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傻子總是一廂情願地把所有人的笑臉都當作是好意,哪怕你只是微微彎了一下嘴角,而對于旁人的惡意,如果你不明說,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

齊嘉成了崔府裏的常客,其實他來的次數并不算多,至少跟寧懷璟、徐客秋、江晚樵他們三個比起來,怎麽說也差了個十萬八千裏。可他們是崔家三少的至交好友,雖然崔家長公子在教訓崔銘旭時把他們怒斥為“狐朋狗友”,但無論如何都沾着個“友”字。這個傻不楞登地對着掃地看門的家丁都能笑得一臉老實的齊嘉算是個什麽呢?說是同窗吧,崔銘旭在那個破書院裏認認真真地念了幾句詩,寫了幾個字?說是舊交吧,崔銘旭在鏡湖上頭一次看到他時,若不是寧懷璟先認了出來,哪裏能想得起來他就是那個齊嘉,便是後來想起來了,也不過是在心裏暗暗笑一句“哦,那個傻子”。

崔府的下人們在他第一次登門時說:“就是三少爺從湖裏救起來的那個。”

齊嘉第二次登門時,端茶的小丫鬟稍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跑回去跟廚房裏的燒火丫頭說:“哦,原來和三少爺認識。”

看門的家丁第三回看到齊嘉站在崔府的門前伸長脖子仰頭看門梁上的門匾時,已經不再驚訝。飛快地跑去通報後,還偷偷地跟他回了個笑。

崔銘旭卻習慣不了,鬼知道他那時候是怎麽了,心急火燎的時候還好脾氣地跟他在街邊閑扯了大半個早晨不說,竟然一點頭就應了下來,讓他以後有空就來崔府找他請教學問。切,請教學問,書院裏那群白胡子老頭都死光了麽?就算白胡子老頭死光了,不是還有于簡之那群書呆子麽?什麽時候他崔銘旭有了個耐心授徒的名聲,他自己怎麽不知道?

書齋裏的氣氛不怎麽好,主人家端着臉坐在書桌後,既不出聲招呼也不吩咐看茶,眼看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掐得更緊,骨節都泛了白,前朝某位書法大家存世不多的手跡不消一刻就要被揉成一團廢紙。

徐客秋自顧自地招來門前的侍女給自己親手泡上一盞香茶,捧着茶盅順着崔銘旭的視線一起往窗外看:“喲,他好了?”

窗戶對面,綠柳之下,石桌側旁,個子矮小穿一身紅衣的是崔銘旭剛滿三歲的大侄子,正跟他有說有笑玩得不亦樂乎的是齊嘉,他個子本就不高,又是蹲着的,一會兒拍手一會兒扮鬼臉,偶爾轉過頭跟坐在一邊的柳氏說幾句,笑聲飄着飄着就飄進了這邊的窗戶,遠遠一看,還以為那邊是兩個小孩兒在玩耍。

崔銘旭冷哼一聲調回視線:“好了一個多月了。”

“這樣……”徐客秋別有深意地往窗外看了兩眼,回身笑道,“最近總不見你出來,還當你怎麽了。原來是在府裏得了樂趣,害得我們三個白擔心一場,不辭辛苦特特跑來一趟。”

“怎麽會?”崔銘旭聞言,臉色更沉了幾分,索性起身關窗,煩人的笑聲便再也傳不進來,“再怎樣也輪不到他。”

窗戶“砰--”地一聲關上,震得徐客秋手裏的茶蓋也是一跳。

“客秋你就別再笑他了。”寧懷璟随手從案上撿起本書翻看,一邊對崔銘旭道,“是你大哥不許你出門?”

崔銘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屋內的另外三人便都知道是這個意思了,不由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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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都是你們三個給我招來的好事!”

自從上次徹夜不歸後,他大哥就把他管得越發嚴厲,加之考期将近,看着旁人家的子弟個個刻苦用功,恨不得一天掰作兩天來用,再看看自家三弟這般散漫放縱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于是在崔銘旭身邊又加了三四個家丁,三公子走到哪兒都得跟到哪兒,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待他回府後得一一呈報,有半點出入之處就是一番嚴審盤問,就差沒把他拉去刑部的大堂了。

崔銘旭是最受不住管教束縛的性子,一氣之下,幹脆就閉門不出,天天在書齋裏恨得咬牙切齒,瞥眼瞧見齊嘉縮在一邊吓得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兒,心火又添了一大把柴,可再旺也不敢噴出來,憋得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直恨不得能趕走眼前的傻子再拆了頭頂上那個黑沉沉的屋頂。如今見他們三人非但不出言安慰,還正大光明地是頂着一副特地跑來看熱鬧的嘴臉,心中怒極,抄起案上的鎮紙就朝那三人砸了過去:“有本事就把本少爺一起帶出去,不然就給我滾!”

寧懷璟身手敏捷,帶着徐客秋往側身一閃,躲開迎面打來的鎮紙,不怒反笑:“我們要是滾了,誰來帶你出去?”

不待崔銘旭插話,他迳自拍着衣擺說道:“我好容易才從我爹那兒要來的拜帖,請崔小公子過府,共話詩書弈棋之道。現下看來,崔小公子心緒不佳,我看,我等閑人還是速速告辭吧。”

說罷,就招呼着徐客秋、江晚樵要走,崔銘旭一聽能出府,忙從書桌後奔出來,又是鞠躬作揖,又是“寧兄”“賢兄”“親兄弟”地告罪了一番。

寧、江二人還沒作聲,徐客秋先熬不住了,哈哈一笑,轉臉指着崔銘旭道:“那你還等什麽?若是只有我們三人過去,不見你崔小公子,春風得意樓的玉姑娘哪裏肯出來見我們?”

崔銘旭方才放了心,臉上一掃陰霾,趕緊催促三人速速離開,唯恐他大哥一轉念就要反悔。

恰在此時,齊嘉剛好和柳氏說了會兒話,念及書齋裏的崔銘旭,便回來看看,見四人站在門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不免驚異:“你們……”

“出門。”崔銘旭一見又是他,沒好氣地答道。

“哦。那、那我也告辭了。”

走出了幾步再回過頭看看,正要再邁開步,有人叫住了他:“喂,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是一直沒發話的江晚樵。

“晚樵?”崔銘旭想要阻攔。

江晚樵不以為意,眼睛盯着同樣一臉呆楞的齊嘉,摸着下巴笑道:“我覺得他挺好玩兒的。”

齊嘉沒有答話,崔銘旭知道他在看他,他受不了他的那種神情和目光,眼睛閃閃的,想要睜得很圓又極力壓抑的樣子,看得人滿心的不舒服,仿佛有一只小手牽住了他絲縧般四散的情緒中的細細一根,只是一根,卻揪得很緊,說不上疼痛,但是很不舒服,而唯一能平複心緒的方法似乎只有實現那雙眼裏所閃現出的期望,縱使并不甘願。

蹙起眉頭,大步走了過去,越過那個總是顯得有些卑微的人影:“想來就趕緊跟上!”

“嗯!”身後立刻響起了慌亂的應答聲,透着點喜悅的味道,真是……傻子,他怎麽看不出他哪裏好玩了?

多年之後,他才知曉,這樣的表情下是怎樣一種酸澀的心情,可這個時候,驕狂的崔家三公子一無所知。

春風得意樓最當紅的花魁在春風得意樓天字第二號的廂房裏揉着琴弦漫聲淺唱:“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哀怨而婉轉。

崔銘旭執一根玉箸輕扣夜光杯,“叮叮”地和她淙淙似流水的琴音。

一曲唱罷,歌聲繞梁,玉飄飄慢慢地擡起一雙盈盈的眼,鳳仙花汁塗抹得十指豔紅,琴弦上流光點點,更襯得皓腕凝霜,纖手似玉。崔銘旭早已看得入迷,放了手中的玉箸走到琴邊稱贊:“飄飄,幾日不見,還是你的歌聲最能撫慰我心。”

“崔小公子過獎了。”玉飄飄側首道,“不過是個取樂的法子罷了,承蒙公子不棄。”

聽她一口一個“公子”,仿佛距離疏遠,崔銘旭心中頓時不快:“你我已相識兩年有餘,如此稱呼豈不是太過生疏?”

玉飄飄忙稱不是:“公子金尊玉貴,奴家豈敢妄自與公子比肩?”

“這是哪裏的話?”燭火下,崔銘旭只見她螓首低垂,耳際明珰微晃,一襲妃色紗裙如煙似霧,真真是應了古人“美人如花隔雲端”的句子,不由心旌搖動,握住她仍放在琴弦上的手就要一訴情衷,“飄飄,待我高中之後……”

話音未落,一陣嬉笑喧嘩聲劈頭蓋臉地從身側撲了過來,什麽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立時被沖得煙消雲散。

崔銘旭惱恨地回過頭去想要斥責,原來那邊徐客秋幾個見他滿心滿眼都是玉飄飄,壓根就顧不上他們,便又招來了幾個花娘尋樂。他們都是脂粉堆裏常客,對着幾個濃妝豔抹的花娘自是游刃有餘,可偏偏這一回身邊多了個齊嘉。打從跨進春風得意樓的門起,齊嘉就渾身不自在,只是崔銘旭從頭到尾沒看過他一眼,他又是謹慎小心得過分的性格,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眼睛不敢亂瞟,連擺在面前的筷子也不敢動,只盼着崔銘旭趕緊起身,好帶他離開這個平時打死他也不敢進的地方。

哪知道徐客秋叫來的這幾個花娘,眼花一飛就看到了正襟危坐得仿佛是在針尖上的他。一陣香風撲鼻而來,齊嘉的身邊就被一片花花綠綠的布料子圈住了:“喲,這位公子,第一次來呀?”不愧是樓下那位春風嬷嬷一手調教出來的精兵強将,連喊一聲“喲”的調子都一模一樣,一個音拐了九個彎,讓人從頭到腳一哆嗦。

“嗯……嗯。”e

“呀,怎麽連口酒都不喝呀?”

“我……我……我……”屁股底下的針尖都紮進肉裏了,剛張嘴,就被灌了滿滿一盅,嘴裏一陣酸辣,快逼出了眼淚,于是話就更說不清了。

“啊呀,公子你偏心,喝了她的不喝我的。”

“我……”又是一口酸辣,有熱氣順着喉頭一直漫到臉上。

花娘們就又笑開了:“啊呀呀,快看吶,才喝了兩盅就臉紅了,哎哎,別躲呀,比咱這兒的雛兒還害羞呢!來,再喝一杯,酒這玩意兒是越喝越會喝的。喝了咱這一回呀,保管你下回還想喝!”

笑聲說話聲就跟眼前高聳的胸脯一樣迎面就招呼了過來,齊嘉也數不清自己被灌了幾杯,只覺得嘴裏仿佛含了黃蓮般難受,又隐隐地起了一點甜,一點酸,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腦子也是暈乎乎的,她們問什麽就自動自覺地答什麽:“今年多大了?屬什麽呀?”

“屬兔子。”

“哈哈哈哈,我屬虎,乖,叫個姐姐聽聽。”

“姐姐。”

“哎呦喂,你真的叫呀。那姐姐問你,成親了沒?”這場景,不像是青樓倒像是妖精洞了。崔銘旭呷着酒看熱鬧。

“沒。”

“那訂親了沒?”

“沒。”

“乖,那有喜歡的人沒有?”

“……”

“你怎麽不答呀?”

齊嘉還是不開口,一雙蒙着水汽的眼睛眨呀眨,倒是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好奇地聚到了他身上,一時,舞也停了,笑也止了,江晚樵就着花娘的手飲下一盅清酒,崔銘旭饒有興味地靠回椅背等着聽這個傻子能說出點什麽。

齊嘉這時反倒不拘束了,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學着崔銘旭方才的樣子,“叮--”地一聲敲上杯沿,頰邊一左一右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我不告訴你。”

“噗--”江晚樵一口酒噴到了對面的徐客秋身上。

衆人轟然。

“你這人……”徐客秋忙不疊地擦着自己的袍子,一邊作勢要向齊嘉撲過去。“再喂你兩杯,我看你說不說。”

一衆花娘一愣之後,也競相舉着杯要往齊嘉嘴裏喂,他卻還舉着筷子,笑得一臉憨相。

“行了,行了,讓不讓人說話了?”崔銘旭看他滿面紅霞,就知道他醉了。不是他關心齊嘉,只是料想徐客秋那三人是笑過鬧過後就不計較後果的,等等這傻子要是醉倒了,撒個酒瘋什麽的,難看的還是他崔銘旭的面子。況且,他來這兒是找玉飄飄說話的,他們這麽一聲高過一聲地瘋,玉飄飄再美,群魔亂舞之下,還能說出什麽情話來?

衆人其實也鬧夠了,見是崔銘旭出面阻攔,又拉着齊嘉開了陣玩笑便放過了他,各自摟着花娘去了別處。

玉飄飄調完琴又唱了一曲。崔銘旭聽着琴聲,忽然發現齊嘉還坐在座上,正一口一口地吃着桌上的點心。他一直沒有出聲,安安分分的,若不是無意間瞥見,崔銘旭都忘了房裏還有個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崔銘旭在看他,放下手裏的點心,擡頭沖崔銘旭咧着嘴笑了笑,再把點心捧起來,小心地咬着。剛才聽他說他屬兔,真跟只兔子似的。

崔銘旭一笑,起了玩心,故意走到了他身邊坐下,機警的兔子立刻警覺地往邊上讓了一讓,啃剩下的半塊點心再次被放回桌上。

崔銘旭享受着他的不安和警惕,手中和着琴音打着拍子,眼角意着桌上的點心将會在什麽時候被拿起來。等到又是一曲終了,袖子被微微地扯動。崔銘旭轉過臉,看到他的眼睛也跟兔子似地泛着紅,兩顆虎牙大大咧咧地顯了出來:“真的,我不會告訴你。”

很鄭重其事的口氣。

然後,“咚--”的一聲,他的笑容還沒有收住,腦袋就落到了桌上,那塊吃剩的點心邊上。

“你……”崔銘旭啞然,原來醉了。

頭一次那麽認真地看的臉,睫毛挺長的,面孔被酒氣熏得通紅,微微發着汗,感覺捏上去會很軟。崔銘旭屬虎,他只比他小了一歲,看上去卻跟個不懂得設防的孩子似的。伸手去推他:“喂,起來。”

他的嘴角勾了勾,眼睛還閉着,睡得踏實而香甜。

想起他那樣彎着一雙眼睛說:“我不告訴你。”難得一見的調皮神情,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連玉飄飄唱了什麽都沒聽清。

呵,好像真的挺好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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