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藺紹安剛走到侯府門口, 風中搖晃的紅燈籠下, 身姿挺拔地立着一個人,一身玄衣,寶刀挎在腰間, 眉眼很平靜, 甚至是毫無表情的感覺,除了紀涼州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的眼睛裏能和他一樣冷到骨子裏。

藺紹安快走了兩步,走上前去,聽到腳步聲, 紀涼州終于回過身, 看到遠遠走來的藺紹安, 風吹在他身上,今天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袍, 如清風霁月, 出塵拔絕。

還是那個熟悉的人。

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藺紹安笑着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是爽朗:“景善, 這麽多日子來,你去了哪裏,之前我叫你同我一起回京,你倒是不願意回來, 非說先回江西去看看, 這是從江西又回來了嗎?”

他們兩個之前在宣府鎮裏, 年紀差不多大,加上紀涼州是藺紹安的姑父譽王身邊的義弟,雖然不怎麽愛說話,藺紹安知道他只是不善言辭罷了,紀涼州在他的心裏,是個特別值得尊敬的好人。

有一年宣府鎮告急,蠻子軍先後進犯大同鎮,遼東鎮,又以小股鐵騎部隊騷擾他們所在的宣府鎮,那頭領撥了幾百個精英組成了一支強而有力的隊伍,更是選在晚上來突襲。

藺紹安也帶着人馬在外面巡邏,因為是晚上,防守能力比較薄弱,士兵們的士氣也遠不如白天振奮,偏偏那天晚上,月黑風高,蠻子軍們聰明了一回,點了火燒了不少的幹草垛,薰出煙霧來迷惑他們的視野。

藺紹安大感到不妙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在迷霧的盡頭有人不斷地放冷箭。他的身邊,一個兩個三個……數十個熟悉的臉全都倒下了。有人為了保護他脫險,背後深中數十箭也要擋在他的身前。這個人可能是前兩天剛剛和他一起暢談一整夜,把酒言歡的好兄弟,那個人可能是前幾天剛說想給家中老母親寫信的小兵。

戰場上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來就沒有多餘的選擇,藺紹安一直都知道戰争的殘酷,他不懼怕自己的生死,也不動搖,不過就是這樣無緣無故死了,還沒拿蠻子軍們好好練練手,大概是他死後最大的憾事!

就在那一刻,鐵騎之下,紀涼州縱馬帶人及時趕到,同時一支冷箭遠遠地朝着藺紹安放過來。藺紹安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多虧疾馳而來的紀涼州,抽出腰間的寶刀,一斬而下,将那支幾乎能直穿他心髒的冷箭一刀兩斷。

藺紹安能撿回這一條命,多虧了紀涼州。他很擅長領兵側翼包抄,還善騎射,很快就趁對方的煙霧還沒散盡之時,帶着若幹騎兵還有步兵們前去圍堵。

當快追到蠻子軍們時,看到他們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也不心生畏懼,只是收回寶刀,抽出背後一直背着的一張弓,馬的側腹放着箭筒,紀涼州就高坐在馬背之上,瞄準了蠻子軍精英小股部隊的帶頭将領,一張弓開合到弦如滿月,接着雙箭齊發,每一支箭都有穿雲破曉之勢,一支穿中了想擋在蠻子軍将領前面的小兵胸前,一支直接穿在那将領的腦門。

從這之後,對紀涼州這個人,藺紹安越發懷着敬佩之情。他一直都很欣賞冷靜沉着,能應付各類突發狀況的優秀将士,哪怕紀涼州當時也只是奉譽王的命令,前來調查一樣事情,是什麽事情,藺紹安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歡這個好兄弟,平時也都總是喜歡上他的屋子裏找他,總是喊他“景善”。

紀涼州今天來,實屬藺紹安預測不到的意外,撫着好兄弟的背,要把他請進侯府裏面,住多久都可以,紀涼州的腳步卻微微一頓。

藺紹安善說笑,見他如此,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便說道:“你下次來京城,可千萬不能不告訴我,那就是不把我當好兄弟,哪怕你是在附近的州縣,我都得親自前去接你。侯府裏面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想住多久都可以嗎?紀涼州并不是來拜托侯府暫且收留,只是有些事想和他說,但是聽到藺紹安這麽說,想到顧府在顧雲瑤不知情的情況下,下的逐客令,他忽然想說:“我是紀廣的兒子。”

這件事還是讓藺紹安也知道比較好。

誰知藺紹安只是大方一笑,說道:“你是紀廣的兒子?那更好了,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還真是不把我當好兄弟來看。我啊,居然到現在才知道我好兄弟的父親是誰。”藺紹安更是拍了拍他的背,把紀涼州的肩膀拍得一震一震的。

可能他還不知道紀廣是誰。紀涼州又說道:“紀廣是……”

藺紹安卻制止了他,想讓一個承認自己英雄一般的父親,必然是一件很難受的事。

藺紹安笑道:“紀廣是大英雄,我知道的,就算別人說他不是,他在我心裏就是。你是他的兒子,真是太好了。”

就是這句話,紀涼州越來越想明白,當初藺偵仲多次将顧雲瑤的信截下,派人拿去燒了,最終落到他的手裏,當時他也認為由他看信不太合适,但是一想到小姑娘可能因為沒有收到回信,就會很難過吧。

每回藺偵仲都會把信偷偷處理掉,又被紀涼州拿回來,充當藺紹安的身份,讓小姑娘誤以為她一直都與藺紹安本人在通信。

做到這一步就可以了。紀涼州把收在包袱裏的雕花小木盒遞過去。

藺紹安接過來一看,只覺得有點眼熟,登時就想起來是前段日子在宣府鎮時,紀涼州房間裏他看到的那個木盒。

他還沒打開,就看到紀涼州略一低眸,淡淡的聲音說道:“你表妹,一直在寫信。”

藺紹安的手抖了片刻。

有點震驚,有點意外,甚至是——有點不敢相信。

還想追問紀涼州:“她給我寫過信?什麽時候?”

紀涼州的眼中晦暗不明,看不出什麽情緒,他以前都能從旁淡淡地注視別人的動向,譽王不喜歡他這樣對誰都走不進心的感覺,但是此刻,紀涼州仿佛明白了一個叫做“落寞”的詞。

藺紹安是在手抖的片刻一封封拆開信,裏面每一封都洋洋灑灑寫了好多字。最老的一封裏面好像有火燒的痕跡,裏面的內容也比較單一,只畫了一個糖葫蘆,旁邊好像有注解,說開春之後全都壞了,沒辦法只能全部扔了。旁邊還寫着一行小字,讓新老師教她寫的字。

原來用油紙包着的糖葫蘆,她留了那麽久。

顧雲瑤正守在藺老太太的身邊,司琴從外面急急地跑進來,直說不好了。

顧雲瑤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個不好法,表哥出去了一下,很久都沒見回來,那只能和他見到的人有關。

司琴趕緊拉她起來,藺老太太身邊此刻還有好多婆子丫頭陪着,郎中也說暫且沒有生命大礙,倒是不用她多擔心。這兩天陪在她身邊,哪裏也不走,顧雲瑤也是怕藺老太太當真不肯喝藥,用求死之心來成全他們。

她不喜歡這樣,起碼不能拖累了藺老太太。

司琴在前面領着路,兩個人一起出了靜雅堂,出了藺老太太所在的這個北園。一路在走,司琴才告訴她侯府門口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別的管事過來告訴她的:“世子爺去了門口,有位公子來找他,姐兒您也認識的,是那位紀大人。”

顧雲瑤很奇怪,紀涼州這時候怎麽會過來了?

司琴繼續說:“他們兩人在宣府鎮很久,早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了,本來是在敘舊呢,也不知道那位紀大人交給世子爺的盒子裏裝着的信裏寫着什麽,世子爺看了以後臉色就變了。”

根據管事的說法,還從來沒見過一直以笑示人的藺紹安,露出那樣說是震驚也不完全是,說是難以想象也不完全是的神色。好像是驚中帶喜,喜過片刻之後又是內疚,內疚之後又臉帶怒意……總之那個管事從來沒見過藺紹安能真的發出火來。畢竟他就算再怎麽生氣,也只會微笑。

顧雲瑤聽到信這個字也有點懵。司琴說紀涼州把一盒信交給了藺紹安,她五年以前就覺得信裏的內容有點古怪,總是長話短說,不是“無妨”就是“一切安好”,是到後來信裏的內容慢慢說多了。

以前顧雲瑤想過這種解釋,可能是表哥太忙了,畢竟在邊關衛所,平時訓練更要緊。加上她從來沒想過,信可能會被舅舅給截下,最終又被紀涼州先收回這種事。

才跟着司琴走到附近,就看到兩個人站在朱紅色的大門前,門口挂着的兩盞燈籠在風中搖曳。

他們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一身玄衣,幾乎融于夜色當中,如同傲雪淩霜的松柏,一個一身月白色的錦袍,清風霁月一般。此刻顧雲瑤只能看到藺紹安的背影。

因低着眉在和他說話,紀涼州也沒注意到小姑娘正往這裏走來,只是反複說道:“抱歉,承明兄。抱歉。”

藺紹安好像是得知了什麽事情,完全不能接受,聽了之後轟然笑出兩聲,再是很憤怒的聲音:“紀景善,連你也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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