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來來往往的人潮把自己團團裹住,每個人的臉上或多或少都帶着表情,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和目标,只有他漫無目的四處游走。有精神抖擻的小販湊上來叫賣:“肉包,皮薄餡大的肉包,公子您來一個?”

有錦衣的公子和同伴大笑着同他擦肩而過,前呼後擁,還未跨進酒樓就把錢袋子搖得“叮當”直響:“有什麽好酒好菜還不快端上來!”

還有一個算命的瞎子,執着“鐵口直斷”的幌子,喋喋不休地跟了他幾條街:“公子你印堂發黑,近日恐有大災啊……”

崔銘旭緊抿着嘴一言不發,他卻不依不饒,伸直手摸摸索索地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勸說:“算一卦吧,老朽替您消災解難。”

腳步加快,在人群裏左躲右閃想要擺脫他的糾纏。算什麽卦,消什麽災!他是賭氣出走,身上能有多少錢兩?春風得意樓裏那只爛櫻桃的五根手指在算盤“噼噼啪啪”一陣飛舞,寧懷璟送他的那袋銀子險些就要不夠,她還能笑得一臉慈光普照:“咱是熟人,嬷嬷拿你當自己人……”

好似害得他差點連身上這身衣裳都要脫下抵債,還是他崔銘旭占了她便宜似的。

他從前在春風得意樓裏見過那些因為沒錢付花銀而被趕出門的人,打扮得好似妖婆一般的老鸨揮着美人扇在門前罵的三條街外也能聽得清楚,那時,他就在樓上,與寧懷璟、徐客秋一同笑得前俯後仰。都說風水輪流轉,原來是真的,現在終于輪到他也來嘗嘗這受人恥笑的滋味,狼狽好似喪家犬,走在街上都不敢看四周,生怕看到旁人的指指點點,更怕那些竊竊私語鑽進自己的耳朵裏。

步伐不由自主地邁得更大,離開這裏,遠離人群,才不要看到這些表面同情實則居心叵測的面孔。

袖子卻被揪住,讓他不得不緩下逃離的腳步,不耐和煩躁沖口而出:“跟你說過了,不算!本公子禍事都纏上身了,你能有什麽法子?”

扭過頭卻看到一張笑得純真的臉,一雙眸子在黑夜的燈火下熠熠閃光:“崔兄,你也出來逛?”

是齊嘉。算命的瞎子早已去糾纏別的路人。

滿腔的怒氣被針紮了一下般頹唐地洩了下去,在那張笑臉下他總是會變得有些莫名,此時更甚,頭顱僵硬地低下,聲音連崔銘旭自己都聽不清:“是……是啊。出來逛逛,随性逛逛。”

“哦,我也是。”他笑得更歡,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兩顆白白的虎牙。

崔銘旭什麽都不再說,繼續随着洶湧的人群往前走。

行過崔府門前,他逃難似地把頭扭向另一邊,袖子還被齊嘉揪着,鎮壓着他胸中澎湃激蕩的情緒,否則他定要失态地沖開人群去把那扇朱紅的大門一腳踹開。為什麽是齊嘉?轉念一想又忍不住埋怨,為什麽現在跟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寧懷璟、徐客秋、江晚樵中的任何一個?這個沒心沒肺沒眼力界的小傻子又要傻乎乎地問出什麽問題讓他難堪?他怕他追問他為什麽到了家門口卻不進去,他要怎麽答,又要怎麽應對他的追問?昔日故交中的哪一個看到他而今的潦倒他都不在乎,可為什麽是齊嘉?居然連齊嘉都要來看他笑話嗎?郁悶到了能升起恨意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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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住呼吸等着他出聲,耳邊“嗡嗡”一片嘈雜,惟獨沒有齊嘉一貫的絮絮叨叨的說話聲。這一路他都太安靜,除了始終牽着他的衣袖,他竟然沒有來打擾他。這個樣子……很異常。

前方的人毫無征兆地停下腳步,齊嘉習慣性地被他拖着走,一頭撞上了崔銘旭:“崔兄?”

轉過身與他相視而立,崔銘旭的目光牢牢地鎖着他充滿疑惑的臉:“你知道了對不對?”

就像春風嬷嬷所說,全京城都知道崔家小公子再不是崔家子弟,沒道理這傻子傻到連崔小公子就是崔銘旭都不知道。

齊嘉先是愣怔,然後點頭,一雙眼睛還是直直地看着他,同樣小心地觀察着崔銘旭的臉色。

“那你怎麽不笑我?”

“有什麽好笑的?”

他歪着頭問得理所當然,崔銘旭倒抽一口氣反而答不上來。有什麽東西一點一點落到他涼透的心上,胸膛中湧起另一股情潮,堵得喉頭發緊,怪異的感覺,他從未體驗過:“那、那你跟着我幹什麽?”

“我……那個……”齊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習慣性地往地上瞟,“陛下讓我……不是……就是……有個折子陛下讓我看,我弄不明白,可我出門的時候把折子放家裏了,所以要勞煩崔兄跟我走一趟。”

終于磕磕巴巴地把話說完,齊嘉長舒一口氣,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崔銘旭眼裏。這樣破綻百出的話他也能說出口,真不知他是怎麽在官場裏打滾到現在。

崔銘旭身邊從來不缺陪伴玩笑的人,喝酒看戲鬥鳥觀花,崔小公子揮手一招,半個京城的人都要急吼吼地趕來。卻沒想到,落難之際,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邊的卻是這個齊嘉,始料未及。他給過他什麽好麽?別說是因為他曾經救了他一命,他的救命恩人應該是玉飄飄,是崔府的家丁,甚至于是于心不忍的徐客秋,怎麽也輪不到他。崔銘旭不過把他當個消遣而已,江晚樵待他都比他好,哪裏值得他在這個時候來拉他崔銘旭一把?真是……

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心口緊縮,胸膛中湧起的酸澀一股腦沖上眼眶,眼睛不得不睜大再睜大,仰頭努力去看墨黑的夜空,把天邊稀疏的星子數了一遍又一遍,崔銘旭才敢重新把目光勉強地調回到齊嘉身上。袖子還被他扯在手裏,他的神情依舊是怯懦又畏懼,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袖看出兩個窟窿來。

“傻子。”不值得的。

齊嘉擡起頭,嘴唇緊緊地抿起,一本正經地回答:“我笨,但是我不傻。”

墨瞳,紅唇,暮色茫茫,夜市燈火璀璨。一剎那間,哭笑不得。一剎那間,心魂俱亂。

皇城座北朝南,大富大貴之家故而聚居于城北,不少朝中高官也大都在皇城外不遠處居住。由此,城北奢華而城南寥落。齊府就在城南一條僻靜的小巷深處。

崔銘旭曾聽齊嘉提起,齊家祖籍并不是京城,是齊嘉的父親當年仗着年輕氣盛,離鄉背井獨闖京都,于是白手起家最終發跡。原本以為這樣一夜暴富的人家起居裝飾總脫不了俗氣和一些自以為是的炫耀,進了門環顧四周,沒看到什麽附庸風雅的山水字畫,更沒看到什麽鑲金嵌玉的家具擺設,齊嘉的居處幹淨樸素得讓他一瞬間以為是跨進了朝中哪位剛正不阿的再世青天府中。

“你想做第二個方載道嗎?”崔銘旭看着堂上墨黑泛亮的木椅茶幾道。方載道是朝中出了名的兩袖清風,想他府中大概也比這裏好些。

“沒、沒有。崔兄你就不要取笑了。”齊嘉站在他身側,語氣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爹留下的。”

齊府的家丁也很少,這是崔銘旭在這裏住了幾天後的觀察結果。除了齊嘉落水那天他在船上看到的幾個和之前見過一面的老管家外,還有幾個小丫鬟和一個廚子。比起崔府仆從如雲的景象來,齊府這樣的小富之家實在不值一提。可就是這樣的生活,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是不能再好。

門外靜悄悄的,沒有探頭探腦的小厮,沒有時不時跑進來添茶水送點心的婢女。崔銘旭坐在齊嘉的書房裏捧着書默聲念。書桌另一邊的人好似坐在了針墊上,扭來扭去地不安分。

“去哪兒?”眼角瞥到他終于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想往外走,真是,扭了這麽久現在才有動作。

“我去廚房看看。”齊嘉只能又坐回到座椅上。

“你又不是廚子。”

“我……我就想去看看。”

“看書。”

“我……”安分了一會兒,齊嘉熬不住了,“崔兄……那個……”

“說。”書頁又翻過一頁,崔銘旭的視線越過書頁,看到他憋紅的臉。

“你、你用功呢。我不打擾你。”在崔銘旭面前,齊嘉永遠手足無措。

“坐下。”

“我……我又不考會試。”

“看書。”

于是,書房裏又靜了下來。已經聽不到蟬鳴了,風過處,一片“沙沙”的葉響。

幾天後,一乘轎子停在了向來門可羅雀的齊府門前。轎中下來一個女子,绮羅裙,绫羅帕,眉目端莊卻掩不去淡淡的憂愁。正是崔府主母柳氏。

那時,齊嘉奉召進宮,崔銘旭一個人在他的書房裏百無聊賴地翻着案頭的書冊。都是齊嘉用過的,頁邊上注滿蠅頭小楷,端正工整。那個傻子,連先生上課時的廢話都記得一絲不茍。

柳氏帶來了他從前的諸多日常衣物和用具,崔銘旭把箱子一個個打開搜羅:“我書案上的那方硯臺呢?”

柳氏接過管家遞來的茶,低嘆一聲:“過些日子,等你大哥的氣消了,就回來認個錯吧。”

崔銘旭低頭在箱子裏尋找着:“他還肯認我麽?”

柳氏一怔,道:“總是親兄弟,怎麽會說斷就能斷。”口氣中漏出幾許不确定。

“等我取了會試吧。”崔銘旭直起身,坐到柳氏身邊,“現在回去,興許過兩天他還得把我趕出來。”笑容苦澀。

“也對。”柳氏沉吟了一會兒,随後說起了別的,無非是些要好好保重,吃飽穿暖之類的。

她臨走前取出些銀兩交給齊府的管家,崔銘旭在一邊見了,微微一笑,扭頭裝作不曾看見。

柳氏上轎前又囑咐他:“齊大人為人純良,你切莫再欺負人家。”

崔銘旭點頭,反叮囑她:“找人把我書桌上的硯臺送來吧。”

齊嘉回府後拉着他問長問短:“崔夫人可好?怎麽沒多坐一會兒?對了,小少爺也來了嗎?”

一連串問題讓崔銘旭無從招架,待他問完了,崔銘旭從椅上站起折下腰施禮道:“以後這四個月就要叨擾貴府了。”

直起身,看他眼睛睜得溜圓,顯然又是被驚到。好整以暇地從茶幾上拈起塊點心慢慢吃着等他回神。

“不對。”齊嘉的臉繃得死緊,一字一句說得鄭重,“從今天算起,四個月差了三天。”

入口即化的甜酥哽在了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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