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顧雲瑤正在花圃裏用小鏟子鏟土, 看看那些個菊花哪裏需要養護, 其中的粉菊花已經有要開的預兆了,薛媽媽就得了消息過來找她,臉上還帶了驚喜:“姐兒, 快丢下手裏頭的事, 快去正堂裏面瞧瞧誰來了?”
誰來了?
日頭正高,雖是到了九月份,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天氣還有些發悶。她的嗓子也很幹啞,忙活了一上午, 沒能好好喝水。
因為前世的生活遭到很大的變故, 在地方裏頭她攜手過全縣百姓努力開荒耕種過, 重活了一世以後,顧雲瑤改不掉喜歡親自動手的習慣, 金燦燦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照得那肌膚如雪般的白。
天氣煩悶,夏柳特地開小竈為她煮了解渴的綠豆湯。顧雲瑤聽到薛媽媽的話以後,就把小鏟子往邊上一放, 跟她身後一起勞作的桃枝趕緊遞來一副帕子。顧雲瑤接到手裏以後靜靜擦了片刻,方說道:“又是誰來了?”
以前她會很期待,可能會立即念出來“是不是表哥來了”這種話,如今倒是不敢這麽期待了。
也不可能是謝钰過來了……
擦完手, 顧雲瑤把帕子遞回給桃枝。
薛媽媽看到她和往常的态度全然不一樣了, 安喜堂裏面那一點消息她還是知道的, 顧老太太曾經有意将她許給侯府,讓兩家之間親上加親,然而……薛媽媽皺皺眉,還是說道:“世子來了,姐兒您不是一直想瞧見他的嗎?”
果然是——
表哥嗎?
顧雲瑤的雙指微微發僵,身形頓一頓。忽然就覺得日光很刺眼。薛媽媽之後說什麽,她都聽不清楚了。
時隔五年之久,藺紹安再度重回京城,此番前來,第一回想到的就是要去顧府裏面登門拜會一下。
此次他來,竟是穿了一身鴉青色的錦袍,身形更顯挺拔,坐在正堂裏面正側着身子和顧老太太說話,談吐間仍然不失風趣幽默。
他的打扮,總是具有文人氣息多一點,俊目裏流光奕奕,言說之間總是發出朗朗而輕快的笑聲。
顧雲瑤還沒走至門口,就聽到他和祖母兩個人對話時,有說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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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說到了和五年前差不多的那種事。
顧老太太叫下人給他奉了一杯茶,藺紹安滑了一下茶蓋,袅袅的白氣在茶蓋裏面已經凝結成不少小水珠。
顧老太太明白他的來意,又不太明白,只是一直暗中觀察這個年輕人,他比以前更加俊美,英姿潇灑,端的是一副京中不少女子會為他傾心的容貌。忽而就明白了,五年前顧雲瑤為什麽看着她的這個表哥,會默默地發呆。
一別五年,邊關惡劣的氣候條件,竟是未将他的容顏摧殘分毫,反倒是這幾年期間,長得更俊了。
看着這個年輕人在喝茶,顧老太太先開口說道:“世子過來,不用那麽多禮的,這下又是準備了那麽豐厚的禮上門來,叫我也當真不好意思再收了。”
藺紹安卻不覺得有什麽,送禮乃是正常之舉,畢竟是上門來叨擾他們,哪有空手過來的道理。
五年前有一次趕上他偷偷溜出門,是大年三十那一天吧,藺紹安才空了手沒有帶過來,這種事情在心裏耿耿于懷了五年之久,他很有禮地将茶盞擱置到一邊,笑說道:“老夫人才是過于言謝了,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晚輩還怕您不願意收呢?”
“自然不會不願意。”藺紹安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顧老太太再和他客氣,就顯得真的很生分了。她淡淡一笑,說道:“但也不用每次都準備這麽多,你是我的晚輩,更是雲瑤的表哥,随時都能來府內做客,都是一家人,不用搞得那麽生分。”
藺紹安笑了:“正是因為是一家人,才更要孝敬老夫人您。且老夫人您也說了,雲瑤是我表妹,她的父親更是我的姑父,做侄兒的,上門來帶點禮物,雖然是薄禮幾份,也是晚輩的一片心意了。”
說到一家人這句話,顧老太太的神色微微一凜,總覺得從藺紹安的口裏說出來,有點古怪。
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顧雲瑤都還沒進去,躲在門後不知道該用什麽面貌去面對。她刻意鎮定幾分,又聽藺紹安在正堂裏笑嘆着問道:“表妹以前聽說我要來,總是很焦急地就跑來見我,如今怕是快不認識我這個表哥了,到現在都沒過來。”
言語中好像頗為可惜的樣子。
顧老太太執茶盞的手微微一動,默默看他一眼。半晌後淺笑着回答:“前些日子,府內引入了不少秋菊,這孩子估計是在忙活她的花圃呢。過一會兒應該就能到了。”
“……”顧雲瑤也沒敢發出聲音。
其實她已經到了。
掐一掐手心,垂下眼,也沉默着不說話。
藺紹安喝了半天的茶,不見人來,忽而就想起五年以前,他也是坐在這個正堂裏面喝茶,然後突然地看到一顆小小的腦袋,立在門口正左右打量他。好像是跑過來的樣子,那時候還是寒冬臘月,她臉上紅撲撲的一團,看那樣子,是可愛極了,就好像從年畫裏摘下來的娃娃一樣。
嘴唇一張一合着,呼吸着氣,臉前一片白霧,那是她從嘴裏呵出來的熱氣。
她一定是很恨他了,那一次在北城門的一面,他故意騎上馬,快馬加鞭騎到很遠,顧雲瑤根本追不上來,藺紹安都能聽到這個表妹用很軟糯很可憐的聲音在後面一陣陣地喊:“表哥,安表哥——”
茶盞忽然從指心滑落,在地上濺得到處都是。
藺紹安失神了片刻,那奉茶的下人已經被吓住,生怕他身上的哪個部分被燙傷。
藺紹安跟随父親在邊關闖蕩這麽久,早就習慣腥風血雨的日子,不過是茶盞打翻了而已,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幫忙一起撿碎掉的茶杯。
手上不小心被割了長長的一條血口。
藺紹安眼前一片猩紅,顧老太太看到此處,趕緊叫下人拿可包紮用的棉紗來。
下人應喏才退下時,他的目光也跟着那個下人的步子往前看了幾眼,就看到一雙精致的繡花鞋慢慢走了過來。
然後是水綠色的褙子,繡金藍緞領,接着目光往上移,看到一對頂漂亮的貓眼石耳墜,輕輕綴在耳垂上,那耳垂似乎很是柔嫩,不禁想到揉捏在手裏是什麽體會。
最後才是一張燦若桃花的臉,臉上只略略施了點薄粉,但是眉眼間已經有股脫俗的豔色,逼得人的目光忍不住想要往她的身上看。
那雙眼還是如以前一樣,明亮澄淨,五年前就是這般水靈靈地盯着他看,他當時覺得她可愛,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臉頰,又怕她七歲大了,不會願意将臉頰貢獻出來給他捏捏。
如今已經不能說是可愛了,單單一個眼神,都很勾人。
藺紹安想過表妹會有什麽變化,也相信她會越長越出衆,甚至也習慣了往年小時候,二姑母在身邊的日子。當真正見到她時,心裏還有點不設防。
藺紹安呆愣了片刻,總覺得這個眼神放在她身上太久,實在是太輕佻了。
他趕緊別開臉,頓時就不能輕松地笑出來。
平時以微笑示人的假面具,竟是在這一刻被剝開。
去拿棉紗的下人已經重新回來,藺紹安自己接過,親自包紮,還狀若無事地笑說道:“雲瑤表妹,多年不見了,你是出落得越發水靈了。我剛剛都差點沒認出你來。”
他剛剛确實是沒認出她來。有一刻的驚險,就快把他的詫異暴露。
不過藺紹安平時不動聲色慣了,此刻也很好地收回片刻中的緊張,笑說道:“往年帶了一些東西,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都帶回來了。如今你是大了,可我還是帶了那些,誤把你還當成五年前的那個小丫頭,我應該帶點胭脂水粉回來。”
顧雲瑤望了一眼藺紹安,還有他已經被處理過,不斷滲血的手指,幾乎是不留痕跡地從他的傷處瞥過一眼,有些心裏事,心思敏銳的藺紹安都沒察覺。
以前她想獲得舅舅家的支持,顧老太太也有這個想法,所以她與表哥往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顧老太太找她說過私下通信那種事不太妥當之後,和表哥之間的距離好像如隔了一道山一般。
也有可能是五年前就阻隔了。藺紹安先縱着馬,把她抛在北城門,無論她怎麽追,都不回頭看她一眼。
顧雲瑤甚至有種錯覺,表哥都躲着她了,五年之間的那些信,還可能是他回的嗎?
但不管怎麽說,都不能和他走得太近了,雖然不知道這次他來是不是為了看她,都不能表現得太過熱切。
顧雲瑤盡量婉轉客氣地與他言謝:“謝表哥,不過水粉胭脂那些,府內一直不缺,還是不勞表哥費心了。”
說完以後,她就規規矩矩地坐到一邊。很少再看他,甚至與他說話。
藺紹安卻是擡眸看向她,水綠色的褙子襯得她皮膚瑩白如雪,如緞子般絲滑的烏發绾成一個少女髻,別致地插了幾支簪子。脖子裏有一個大金鎖,與細白的頸很相稱。說話很斯文,不緊不慢的語聲,不複往年軟糯的聲音,但是聽進人的耳朵裏,還是甜絲絲的如沾了蜜糖。
但是總歸有什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