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顧鈞書回到家裏以後, 就臉色沉重地坐在屋子裏不斷地喝茶。

隔一會兒, 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折騰了一晚,聽說二妹妹去了侯府裏頭, 侯府的老夫人好似病重, 她得在那邊照應一點,顧鈞書更不确信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顧德彬和肖氏兩個人,甚至告訴顧老太太。

晚上睡覺,他做了很可怕的噩夢,居然夢到東廠的人連夜趕過來, 把他們一家滿門全滅, 一把火更是把百年基業的顧府燒了。

第二天, 他還是沒藏住心裏事,最近顧鈞祁在外進學, 顧鈞書沒有可商量的人, 只能告訴比較信任的母親。

大爺和二爺兩人還沒有下朝回家,肖氏聽後,臉色也是煞白一片, 她何曾想過因救過瑤姐兒,對他們顧府有恩而收留在府內的紀涼州,居然就是當年那個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紀廣的兒子!

這天底下姓紀的人那麽多,怎麽可能會聯想到是紀廣的兒子。

再說譽王那邊, 他不可能也不知道, 紀涼州就是被定了叛國罪的犯人的兒子, 他怎麽還敢在他皇兄,也就是隆寶帝的眼皮底下收留?

很快顧老太太也知道了這個事。

紀涼州被請去顧老太太的安喜堂時,大爺和二爺兩個人正好也都下朝了,他們三個人都在,事關朝廷局勢,顧德珉的臉色十分嚴峻,顧老太太的神色也是有點不對了,看到他們幾個人這樣,紀涼州大致知道是一個什麽情況,只靜靜立在那邊,一身玄衣在槅扇內靜谧流瀉的光下,襯得身姿十分的挺拔英俊。

若要用什麽來形容他,他好比山澗之間的一棵松柏,傲然挺立,久經風霜之後,顯得更加淩厲一點,也更加孤單冷漠一點。

可能他的本意并不是如此,至少顧老太太知道他的人心并不壞。但是事關重大,必須要把他找過來說話。

顧老太太的臉色有點發沉,再度問他身世背景的具體情況:“孩子,你老實告訴我,你的父親究竟是誰?”

紀涼州也沒想過隐瞞,只是之前他們也當真沒有問過。譽王說過,要以至誠之心來待人,卻又要他把身世隐瞞。以前的他不懂,也鮮少提起自己的身世,如今的他懂了。紀廣這個名字,對很多人來說,已經不是英雄的存在,是和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的存在。

無論紀廣是英雄也好,是人人唾棄喊打喊殺的叛國賊也好,唯有一點身份不變,就是他的父親。

紀涼州看起來什麽都沒想,顧老太太注意到,他的指心在慢慢地蜷起,最終也只是聽到這個孩子,聲音極淡地道:“謝謝各位的收留。在下不日就啓程,不會在顧府裏逗留。”

聽到這裏,顧老太太面色一沉,他果然是紀廣的兒子,他就是!

顧大爺也是一驚,酷愛讀兵書的他,曾經把紀廣當成心目中的英雄。自沽壩一戰,成就了當時兩位英豪。一位就是如今的忠順侯府侯爺藺偵仲,還有一位就是紀涼州的父親,人稱善使大刀,縱橫睥睨的紀廣。

本來應該和藺偵仲一樣,受到百姓的愛戴,受到國制最高的禮儀——在皇帝陛下的帶領下,宮中儀仗隊出動,京城百姓環城簇擁,千裏之路都有人相迎。甚至還會加官進爵,名留史冊。

但是之後很奇怪的是,隆寶帝一登基,紀廣老家的百來口人,一夜之間被東廠帶去的手下全部斬殺幹淨,一個活口都沒留。包括紀廣本人,也在京中被殺。當時正好是藺月柔懷着顧雲瑤,即将臨盆之際。紀廣的這個名字在之後的若幹年裏,被下令抹除,直至今日再無人知曉。

顧大爺雖然沒有親臨現場,卻也能想象當時血流成河的慘相。都說一個活口都沒留了,居然被溜了一個,而且還是紀廣的兒子。

因為年代久遠,自沽壩一戰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當時在位的不是隆寶帝,而是先皇嘉歡帝。顧德彬顧德珉兄弟兩個人因為是京官,對以前的事有一定的了解,後來隆寶帝登基,聽說是定了叛國罪,早在他登基之前,有人就發現足夠的證據呈給嘉歡帝,嘉歡帝當時不信,即使種種跡象表明當初的紀廣勾結外患,企圖賣國,将邊關幾處重要城池開放,讓蠻子軍直接入內侵犯,還承諾到時候若是蠻子軍能鐵騎踏平大孟朝的國土,其頭領能登基為帝,便會許一半國土讓給紀廣做成王霸業用。嘉歡帝也都是一笑置之。等他駕崩之後,隆寶帝上位,才重新開始徹查此案。

說來這種事,顧德彬根本不相信,他如今是大理寺卿,手裏有許多要案要審,其中不乏有冤案奇案。說到紀廣叛國案,他怎麽都覺得奇怪,曾經暗中調查過,卻哪裏都沒有關于紀廣的檔案。一個救國的英雄,怎麽可能會想出賣本國,甚至自立為王?

幾個人都各懷心事。

顧老太太嘆了一口氣,不是她不想留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對他們顧府都有恩,他救過她的孫女,但确實是不敢留了。

“既然如此,我便着人安排馬車下去。”

紀涼州言謝一聲。

顧老太太還是嘆了口氣,覺得他傻,從嫡長孫顧鈞書的口裏得知,明知對方是東廠的人,還當着對方的面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不是主動為自己樹敵嗎?譽王估計也沒想到會有今天,一直保持不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如今被東廠知曉了。很不巧的是,那人居然還是閻钰山。

她想提醒他:“孩子,切不要在外面再暴露你的身份了。”

紀涼州沒說什麽。

顧德珉卻不這麽認為,只是暴露這一次,沒有關系。他知道閻钰山的為人,當年紀廣叛國案是閻钰山一手操辦,也是憑借這個案子才有了今天皇上對他的恩寵。若是現在告訴隆寶帝,當年的案子在他的手裏并沒有了結,隆寶帝該如何想他?不會覺得閻钰山是廢物嗎?

顧德珉笑了笑:“閻钰山不會上報給陛下,但他會暗中想辦法解決紀公子。既然是曾經紀大人的兒子,我和我兄長都十分敬重他,紀公子又對瑤兒有恩,還是譽王那邊的人,我想,閻钰山那邊應該會調查一番再做決定,得罪譽王也非什麽善事。”

顧老太太覺得她的兒子分析的有理,每當這個時候,他頭腦就會冷靜下來,還是有點用處。

不過為防止閻钰山帶東廠的人上門騷擾,紀涼州還是決定不留了。他和衆位告辭一聲以後,回屋就收拾東西。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之時,天邊的那團落日好似要将半個京城屠成一番血光之色,他望着窗外,來的時候就沒帶什麽東西,走時也該是兩袖清風。背在身後的包袱似乎有點沉重,紀涼州走出屋外。

剛走兩步,又折回屋內。包袱裏有從宣府鎮帶回來的木雕小盒,裏面放着數百封五年期間從京城寄去宣府鎮的信。

紀涼州莫名想打開瞧瞧,拆開其中一封,裏面寫着:表哥,是不是我寫信的內容很無聊,你總是那四個字,好像在搪塞我。

又拆開一封,裏面寫着:今年十月桂花開,滿城飄香,我想着,宣府鎮那邊應是不長桂花的吧。若是長了,和京城裏的是不是沒什麽兩樣?

還有一封,裏面寫着:我二哥,你也知道的那位,就是顧鈞祁,他考中舉人了,參加了鹿鳴宴,他年紀這麽輕,就是舉人,我爺爺當年十九歲才中進士,二哥竟是比他還要早。明年春闱他要去參加了,也就是說,他十六歲就可能中進士?

也有這樣的:外祖母一切安好,你且放心,替我向舅舅也問聲安。當年的事謝謝表哥了,下次若回來,不用再大費周章帶些關外有意思的東西給我,太過破費了。

紀涼州忽而就想到,小姑娘嘴角含笑的模樣,那唇邊好像沾了蜜糖似的,但她一聲聲,一句句喊的都是“表哥”。

心裏忽然有點發悶。

對小姑娘而言,他可能只是“紀大人”,在重回京城以後,也發現小姑娘不複往日的笑容了,若不是還有這些信作證,紀涼州幾乎以為,不曾與她離得如此之近過。

紀涼州閉目,一會兒才睜開,氣田已逐漸穩定。把拆開的信都仔細地疊好,一封封全部塞回去。這些信每一封其實都看過不下數百遍,只是每回看,好像都有不同的感受。紀涼州也說不出具體的感受來,只是小姑娘的音容笑貌,好像能從躍然紙上,活靈活現在眼前。

背上包袱以後,紀涼州又重新走出這個居所。日頭還在西斜,一點點往下沉。

藺紹安正在侯府裏面,藺老太太的靜雅堂守着,墨畫剛帶着一個郎中去抓藥回來,王媽媽已經拿着藥去竈上煎着了。

藺老太太正閉着眼,呼吸很沉,他側了側身,看着藺老太太連睡着都不願意放開的顧雲瑤,她靜靜坐在那裏,身上一件桃紅色的褙子,烏黑的發輕绾了一個發髻,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司琴正好走進來,藺紹安收回神思,問她:“寄給我父親的信,已經去送了吧。”

司琴回答“是”。

還有江西譽王府那邊,司琴也回答道:“已經着人快馬加鞭去江西那邊也送信了。”

藺紹安微微一笑,表示知道了。

顧雲瑤側目,正好看到他這模樣,知道他笑得大不如從前那般灑脫了,藺老太太重病纏身,再如何想要用輕松的模樣去示人,也很難做到。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門口通禀,随即藺紹安就叫他們進來了,走進來的一個管事湊近他耳邊低語。

顧雲瑤看到藺紹安的臉上,當時滑過一分震驚之色,但只是一瞬間,就匆匆忙忙随管事出去了。

應該是一個很意外的人過來找他。

讓藺紹安怎麽也想不到的,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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