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小傻子的生活很簡單,一如小傻子本人。

天還是灰蒙蒙的時候,崔銘旭在客房裏半夢半醒,聽到門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那是齊嘉要去上朝。等到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理智才又重新向睡意繳械投降,一路沉沉睡到日出東山;齊嘉下朝回府的時候,崔銘旭已經梳洗幹淨,正在正堂裏閑閑地喝茶,茶幾上放着本《論語》或是《中庸》,書本被保護得很好,挺括簇新,頁邊上注滿密密麻麻的字跡,比崔銘旭自己那套不知詳細周全了多少;崔銘旭會一直等到齊嘉回府才會去書房裏看書,然後,大部分時間齊嘉都在他身邊坐着,安靜順從,兔子一樣;宮裏時不時會有傳召,他就又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齊出門,崔銘旭發現他上轎前還會記得再整整官帽拍拍衣擺,其實齊嘉是個很仔細的人,其實齊嘉很合皇帝心意的傳言或許是真的;齊嘉一走,沉浸書本的心又開始不安分起來,好像是從前在崔府的時候不小心養成的一個愛好,他喜歡在閱讀的間隙透過書本的遮擋去觀察齊嘉的動作和表情,很有趣,他一旦發現他在看他就會緊張,不是摔了手裏的茶碗就是一甩手讓墨汁在半空中彩虹般劃過一道弧線,最後在雪白的宣紙上濺出力透紙背的一串墨點,他的眼睛會睜得很大,滾圓滾圓,仿佛受了驚的兔子。崔銘旭在書本後無聲地翹起嘴角,心情大好,枯燥的孔孟之道陡然間親切生動許多。

小傻子個性挺急躁的,進門時總是一跳一跳,官帽被抱在手裏,兩邊的展角也跟着一顫一顫。

在齊府住得越久,意料之外的驚訝就越多。有齊嘉的陪伴,日子原來也不是那麽難熬。昨晚才下了今冬第一場雪,襯得庭中的一樹老梅寒霜傲雪煞是動人。轉眼,府門前就挂起了簇新的大紅燈籠,遠遠近近提早響起的爆竹聲提醒着每一個人,又是一年春來到。

除夕時第一個來敲門的是柳氏,還是那乘不惹眼的小轎,伴着兩個小丫鬟,身後跟着幾輛馬車,卸下的東西把齊府門前堆得滿滿。

她親手交給崔銘旭一個包裹,崔銘旭把包裹擺在桌上一層層打開,是一套新衣一雙新鞋。柳氏嫁入崔家後年年都會記得為他做一身新服,針針線線都是出自她一雙巧手。

柳氏執着帕子自嘲:“許久不做,手都生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怎麽會?”崔銘旭眼眶一熱,撫上那襲衣裳的手微微發顫。

自從被他大哥趕出家門後,他嘴上不說,心裏始終繞着一個結。一面還怨着崔銘堂太不顧情面,一面又暗暗起了誓,不出人頭地給他大哥瞧瞧,就不回去。追根結底,他還挂念着崔府。每每思及,又是氣惱又是想念,忽喜忽憂,患得患失。

渾身別扭的時候,人已經被齊嘉拖着跨出了門:“我們去街上看看去。”

看燈、看煙花、看百戲雜耍,回到房裏時,人還精神得怎麽也睡不着,捧着那方特地讓他大嫂送來的硯臺賞玩,齊嘉送他的,上好的石料雕做一池荷花塘,打從看到第一眼就忍不住喜歡。

已近深夜,爆竹聲還未停歇,“乒乓”“轟隆”的聲響差點蓋過“篤篤”的敲門聲。崔銘旭心想,這時候還能有什麽事?

打開門,他還沒問,門前的齊嘉就道明了來意:“崔兄,今晚要守歲的。”

不等崔銘旭答應就迳自跑進屋來,把懷裏兜着的東西仔細地放進房內的火爐裏。

崔銘旭不明所以,齊嘉的嘴角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我從廚房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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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又把靠牆根的一只小幾挪到火爐邊,書桌邊的兩把椅子也搬過來,面對面地擺在小幾邊上。又一陣風似的奔出門,回來時,手裏又多了一把酒壺兩只酒盅。崔銘旭先是莫名,後來索性站在一邊看他忙前忙後地布置,待見他連酒也弄了過來,不由失笑:“哪有你這麽偷偷摸摸地守歲的?”

齊嘉摸着頭不好意思道:“管家知道了又要羅嗦的。”

原來是偷偷從房裏跑出來的,難怪身上只穿了一身淡薄的中衣。順手從床上拿起一床被子給他裹上,崔銘旭在齊嘉對面坐下:“明天要是凍病了,可別說是我害的。”

他就咬着嘴唇笑,露出一對白白的虎牙。

話題随着爐火的升騰一起漫無邊際地展開,齊嘉說,崔銘旭聽。

他說,皇帝待他很好,丞相待他也很好,辰王爺愛跟他開玩笑,那位方載道大人雖然總是板着臉,但是其實他是最心軟的一個。總之,所有人都對他很好。

傻子,那是因為他傻得連旁人嘲弄他,他都聽不出來。崔銘旭放下酒盅說:“別說別人,說說你自己。”

齊嘉學着他的樣子,一仰頭,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于是爐火把他的臉映得通紅:“我又沒什麽好說的。”

一點一滴還是從嘴裏漏了出來。他母親早逝,那會兒他才剛懂事。

崔銘旭說:“我們都一樣。”

齊嘉笑了笑,眼睛盯着空空的杯子瞧:“我爹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意就交給了我的幾個叔叔。”

父親一心指望着他成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他刻苦讀書,雖然他也不是讀書的料。考上科舉似乎是沒有希望的,官場也絕不适合他,可當父親提出要給他捐個官時,他還是興高采烈地答應了。只要父親滿意高興就好,能做個官,全家人臉面上都能有光,多好。至于自己,只能努力地小心些再小心些,不敢有絲毫怠慢,不敢有半點放縱,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膽顫,仿佛誤入虎穴的一只羔羊。他穿上官服沒多久,父親含笑而逝,叔叔們把生意都遷回了家鄉,于是京城裏就只剩下了他和老管家。叔叔們偶爾才上京一次,他也很少回家鄉,那裏和他其實也沒什麽牽絆。二叔生的是個兒子,書念得挺好,至少比他好。三叔有個女兒,據說已經嫁人。

“是個很美的姑娘。”齊嘉說,眼睛掃到崔銘旭臉上,又補了一句,“不過比不上玉姑娘。”

“呵……”崔銘旭靜靜地聽,幫他把裹着他的被子圍得更緊些。

齊嘉停下話語,問:“你和玉姑娘是怎麽認識的?”

“我連我大嫂都沒告訴過。”閑談的興致被挑了起來,崔銘旭靠着椅背,細細回想,“兩年前認識的。”

那時候他剛被他大哥押進書院,他大哥前腳剛從正門跨出去,他就攀上了後院的牆頭。一躍而下時,恰一乘軟轎路過,身旁有人贊一聲:“那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飄飄。”

他凝神去看,偏巧一縷輕風入簾攏,裏頭的美人正襟端坐,雲鬓微斜,眉目如畫,額頭一點桃花烙。

驚鴻一瞥,至此念念不忘。至今還記得,那時,她穿的是一身妃色的裙裝。

小傻子好像聽得入了神,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忍不住伸過手去捏他紅彤彤的臉:“喂,又傻了?”

齊嘉忽然“哎呀”一聲,把手就往火爐裏伸。

“你幹什麽?”崔銘旭吃了一驚,趕緊去攔他。

齊嘉急道:“糊了,快烤糊了。我都快忘了。”

崔銘旭探頭一看,炭火上黑乎乎地擺着幾個東西,湊近一聞,還有些甜絲絲的香味:“什麽東西?”

“芋頭。”齊嘉答道,“烤熟了可好吃了。”一邊眼饞地看着火爐裏,快速地撚起一只扔到小幾上。

“啊?”崔銘旭一愣,怎麽也想不到他大半夜的還能想到來尋他一起吃這個。

看他吃得挺香,便也緩緩地把手伸了過去,指尖剛觸到,就“嘶--”地一聲又縮了回來。小傻子快速地垂下眼,崔銘旭還是看到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笑意。怎麽也不能讓齊嘉笑話他,一咬牙又去抓,燙得兩手都紅了,放下又拿起,反複幾次才算捧到手裏。這東西吃着還真的挺香。甜香的味道在空氣裏慢慢蔓延開。

斯夜太過平和,窗外時不時有爆竹炸開,風刮過,送來全城的笑聲。任它呼嘯打轉,屋裏爐火正旺,酒是暖的,人是暖的,呼出的氣也是暖的。高傲自負的崔銘旭頭一次滔滔不絕地說這麽多話,說他父親,說他大哥,說他侄子,所有的話都不曾對第二個人提起:“我一直想送飄飄樣東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襯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靈性……”

齊嘉含含糊糊地點頭,崔銘旭說着說着回過神,發現他已經睡着了。

站起身想要推醒他:“不會喝酒還喝這麽多。”

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他閉着眼,周身上下粽子似地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酒氣和暖意在圓嘟嘟的娃娃臉上暈染出一層薄薄的紅,想起剛才捏他的臉,觸感出乎意料的好,指上仿佛還沾着滑膩,情不自禁地摩挲回味了許久。手又着了魔似地伸了出去,碰觸到他的臉,輕輕地捏,然後,指尖緩緩往下,再移半寸就是他無意識開啓的唇……

呼吸凝滞,周身發熱,爐火下看什麽都是朦胧,只有指尖的觸感是真實。

“轟--”的一響,爆竹聲入耳,在腦中炸開。崔銘旭猛地縮回自己的手。

是火爐燒得太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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