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已近十月, 在南京, 經過一個夏季的喧嚣,秋季尚未初顯它真正的威力。街道間的綠植還被大片青綠的葉子覆蓋,只偶爾在幾株樹上能看到進入秋季的現象——有幾片葉子的末端稍稍發黃。

今年也是過了一個豐收年, 自從隆寶九年冬季降的一場大雪之後, 隆寶期間的每一年,都會在年底新降瑞雪。隆寶帝更是在幾年前為得上天庇佑,特下達命令減輕了民間百姓們的賦稅。這為大孟朝的發展很有利。以原本農田的賦稅來征收,不再增加多餘的稅錢,無異于天大的好消息, 畝産量漸漸增加的農民們, 不再為吃不飽糧、買不起衣而擔心。

富饒的江浙地帶、福建地帶每年都會出産運輸到海外進行交易的大批茶葉、絲綢、木雕之類, 其中以浙江的絲綢出名。

饒是如此,每一年也會遇到大大小小的險情, 比如江蘇的修河公款, 工部已經出了明細賬,上了一封奏疏先送往通政使司那裏,再經由他呈報給遠在京城的皇上。

其實這種事本不該由謝钰來管, 他一無官職在身,二來,他的父親——現任謝家家主謝巡,只是南京吏部尚書罷了。河道修繕、水利通行一類, 應該由工部過問。

若是南京的工部問不了, 那也是京城的工部的事情了。京官們每日都能面見皇上, 處理的就是這種全國範圍的事。

謝巡踏入門內的時候,就看到兒子正在看水道方面的書籍,他暗暗嘆了一口氣,謝钰一身深藍色的直裰,靜坐在那裏,陽光靜谧地流瀉在他半邊臉上,眉間一道深深的印子,讓沒有蹙着眉頭的他,看起來卻像是蹙着那般。

直到謝巡走進來很久以後,也負手站在門口很久以後,謝钰才發現門口的父親。

即刻放下書,他恭敬地站起來,拱手拜他:“父親。”

謝巡依然兀自站在那裏,對他的客氣有禮倒是沒說什麽。

江南謝家向來家風極嚴,謝巡年輕的時候運氣很好,是嫡二子,但是謝老太爺很喜歡他,加上他的兄長年紀輕輕時候就得病死了,謝家的産業這才順順當當地傳到他的手裏。但是他的好運氣也只是到年輕那一會兒,之後謝巡娶過一名正妻,是他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兩人約定将來孩子出生以後,一定要一起相夫教子。

這就是他的第一任太太。

進門不過半年,就為他産下一個兒子。可那孩子活了半天不到,接着就沒體溫了。謝巡才知道,孩子生下來帶病,活不久。第一任太太很自責,沒多久又為他養了一個孩子,沒想到居然是個癡兒!

謝家怎麽可能把将來的家業傳給癡兒,謝巡不顧第一任太太的反對,愣是将那個孩子送到外面的莊子上,給別人養着了。至今也不敢認那孩子是他謝家的傳人。

後來謝巡就從外面抱了一個孩子回來,以為他的夫人會因此好受一點,他的夫人卻是疑慮他原來在外面養了其他的外室,偏生謝巡不肯說出謝钰的生母究竟是誰出來,先太太想把謝钰的生母接回謝府住,謝巡哪裏能說出他的娘究竟是誰,畢竟也不是他的孩子。傷心之下,他的夫人竟在幾年之後上吊自殺了。

也怪謝巡沒有交代清楚,可他也不能把這事兒和別人吐露,謝钰是他從外面抱回來的,他給他單名取了一個“钰”字,表字取了涵昌,就是希望他能像美玉一樣,既有溫潤華美的外表,又有不輸于人的涵養。

如今他已經有第二房太太,本為做續弦的這位太太,讓謝巡也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在他年逾五十的時候為他誕下一個大胖小子。

這是老來得子,讓謝巡很高興。加上近兩年謝钰的表現讓他有些不滿了,先是三年前八月份的秋闱,以謝钰的能力,大可以高中成為當時的解元,然而他竟然幾十名開外的成績。

當時謝巡還不敢相信,以為他是科考失利,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他一個在房中推心置腹地說了很多話,叫他這個兒子也不要太把科考放在心裏面,發揮平常的水準那便可以了。

誰不知道他們謝家出了一個這麽優秀的兒子?無數雙眼睛都盯着謝府,就想看看謝钰是不是能高中榜首。

随即而來的,帶給謝巡的還是失望。

隔年,也就是第二年的春闱,謝钰參加是參加了,這次連名次都沒有,放榜之日謝巡找人瞧了許久,确實沒有在榜上看到謝钰的名字。一次是失望,兩次就是絕望了。謝巡越來越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很有可能他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所以才不了解這個兒子的腦袋裏,成天裝着什麽。

看着他正在看和科考毫不相關的書籍,謝巡的心裏就是氣不打一處來,悶了聲音準備進一步和他說話。有婆子在外面突然喊了一聲,是章哥兒想要找父親,一路摸到了謝钰所住院子的書房。

謝巡探頭看了一眼外面,手還負在身後,章哥兒年紀還小,白白嫩嫩的一小團,穿衣十分精美華貴,被婆子追在身後,看到父親的臉的一瞬間,整張小臉笑得無比燦爛。伸手就要湊到謝巡的身邊:“爹爹抱,爹爹抱。”

“好,爹爹抱。”謝巡把他舉高高抱進手裏,折身就看到謝钰好像是拾起了書,放在手裏,但是他的眼神卻盯了他們片刻。而後又把視線收回。

謝巡更加不懂這個兒子的想法了,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平日裏沉默無比的兒子,也可能想要求得一點父愛,他被抱回來的時候還特別小,是一個待在襁褓中只會哭鬧的嬰兒。

從小到大謝钰被養在顧府裏面,那時候原來的太太還沒死,把謝钰養到了五歲大,她沒奶水,喂奶的人是其他的乳娘,其實那時候先太太就不太對勁了,看着謝钰,這是一個外來的孩子,想打想罵想怨他,因為是其他女人的孩子,但是又心疼他,舍不得他,畢竟在她的身邊養了好幾年。

先太太死的時候,謝钰就在她的屋子裏面,看着她的屍身懸在梁上。

可能就是這樣,造成了這個孩子的沉默寡言,在謝钰的眼裏,謝巡是他唯一的父親,而他的娘是誰,他并不知情。

但其實他也不是他的父親啊。

謝巡心裏暗暗又嘆了一口氣,把章哥兒抱到追他過來的婆子手裏,反身回去要和謝钰說幾句話。若是要親口告訴謝钰,他所在的這個謝家,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他所認為的爹,也不是他真正的父親,未免殘酷了一些。

這個秘密保守了很多年,他還把他當親生兒子養,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們江南謝家,一向對考取功名這種事很重視,而他卻屢教不改,多次沒拿出自己真正的實力。

但謝巡也不得不承認,自從有了章哥兒以後,他明顯偏向自己的親生子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前以為先太太生不出來了,才從外面抱養一個孩子回來,也真的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養過,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還能老來得子。謝巡道:“你先把章哥兒帶下去吧。”

那婆子點了點頭,把謝章從老爺的懷裏接過來,不敢逗留,急急地要帶着孩子下去。

這時候,忽然又有人走過來,是家裏的一個管事,正好與婆子還有章哥兒他們擦身而過,見到謝巡以後,規規矩矩地和他說話:“老爺,京城裏來了一封信,是專程寄給您的。”說着把一封信遞交到他手裏。

謝巡起先沒在意,心裏火急火燎地想找機會和謝钰說說話,時隔三年,明年開春又要春闱了,這三年期間,謝钰哪裏也不去,就在家宅裏面每天看一些和科考無關的書,四書五經那些他都不撿起來念了,謝巡怎麽會不擔心,總不能讓他一直在家裏這麽荒廢下去。

若是他沒這個能力也就罷了,可他有這個能力。

謝巡瞧瞧裏面,謝钰已經變換了一個姿勢,手指拂在書頁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仿佛先前他把章哥兒的樣子,分明沒有落入謝钰的眼裏。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才俊,坐在書房裏頭,借着從槅扇上斜斜落進來的光,在看河道水利方面的書。

再怎麽看,若是不當官的話,那也是無用!謝巡不耐煩地擺擺手,讓管事先把這封信收下去,放到他書房裏,他回頭會去看。

那管事還是規規矩矩地把信遞到他的面前,一副誓要他把信拿在手裏之後,才算完成使命的模樣。

管事道:“老爺,這封信是從京城寄來的,送信的人說,這是一封很急的信,您務必要看看。”

謝巡就覺得有事發生了,把信接過來一看封面,他皺皺眉,不禁念出來:“京城無名氏?”

無名氏不就是匿名信的意思嗎?

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拆開信一看,上面也不過只寫了兩行字罷了,管事站在他的正前方,是看不到信裏的內容,但是他能看到謝巡的表情,他開始先怔了一下,而後臉色越變越奇怪,越變越白。

忽然就把這封信給撕了,光撕了還不夠,他又揉了揉,還要帶下去燒了。

“去把那送信的人給我叫過來!”謝巡挑了眉。

管事看他如此,就知道這件事影響勢必嚴重,可那送信的人,之前他也盤查過了,對方并不知情。

管事道:“小人已問過了,他也不知道這寄信的人是誰,只是當時有人給了他一包銀子,給他銀子的那人,也是經由別人之手,拿了銀子再來辦這件事的不知情人。小人都不敢确定到底經過幾個人的手,這封信才能送到您手上。敢先盤問,就是鬥膽猜測過,老爺在京城裏并沒有故交了,若是大內裏寄來的信,也不可能。”

放眼整個京城,确實沒有他認識的故交了。他原來做過京官,南京的六部相當于養老的地方。他那一批官員,基本該告老還鄉的告老還鄉,被陛下削官為民,或是直接滿門抄斬的也不計其數。皇上若是想發難一個人,很多理由都可以找。

全國這麽大,地方上面,還有包括京城在內的官員,加起來也有數以萬計的人。

能寄出這封信的人,一定是當年的知情者。

可是他暗中派人調查過,謝钰的生生父親,在京城裏一直做官,把和丫鬟一起生下的這個孩子交出去給別人養之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他的下落,甚至還以為這個當時流落在外的孩子已經死了。而那個被調查的男人,就是顧府二爺顧德珉。如今他兒女雙全,也有了一個叫文哥兒的繼承人。生活美滿。

根本不可能知道這個孩子,目前已經轉手由他接收,成了他們謝家的孩子。

謝巡把撕毀的信揉在手心裏,不止顧家不知道,他們謝家上下,也都以為謝钰是他的親生兒子,原本他有想過,若是謝钰金榜題名,高中了以後,就把他真正的身世告訴他,把原本他的姓還給他,去與留都按照謝钰自己的意思,若是他想要認祖歸宗,也都随他的意思。

可如今……怕是有點懸了。

信裏只寫了兩行字:“林泰一直籌謀複出大計,閻钰山想掌控朝政,勢必掀起龍虎鬥,顧府将卷入其內。他回來,不合适。”

重要的是:“他回來,不合适。”

這就是在提醒他,甚至在警告他,別把謝钰真正的身份,說出去。

……

這幾日陪在藺老太太的身邊,監督着她一定要把該喝的藥都喝完,藺老太太的身子骨漸漸好轉。

本說要來侯府小住兩日,誰想到一住,就是住了長達半月之久。

期間顧雲瑤和藺紹安之間保持了一段距離,以往藺紹安可能有點難以接受,半個月下來,也是習慣了如此。

男女之間,本就不能走得太近,以前顧雲瑤考慮不周,正好外貌還只是一個孩子,給表哥寫了很多信,他正好也回信了,回的次數不多,字句簡單,卻成了她的寄托。

當時可能是得意了,顧雲瑤不停不停地回信,如今卻知道了,那些信根本不是表哥回的,而是紀涼州。

陽光懶懶地穿過枝葉,灑在她的身上,卻是有點冷。

藺老太太身子好了以後,會來院子裏曬曬太陽,她不喜歡常年悶在靜雅堂裏不出來,特地把顧雲瑤和藺紹安一起叫來,一人扶着她一邊,聽說外孫女在顧府裏頭引了不少菊花的品種,她幹脆也叫人從外面引進不少菊花,什麽粉的白的金的,都是晚菊了,一朵朵還開得嬌豔。

藺老太太這麽多年來都是一個人孤守侯府,如今孫兒外孫女都在身邊與她作伴,她聲音有點動容,很高興:“你們兩個孩子啊,要是一直能陪在我這個大半個身子都跨入棺材裏的老人身邊,就好了。”

為了安定她的情緒,藺紹安近段日子也決定了一件事:“祖母,孫兒這段日子不回宣府了。一定會多多陪您,只要您高興了。”

還是頭一次聽說,以前怎麽留他都沒用,他心比天高,和他爹一樣,甚至和當年的老太爺一樣,就想為報效祖國出一份力。邊關殘酷,他那麽小的時候就跟着侯爺父親走了,一點都不害怕。藺老太太聽後更加高興了,拍着藺紹安的手,拍着拍着,顧雲瑤的手居然也被她給交到藺紹安的手裏。

兩個人同時一晃神,顧雲瑤默默然把手心抽回來,想轉移一下話題,才說道:“外祖母您瞧,這些菊花開得正是時候……”她已經有意把手收回來了,随後還是被藺紹安牢牢逮住,握進手裏。

他低眉一看,那手心裏的溫軟,手背上面原來的幾個小窩已經随着年紀漸長,如今不見了。

顧雲瑤有意掙了掙,被他握得更緊。看來那天的事說完以後,藺紹安沒有打算放棄。

藺老太太看出什麽情況來,兩只手也覆到兩個孩子的手背上,也笑了笑:“看着你們表兄表妹兩個之間感情好,我就好了。”這相當于是在給他們兩個人臺階下。

只是片刻以後,從年邁的那雙手裏,顧雲瑤終于把手收了回來。

藺老太太嘴角微微一扯,想要笑的,但最後還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從他們二人的情态中,發現了一點端倪。雖然不知道外孫女是怎麽和她的孫兒交代的,又或是下了什麽決定,這侯府裏面當真平靜安逸了許久。有兩個孩子在身邊作陪,藺老太太是越來越開心了,但同時也暗藏着憂愁。

定南侯家的事情,總不能一直拖着。

藺紹安回京的事情,又不是什麽大秘密,定南侯府那邊早就知道了。

藺老太太還擔心什麽時候,定南侯小侯爺還要來府中做回客,或是把他們請到家裏坐坐。

到時候就難辦了。

顧雲瑤陪他們走了一會兒,想起來老太太今日的藥還沒喝,這幾日都是她親力親為,不止服侍在老人的身邊,還盡可能自己去煎藥。便想下去一下:“外祖母,那爐子上的藥還沒有煎,我去瞧瞧,您今日該吃藥了。”平時能待在老人身邊的日子确實不多了,敬一份孝心也好。

藺老太太聽說她的意思以後,讓她下去了。

其實這種事情下人做就可以了,司琴和墨畫已經守在耳房這裏,看到姑娘今日也如期而至了,司琴還有點感嘆:“姐兒您其實交代給我們做就行了,這種事情,小心也傷了您的手。您是金貴的身子,将來還得嫁人……”

說到這裏,司琴更加感慨良多。如果顧雲瑤能嫁進侯府裏面做世子夫人就好了,知根知底,對她們從來不端着架子,還有孝心。擱在許多大家族的小姐身上,巴不得把這個事情交給下人來做。

顧雲瑤卻說:“還是我來吧。”她也不是想故意做樣子給誰看,一個人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沒必要為了刻意讨好侯府而這麽做。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是生下她的母親的母親,就這麽簡單。

墨畫本來已經準備替她煎藥了,這種事她很拿手,看着顧雲瑤要堅持,就站在她的旁邊,有時候替她扇扇扇子什麽的。

很快藥煎好以後,顧雲瑤穿過北園重重的抄手游廊,此刻也端了藥經過這裏。

那天和紀涼州說完話以後,他就離開了,沒有交代去留,顧雲瑤發現他身上背的包袱,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趕出顧府了,但是具體原因還不清楚,派了人回顧府一趟,回信裏頭是她父親的筆跡,勒令她以後最好都不要與紀涼州有來往。

顧德珉很敬重紀廣,畢竟是救國救世的大英雄。敬重歸敬重,肖氏還有顧老太太她們的擔憂也不全無道理,若是真的被皇帝陛下知道他們顧府收留了一個被定叛國罪的兒子,而且這個孩子,本應該在滅門者的名單上面,應該是一個必須死去的人,他卻好好活着,若是被隆寶帝知道了,就是欺君罪!

算紀涼州運氣好,告訴的是當時親自去了結紀家性命的閻钰山,閻钰山不可能告訴隆寶帝,也不可能告訴第三個人。至于當日跟随他的手下們,知情了以後會得到什麽樣的懲罰,那就不得而知了。

顧雲瑤雖然不知道究竟怎麽一回事,也被這封信給驚到,倒是藺紹安像是知道了什麽,抄手游廊的盡頭,他在和一個人說話。

顧雲瑤沒打算偷聽,她是不小心撞見的,此刻想走也已經來不及了,乖乖站在原地,手裏還端着藥,她在一堵牆的後面,聽到藺紹安在問話,藺老太太應該是已經回房休息去了。

藺紹安道:“我父親他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