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五月時下了場雨,劈空打落一道驚雷。齊嘉正從書齋外邁進來,一腳在屋裏,一腳在屋外,腳下絆了一絆,人就趴在了門檻邊,一碟子紅櫻桃滴溜溜地滾到木書桌下。眼角稍稍斜了一斜,正提筆作畫的手便脫了束縛,筆尖點得略重,清水荷塘裏多了一抹朱砂紅,好似腳邊洗得清爽的櫻桃。崔銘旭收回眼睛垂下頭,一絲笑意偷偷地爬上嘴角,沉悶的天氣裏倏然起了一縷清涼的風。
這場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又一宿,往後就斷斷續續地三天兩頭就下雨,下一場天就熱一分,也不知下了幾場雨,櫻桃換成了蜜桃,春衣改做了絲袍,樹梢上起了蟬鳴,夜半時分,池塘裏呱呱一片蛙聲伴人入眠。于是夢裏也滿是暑意,他扇着紙扇為玉飄飄消熱,夢裏的美人柔情蜜意,巧笑倩兮。他尚不及一親芳澤,轉眼就變作了和寧懷璟三個在湖邊飲酒,清風徐來,談笑言歡。最後看到了齊嘉,小傻子又喝醉了,揪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說話,他聽不清,看到他張開嘴,兩顆白白的虎牙抵着水紅的唇,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一起笑了起來。這一笑,就醒了,晨光穿過窗戶紙照得室內一桌一椅都在地上拖出了影子,昨晚臨睡前翻的文章還擺在案頭。臉頰酸痛,卻原來醒來時便已不知笑了多久。崔銘旭聽到屋外的丫鬟們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還有低低的談話聲:“大少奶奶醒了,還不快去幫着梳洗。”
“噓,別吵醒了三少爺。”
又是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他大哥繃着臉問他:“秋試準備得如何了?若是連秋試都取不了,何談會試?我看你将來拿什麽臉去見父親大人!”
寧懷璟總是搖着扇子晃過來:“狀元大人怎麽還不用功?我和晚樵可等着看笑話呢。”
崔銘旭瞪起眼睛還沒開口,徐客秋就先插了話:“狀元大人還需用什麽功?若連銘旭都認真向學,我們這樣的還不得一個跟着一個跳鏡湖去?”
一群沒心沒肺沒心肝的狐朋狗友。
小傻子倒是張張嘴什麽都沒說,隔三差五地提着些小點心小吃食來登門。他不怎麽來崔銘旭的書齋,坐坐就小心翼翼地留下碟點心往外跑。崔銘旭擡頭往窗戶外望,他大侄子正在大柳樹下吮着手指等齊嘉呢。
崔銘旭開始覺得有趣,後來覺得奇怪,漸漸地生出幾分懷疑,他巴巴地求着他同意他來崔府,是幹什麽來了?于是,他走時就出聲叫住了他:“去哪兒?”
“我……我去外面看看。”小傻子說話總是不利索,真不知道朝堂上他是不是也是這麽回話。
“坐這兒。”
“那個……”
“什麽?”
“你正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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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走過去拿起塊他盛在碟子裏的點心吃,甜的,不膩,滿口生香。說來也怪了,他拿來的東西,崔銘旭還真沒什麽是看不順眼的:“那就去吧。”
“啊?哦!”小傻子得了将軍令一般往外跑。
崔銘旭撚着點心,又說道:“回來。”
“哎?”看他剎住了腳回身,發帶飄起來,繞着頭頂畫一個圈,陀螺似的。
“東西留下。”說的是齊嘉手裏的食盒,“小鬼甜的吃多了會鬧牙疼。”
“哦……哦!”齊嘉不疑有他,當真就把食盒留了下來,又擡起臉來看崔銘旭。
“沒事了,去吧。我要看書。”
“哎,好。”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水藍色的衫子,看他急匆匆地往外跑,跨門檻時還特意頓了一頓才跳過去,微風撩起了衣擺,同樣水藍色的發帶飄過了頭頂,沒頭沒腦的、藍色的兔子。不一會兒,窗戶外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驚住了池塘裏的青蛙,吓跑了樹梢上的知了。崔銘旭提起齊嘉留下的食盒,放到自己的書桌邊,案上放的是那方齊府送來的硯臺。看了一會兒書,伸手從裏頭摸出塊齊府的點心。味道不錯,心情也很不錯。
真如徐客秋所說,若是他崔銘旭也要靠刻苦用功才能考秋試,那這天下千千萬萬的士子還不得跳湖去。放眼京城,這秋試的魁首除了崔銘旭,還有誰膽敢染指?
遣去看榜的家丁喜洋洋地跑回來通報,他大哥坐在正堂,半天才憋出一句:“不過秋試而已,會試時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坐在一邊的崔銘旭吊着眉梢笑得得意:“我有何能耐,來年三月不就能見分曉了麽?”
崔銘堂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看着那遠去的背影,崔銘旭心說,我看你還能拿什麽借口來束我?
往後的日子天天大席小席不斷,崔家三少才名遠揚,走在街上都有人冒出來恭維一句:“恭喜三少賀喜三少。”
崔銘旭抱拳說:“同喜同喜。”
從來就不認識的人,也不知道他替他高興什麽。
他是崔家三少崔銘旭,天生的好才華,出則鬥酒十千肆意戲谑,入則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今朝小小一個秋試魁首,不過小試牛刀。來日蟾宮折桂,雁塔留名,再自那春風得意樓中抱得天下第一美人歸,人生快事不過如此。得意,怎麽能不得意?
過了秋試就該準備來年三月的會試了,這才是正經的大考,民間傳說躍龍門躍龍門,躍的就是這道“檻”,是金龍還是泥鳅,一場大考定終身。崔銘旭卻不急,難得能堵得他大哥啞口無言,當然是要趁此良機好好享樂一番。今天找來寧懷璟下棋,明兒又約了玉飄飄聽戲,鬥狗撒鷹,觀鳥養蟲,成天跑得連人影都摸不着,着實把崔銘堂氣得不清,召來自己還不通人事的兒子反複教訓:“以後離他遠着點兒,不許跟你三叔學!”
小娃娃從沒見過自家爹親如此嚴肅的表情,張了嘴就扯開嗓子哭。那時候,罪魁禍首他三叔正領着幫人大搖大擺地往春風得意樓裏晃。
起先只是想跟從前一樣,叫上懷璟、客秋和晚樵就成了,結果走着走着,遇上的盡是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來攀親,左一句“崔三少”右一聲“狀元爺”,“您是文曲星下凡上仙轉世”,“早知您滿腹經綸才高八鬥,今日一見果真氣宇軒昂人品出衆,樣貌堂堂堪比潘安”……放在平時,崔銘旭從來不屑這些吹捧,冷下臉就當沒聽見,可如今他志得意滿,恨不得指天劃地高呼一句“天上地下為我獨尊”,這些話聽在耳裏大為受用,便一揮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去樂一樂吧。”
一群人衆星捧月般前呼後擁地進了春風得意樓,崔銘旭是熟客了,不等龜奴招呼就駕輕就熟地上樓,往玉飄飄的天字二號廂房裏走。才上了樓,橫空卻殺出把美人扇攔住去路。
面前的女人着一身襦裙,紅底金邊珠片灼眼,發髻堆得比天高,金簪玉釵好像借來的一般,滿滿插了一頭,臉上的香粉刮下來能蒸一屜饅頭。
崔銘旭一如往常般玩笑道:“嬷嬷,您打死賣粉的了?”
“哪裏,哪裏,崔小公子您真是愛說笑。”濃妝豔抹的老鸨忙用扇子半掩住臉,一雙畫得烏青的眼睛眨呀眨呀地露出幾分往日的嬌媚。
崔銘旭一拱手,側跨一步想要繞過她,春風嬷嬷腰身一扭,又擋在了他身前,帕子輕揚,自身後召來幾個花娘:“喲,崔小公子,真是不湊巧,我家飄飄今兒有客。讓小紅她們帶您去樓下的雅間坐坐如何?”
說罷,幾個花娘一擁而上,半拉半扯地就纏着崔銘旭要往樓下走,崔銘旭也不在意,想先去樓下坐定,等等再把玉飄飄叫來也是一樣。
可他身後卻有人尖聲道:“嬷嬷,您這可不地道。崔三少是何等人物,怎能叫他去樓下坐着,這不是矮人一頭了麽?再者說了,您樓上這麽許多廂房擺着給人看的麽?”
“哎喲,這位公子,崔小公子是什麽人,我春風嬷嬷能不知道?咱當今聖上還得給崔府面子呢,我小小一個春風得意樓哪兒敢怠慢?”春風嬷嬷臉上一僵,趕緊賠笑道,“只是這陣子生意實在太好,樓上的廂房都滿了。”
不待她說完,有人冷哼:“滿了?滿了您也得給我們空一間出來。”
“那……那怎能行?”老鸨手中的扇子一沉,慘白的臉上一張紅唇塗得血紅。
衆人皆不說話,都拿眼看着崔銘旭。崔銘旭心中也在犯難,他也知如此這般有些仗勢欺人的意思,只是原先什麽都不說倒還罷了,現在有人這麽一說,他要真乖乖地下了樓,豈不是等于告訴旁人,他崔家三少連個妓院老鸨都拗不過?
正躊躇間,眼前有個人影一晃而過,走廊最裏面那間房的門開了一半,露出半張臉又急急縮了回去。齊嘉?心中頓時起疑,那小傻子自從上回在這邊被花娘們吓着後,是打死他也不肯再走近半步了,怎麽這回又來了?
心念一閃,就忘了周遭的人和事,只聽一聲“小心”,崔銘旭來不及反應,身上一燙,新制的白袍上湯湯水水沾了一身,紅彤彤的油漬正沿着袖管往下滴。原來是一個龜奴正要往哪間房裏送酒菜,樓邊被這麽一群人堵着,他一邊低呼一邊小心躲避,到了崔銘旭身後,他原想崔銘旭聽了提醒會往邊上讓,怎知他心神恍惚,非但不讓,反而還往這邊跨了一步。龜奴也是趕得匆忙,兩人一碰,托盤中的菜肴就都傾到了崔銘旭身上。
這一下,衆人一陣驚呼:“豈有此理!老鸨,不管是不是存心,你說說你這春風得意樓該怎麽賠?”
“這……”春風嬷嬷也是措手不及,立馬跨前一步揪着那龜奴怒罵,“不長眼的東西,哆嗦什麽?還不趕緊給崔小公子擦擦!”
喧鬧聲引得樓下的人紛紛仰起頭來看,指指點點地說笑:“那個正中間的公子不是崔家小公子麽?”
“哦,對對,是他,這回秋試他奪魁呀。”e
崔銘旭甩脫了春風嬷嬷的手,暗罵一聲“晦氣”,心中的不快更甚。
又聽身邊人嚷道:“玉飄飄呢?京城中誰人不知玉姑娘是崔小公子的紅粉知己,哪有崔小公子都到這兒來了,玉姑娘還顧着別的客人的道理?你看看,都燙傷了,玉姑娘怎麽也不出來看一看?”
“玉飄飄”三字正中崔銘旭的心事,玉飄飄是他的意中人,即便如今尚未訂親,可将來必定是他崔家三夫人。眼下這時刻,春風得意樓是全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丁點大的事情也能傳得明天一早滿京城知曉。如果他現在就這麽息事寧人了,以後還有什麽臉面在京城立足?更何況,現在他聲勢正如日中天,家裏大哥的話他尚且要頂回去,哪裏能在這種地方受委屈?
這麽一想,又見樓梯下許許多多人都饒有興味地往樓上看,崔銘旭不禁狂氣橫生,一拂袖擺,對春風嬷嬷說道:“原來你春風得意樓是這麽待客的,我倒要看看,對旁人,你們是不是也是如此?”
說罷,推開了春風嬷嬷,一腳就踢開了她身後的廂房門。門一開,崔銘旭更是勃然大怒,只見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正強行捉着玉飄飄的手意圖不軌。由于剛才衆人在房外吵嚷,蓋過了裏面的聲響,玉飄飄百般躲閃,已經是淚流滿面,見房門被崔銘旭推開,見了救星一般脫口喚出一聲:“銘旭!”
崔銘旭自命君子,風流卻不下流,雖與玉飄飄過從甚密,但向來發乎情止乎禮,不敢有半點逾距。此刻見意中人竟被人侮辱,立時兩眼冒火,闖進去掀翻了桌子,不顧旁人勸阻揪住那胖子一通好打。那胖子也是蠻橫,反手又回了幾下。崔銘旭怒火中燒,見圍觀者甚多,臉面上是一點兒也輸不得,便高聲嚷道:“給本公子好好教訓他!”
衆人應諾,其他人趁機起哄,一時間,一衆人等在春風得意樓內胡亂打砸,房內“乒乓”聲不絕,更時不時有茶幾座椅被抛下樓,惹得樓下一片尖叫,看熱鬧的人們抱頭逃竄。
“你、你、你……我、我……哎喲喂!”先前還風情萬種的老鸨矮身躲在樓邊,聽着樓裏樓外“停靈哐啷”的打砸聲不絕,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不禁心痛如絞,“那是我的銀子,銀子啊!”
一頭珠翠扯得七零八落,連裙擺被鈎破也顧不得了。
樓外有人站在看熱鬧的人群的最前邊,沒事人一樣搖着紙扇問齊嘉:“誰呀?挺橫的。”
“不、不清楚……”齊嘉踮起腳,兩眼緊盯着樓裏的動靜,又轉臉問身邊的人,“京府的人都來了,不會把他抓走吧?”
那人剛要答,人群裏走出個白面書生般的人,皺眉道:“怎麽?被轟出來了?”
拿紙扇的人忙笑着迎了上去:“不是,當然不是。朕……啊,不,我怎麽可能……”
“帝策,想抄多少遍您自己掂量,明天早朝後讓靈公公送來相府。”那人說完,撇下兩人轉身就走。
原先站在齊嘉身邊的人忙跟了上去:“小修,哎,小修,你等等我。”
春風得意樓裏的響聲沒有了,人群漸漸散去,齊嘉還站在樓前,看着茜紗宮燈一盞盞熄滅:“不會有事吧?”
夜風漸涼,已近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