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春風嬷嬷曾經當着全京城人的面跳罵:“以後說什麽也不讓那個姓崔的進門了!”
幾天後,春風得意樓裝飾一新,重新開張,頭一個一腳跨進門來的還就是那個姓崔的。
“您這是……”穿紅抹綠的女子驚得一張白臉直掉粉。
崔銘旭拱拱手笑得歡快:“你恭喜您開張大吉。”不再同她糾纏,趾高氣昂地上了樓。
走進玉飄飄的房,才慢慢垮下了臉苦笑:“我得在你這兒住一陣了。”
“公子有難處?”玉飄飄問道。見他只是悶頭喝酒,沒有要答的意思,便不再追問。
“也沒什麽。”喝了一陣,崔銘旭起了醉意,長籲一口氣,放下酒杯,轉向玉飄飄道,“我和我大哥鬧翻了。”
他大鬧春風得意樓的事驚動了京府,自然也讓他大哥知道了。崔銘堂在外什麽都不說,一回府就拍着桌子大罵:“你這不學無術的東西,崔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他平素一貫嚴于克己,生恐一個不當就丢了崔家臉面,此番為了崔銘旭不得不對人彎腰低頭不說,更讓崔府白白給人看了笑話。因此,早憋了一肚子氣不得發洩,“整日恃才傲物,東游西晃,府裏好容易請來的先生都被你氣走了,還不知悔改。你大嫂二嫂幾次三番苦心勸告,你可曾聽得一句半句?小小一個秋試而已,能做得了多大的數?你看看你,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若不是你大嫂勸我,說你年輕氣盛,再歷練歷練就能好,你道你能逍遙到今天?歷練?哼!什麽歷練?成天鬥狗逮兔子,放浪形骸,居然學會喝花酒,逛勾欄院了,你哪裏像個正正經經的世家公子?我崔家世代書香府第,詩禮傳家,怎出了你這麽個不知禮義廉恥的東西?打架滋事、尋釁毆鬥,這是你一個讀書人該做的嗎?你哪個先生教過你這些?”
崔銘旭自知理虧,只得按捺下脾氣跪在堂下任他訓斥。誰知他話鋒一轉,又轉到了玉飄飄身上:“為了一個娼妓跟人争風吃醋,這樣的事,我都羞于啓口!一個下九流的女子罷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什麽身份?那樣的穢濁之地,怎麽會有正經清白的姑娘?如此下去,你能有什麽前途抱負?”
話說到他心上人頭上,脾氣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崔銘旭不顧他大嫂的眼色,忍不住擡頭分辯一句:“飄飄她不是,你休要污蔑了她!”
“你還護着她?”這一句不異于火上澆油,氣得崔銘堂額冒青筋,剛端上手的茶碗使勁砸到他腳邊炸開,“這樣的煙花女子,你還想娶她進門不成?”
“是又如何?”對自己闖下的禍事崔銘旭本就有些不服氣,他縱有錯,那個肥得好似頭豬的什麽富商獨子不是錯得比他更大?不過是護着他一家之主的面子罷了,他還真給個棒槌就當成真,對他管頭管腳沒個完了。索性一挺身站起來,氣勢洶洶道,“待我高中後,我就娶了她,你這大哥還能管到新科狀元頭上麽?”
再往後就徹底鬧僵了,他大哥顧不得什麽君子之風,拍桌而起,粗聲吼道:“你!有我在一日,就絕不許你做出有損我崔家顏面的事!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孫!”
崔銘旭也不示弱,一甩袖子就當真出了崔府:“不做就不做,你當我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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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這般,崔銘旭三言兩語地說了個大概,為了玉飄飄起争執出走這段卻沒說,只對她說道:“他大概也不想再見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了扯,仰起頭,又往嘴裏灌了一杯。
見玉飄飄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崔銘旭揮揮手,不以為意:“沒什麽,他要趕我出門的事以前又不是沒有過。過兩三天,還不是照樣差人把我找回去?”
此後,他就在春風得意樓住了下來。清晨在樓頭看到他大哥的綠昵轎晃晃悠悠地去上朝,崔銘旭揉着睡眼,直起手打了個呵欠,轉身又再躺下。再睡醒時,推開窗,日過正午,他大哥早已下朝回府,望穿了樓下川流不息的人流也看不到半個影子。時不時總有“咚咚”的腳步聲,有人踩着樓梯上樓,漸行漸進。他坐直身子豎起耳朵聽,心裏把種種要說的場面話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腳步聲又漸漸遠去了,不曾有絲毫停留。躍起的心重重落地,直把一張傲氣的臉繃得更緊。
江晚樵被家裏派去江南采辦新貨了。徐客秋受他拖累,至今被關在府裏不得出門半步。只有寧懷璟還能笑嘻嘻提着酒來看他:“回去服個軟也就行了,何苦在這裏賭氣?”說出來的話真是不合他的胃口,還不如不來。
崔銘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憑什麽回回都是我先低頭?”
寧懷璟無奈地嘆氣:“或許現在低頭還來得及,到時候,你想低頭都沒地方讓你崔三少後悔。”
“少來。我又不是孩子。”崔銘旭冷哼一聲,扭頭去看窗下的大街,“他的脾氣我還不知道?至多再過兩天,一定派人來找我。”
他大哥刀子嘴豆腐心,絕對不會不管他,他摸透了。不然,看他以後怎麽跟父親大人回話去。
寧懷璟不再勸說,臨走時留了袋銀子在桌上。
“你這是做什麽?還真當我落難了。”崔銘旭大笑着拿起銀子掂了掂,“拿去!”
寧懷璟退後避開他伸來的手,但笑不語。
崔銘旭還在等,臉上笑得開懷,眼睛不由自主往那扇緊緊合上的房門上瞧。他在房中聽玉飄飄唱曲,聽她唱到:“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房門“嚯--”地被打開,那個穿得好似一大顆紅櫻桃的老鸨帶了黑壓壓一群龜奴丫鬟站在門口:“公子,有您一封信。”
“哦?有勞嬷嬷。”崔銘旭懶洋洋地伸出手來接,“可是崔府?”
“不是。”門邊的女人賣着關子,“您是聰明人,看了就明白了。”
信是寧懷璟差人送來的,內裏的信紙卻是他大哥寫給寧懷璟的父親忠靖侯的。崔銘旭疑惑,忙匆匆往下讀。寥寥幾句,仿佛數九寒天一桶冰水當頭澆下,透心的冰涼。
他大哥在信上說,崔銘旭頑劣不堪,敗壞家風,且屢教不改。至此崔家與他兩不拖欠,再無瓜葛。
崔銘旭懵了,他大哥居然真的把他趕出了門?怎麽會?怎麽能這樣?他……他剛想好再過兩天就回去,他大哥還指着他一舉中第為崔家光耀門楣呢,怎麽能夠……似乎還在夢裏,渾身無力,雲裏霧裏中,什麽都看不真切,什麽都不像是現實,怔怔地看着面前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的女子。由不得他發問,血盆大口已經滔滔不絕說開了:“崔小公子啊,不,現在只能叫崔公子了。你大哥不只寫信給了忠靖侯,還有忠義侯、忠烈伯、忠遠大将軍、織錦堂的江家、聚寶齋的秦家、得月樓的沈家……能和崔家搭上話的人家他都通知了,您吶,也別趕回去問了,街上随便拉個人問問得了。全京城都知道了,你大哥就差沒在城門邊上貼個皇榜了。我看吶,再過個把月,這天下就沒人不知道了。都說您是為了我們家飄飄,到底是不是啊?啧啧,看不出來,您還是一情種啊!難得、難得!對了,對了,嬷嬷不是專程來和你說這個的。”
女人手裏的東西一閃一閃,是個精致的金算盤,粗壯的手指把算珠子撥得“啪啪”響:“我說,崔公子,這兩天您在這裏吃吃喝喝的帳是不是該結一結了?”
這才是她的真正來意:“要是放到從前,嬷嬷也不是這麽不通情理,你才剛遭了難就來落井下石。你也知道,我春風嬷嬷要是不仗義,這京城裏就找不出第二個仗義的了。可我也沒法子呀,托了你崔公子的福,我這兒才剛收拾過。哎喲,這錢花得……跟流水似的。我這樓上樓下少說也有百來號人,都張着嘴光等我一個,我能有什麽法子?你是讀書人,最是明理,也是聰明人,你看……”
袖子裏還有上回寧懷璟留下的錢袋,沉甸甸地拉着他整個人都往前傾。滿眼都是紅,鮮紅得仿佛滴血的鬓花,鮮紅的、不斷開阖的嘴,鮮紅的、刺得眼睛都睜不開的紗裙。雙腳站不住了,要倒進這片紅裏。雪白的信紙從指間飄落,他大哥,他那個才學絕不如他的大哥,寥寥幾句打得他措手不及,一敗塗地。
她還在說,不停地說,唾沫星子四濺,混合着算珠被撥動的聲響。耳邊還回蕩着玉飄飄的歌聲“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寧懷璟說“以防萬一”,他大哥粗着脖子大吼“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孫!”,他是怎麽答的?想想,再想想,亂糟糟的心裏蹦出個落地有聲的聲音:“不做就不做,你當我稀罕!”
那時候,這袖子可甩得真豪氣,真利落啊。
他睜大雙眼,愣愣地看着精巧的算盤被肥碩的手掌拍到桌子上,震翻了夜光杯中他還未入口的酒:“公子,結帳。”
春風得意樓裏春風得意的春風嬷嬷穿得好似一顆大櫻桃,初夏時節,滾到門檻邊上,被他大侄子一腳踩爛的那顆。
崔銘旭站在春風得意樓前,思緒太茫然,居然跳出這麽個想法。想笑,想從這場荒誕的夢裏笑醒。彼時,華燈初上,歌舞方起,離天明還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