一種像是成年男子應有的穩重氣度。司琴忍不住想,他和小世子不過都一樣大啊, 同是十六歲,竟然比許多達官顯貴看起來還要像是高貴公子。
墨畫卻覺得這個人長相是萬裏挑一了,脾氣倒是很奇怪,她更喜歡他們府裏的小世子, 平時和誰都有說有笑, 從不與下人擺架子。這人看起來不好親近。
司琴進到屋裏, 就看到雲瑤偷偷地從床上爬起來,好像想要出去活絡活絡筋骨。她吓了一跳,趕緊過去出聲制止:“姐兒,您身子還沒養好呢,可不能随意下地走動。”
顧雲瑤皺眉,她不覺得她有嬌氣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再說已經休養了很多天了,不起來活動活動才對身子不好。被司琴勸阻了一會兒,她堅持己見,一定要出外走動。
司琴奈她不了,今日府上的藺老太太還有王爺王妃他們,受到定南侯家的相邀,說是去年裏定南侯為朝廷建立了一等大功,新年裏皇帝陛下特地賞賜了他許多東西,藺老太太他們受邀之後,帶了許多賀禮上門去瞧了。正巧小世子的婚事好像也在商定當中,司琴知道這件事,似乎老太太相中的就是那個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她沒敢将這件事告訴顧雲瑤,一旦想起那日送別藺紹安之際,顧家二小姐流露出的依依不舍的目光,司琴心裏也有點難受。但願只是她想多了罷。
顧雲瑤的小手軟綿綿的,搭在她的胳膊上,司琴注意到,這只孩子的小手,手背上還有幾個小窩窩,看上去可愛極了。她忍不住想揉揉。
藺老太太怕顧雲瑤吃不好,把她給養壞了,來的時候她病重,經過一段時間的進補,她的精力終于恢複過來了,竟是養得比原來在顧府的時候還要圓潤了些。
司琴側過頭看她一眼,孩子小小的眉眼還未完全長開,略顯了稚嫩,但那皮膚是真的好,在日光的照耀下,瑩潤如玉,眉如黛,一雙眼睛生得最美,眼波流轉之際如雨下江南的綿綿之感……很快司琴又看到她一雙細長的眉梢微微一蹙,也提了神往她的方向看去。
紀涼州已經聽信司琴的“吩咐”,走到院子外等着了,離得也不遠,洞門那裏剛好能看到他長身直立的模樣,濃郁的一雙眉,眼裏淡淡的,好像看着她們,也好像沒在看她們。和平時一樣,臉上沒有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他的長發用一根黑繩束着,正巧有風吹過來,吹在他的身上,單束的黑發和衣袂都飄了起來。
顧雲瑤愣了一下。
司琴明顯感覺到搭在她胳膊上的那只小手,忽的蜷成了一團——居然捏住了她的衣服。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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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喊了一聲不妙,怎麽把紀大人過來的事給忘了通報?
再次看到紀涼州,顧雲瑤不知道要說什麽好,藺老太太暫且把她接過來住,她們兩個所在的地方是北園,侯府內部很大,園與園之間相互交錯縱橫,還有假山流水,亭臺小樓,當然顧府也不小,顧府裏面還有墨池和獨釣臺,相比之下卻只能算是侯府的一隅。
除了北園以外,侯府裏還有西園和東園,她的舅舅和表哥住在西園裏面,但自從去了邊關以後,西園裏已經蕭條了很久,藺老太太會派人每日去打掃,才得以保全西園精致完整的樣子。她想過偷偷溜過去瞧瞧,但因身體的緣故,一直被束在北園裏面不能去。小姨母藺月彤和譽王兩人則暫時歇在以往住過的東園裏。
東園裏面也有她母親住過的院子,從司琴的口裏,顧雲瑤了解到,那個地方每日也由藺老太太吩咐人下去打掃。
紀涼州是跟在譽王身邊的人,暫時也歇在東園裏,平日與她根本沒有機會相見。她暫時也不想見到。
搭在司琴胳膊上的手緊了緊,顧雲瑤眉目不變,開口說道:“回去吧。”
紀涼州看到她們走過來了,又折身要走回去,他的視線緊随她的臉上,很快看到她轉身離開的身影,忽然想起那日在北城門門口,也是這個小小的身影,很倔強地往前跑,明明已經看不到也追不到縱着馬的藺紹安了,她還是不停地往前跑,差點就要在他的眼裏消失。
顧雲瑤走得好好的,身後忽然伸出一只手,司琴原本只是扶着她,被迫因這個動作與她分離。三個人之間的動作墨畫看得一清二楚,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要去幫忙。司琴也吓了一跳,折過身想看看顧雲瑤如何了。
她人已經倒在身後那個玄衣少年的懷裏,原先一直藏在身後不讓司琴她們看到的東西,此刻也露出了真面目。
顧雲瑤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近到能聞到他呼吸的距離,他幽深的瞳孔就這麽直視着自己。
顧雲瑤仰着頭看他,能看到他那雙眼,很清冷,沒有感情。心裏又起了反應,她老想起上一世他殺她的樣子,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應該是習慣殺人了,對着她的胸口就是一刀,沒有猶豫。紀涼州離得太近了,近得她的心跳雷聲般的鼓動起來,狠狠掐了他一把。
紀涼州被她掐了一下,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氣,胳膊被擰得極疼。紀涼州卻連表情都沒有變過,紋絲不動地束着她的手臂,任她繼續掐。很快把手裏的那個東西交給她了,是一只紙紮的小兔子燈。
他原來捏着那個小兔子燈的耳朵,疏忽了始終是紙糊的玩意兒,被汗浸濕了一點以後,小兔子的耳朵其中有一只皺皺巴巴的了,還有一只沒什麽事情。
确認兔子燈放到她手心裏了以後,紀涼州才松開她,說了聲:“抱歉。”
他剛剛确實是急了一點。
想到她忽然要走,他有點不知所措。
他伸手把她扶好,盯着她的眼睛。顧雲瑤被他捏住肩,随後他又松開了,她還是很警惕,紀涼州能感受到她的那份警惕,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在怕他。
紀涼州退了兩步,手安分地放到了身後,說道:“我不太會照顧人。這個你收下吧。”
顧雲瑤被他吓得不輕,卻也注意到了,這小兔子好像是他親手紮的,他一個練武之人根本不會做這種精細活,小兔子的身體構造用的是柔韌的竹條,細小的刺有時候會紮着人的手,紀涼州有幾個手指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
顧雲瑤的視線又轉到兔子燈的本體上,紮得确實有點醜,兔子的頭與身體有幾處沒箍圓,看起來很奇怪。上面點了兩只紅通通的眼睛,一邊大一邊小,估計也是出自他本人的傑作。
大概是上元節快到了吧。他做兔子燈給她,是為了讨好她,還是為了那天沒能追上表哥的事說聲抱歉?
顧雲瑤想說不要,紀涼州沒有多逗留,不過把兔子燈交到她手裏就走了。
當天傍晚,藺老太太他們齊齊地從定南侯府回來了,因譽王在,府內每日的三餐用度比平時要好。顧雲瑤因為身子還未好全,每天單獨留在次間裏吃飯,偶爾藺老太太會抛開女兒和女婿來陪陪她。
今天藺老太太也來了,她還不宜吃不易克化的食物,廚房裏用牛乳炖了燕粥,裏面加了一些特別的材料,做工比較繁複與考究,到碗裏的時候已經沒有牛乳的那股腥味了。
顧雲瑤被司琴喂了幾口,白天與紀涼州碰了一次面,她胃口不好。很快吃不下了。
藺老太太讓司琴先下去,司琴應喏退下了。換她本人拿了裝有燕粥的小碗,一口口吹涼了喂她。
顧雲瑤看到老人家如此,也不想謝絕了她的好意,勉強吃完了這碗。一會兒還有甜食要吃。她想想還是沒有胃口,讓藺老太太省了今天的份。
藺老太太已經從墨畫那裏聽說了,早晨譽王身邊的義弟來找過,從見過他以後,雲瑤的氣色就變壞了些。藺老太太每回看到她,就會想起女兒月柔回到身邊了,說話聲不禁也軟了許多:“瑤兒,你是不是讨厭譽王身邊的那個義弟?”
若是讨厭,從明兒開始,她就吩咐下去,北園不許那個人經過了。
讨厭嗎?倒也不是因為讨厭。該說是恨?當時的他是皇命在身,顧府得罪了皇帝,被錦衣衛上門血洗一空,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包括她自己。這是一種更複雜的情緒,顧雲瑤說不上來,如果換了人來做,不是紀涼州,也一定會奉皇上的命令滅了他們一族。
顧雲瑤皺皺眉,想說的話太多,又找不到人可以說。她只是搖搖頭,告訴藺老太太:“外祖母,我困了。”
藺老太太嘆了口氣,心裏有點發苦,郎中都說了,這孩子不能憂思過甚,可她一天天看着這孩子在府裏生活,分明不開心的樣子,是不是送回顧府調養更好?無論她怎麽想補償,也不如顧府的老太太陪伴她多年的感情深。
藺老太太下去了。出門前經過屋子裏的圓木桌。桌上正放着一只沒見過的兔子燈,紮得有點醜,藺老太太不免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原來上元節快到了,可外孫女的這身體,不能出去玩。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站了片刻,還是走了。
屋子裏點了炭盆,小窗戶被支開,夜晚的風徐徐吹進來。顧雲瑤等她走了之後,下地拿到那個兔子燈,猶豫了一下,眼前閃現出紀涼州手指頭上密密麻麻的小紅點,是紮紙燈籠的痕跡。還是走到炭盆前面,淩空往裏頭丢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