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第12章 012
晏朝漆黑的雙眸定在謝嶼的棺椁處。
或者說,是定在謝瞻所在的方向。
“晉王殿下,這些事還是臣等來做吧。”
站在晏朝身後的幾名大理寺屬官似有所覺,上前一步笑道。
謝瞻從善如流,退至一旁負手而立。
“如此,便辛苦幾位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
這幾位大理寺的屬官,頂着姜國使臣算不得友善的目光開了謝嶼的棺椁,傅瑤光走近了些,壓着心頭的不舒服,仔仔細細地盯着謝嶼。
和那幾位經驗豐富的大理寺屬官不同,這還是傅瑤光第一次看到已然收斂在棺椁中的屍首。
安詳、了無生氣,帶着異樣的安靜。
看得她心頭發悶。
仵作來到前面,猶疑地望向傅瑤光,想是見她并無回避之意,便也只好當着衆人的面,将謝嶼身上的衣衫解開,開始驗看他身上的致命傷處。
另一旁的姜國使臣滿面愁容,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這會也沒人理會他們作何想。
這些仵作都是經驗極其豐富的,驗過的屍身這麽些年來都不知有多少,只是今日情形特殊,姜國的使臣、晉王、他們大理寺的一衆上官,甚至還有安華公主俱是在此殿內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手底下便加了萬分的小心和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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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着一盞茶的時間都過去了,其中一位仵作率先站起身,朝傅瑤光一禮,而後斟酌着開口:
“姜國特使這個……”
他起了話頭,卻并未說下去,欲言又止地跟另幾位仵作對視着,似是彼此在确認什麽一般。
姜國的使臣中有一人有些按捺不住,催促道:
“什麽這個那個,我們準允你們大理寺來查驗,又不是讓你們來對戲的。”
這些大理寺的下屬仵作無論是官職還是地位都比不了姜國的這些使臣,這人甫一開口,這幾名仵作氣勢上便矮了一截,只是口中卻不卑不亢的,只賠着笑說道:
“貴使稍安,只是這查驗一事本就是細致活兒,實是不能心急,否則若是結果出了偏差,我等雖死不足惜,誤了正事總歸不好。”
大理寺的一名官員問道:“可是需要剖驗?”
一聽剖驗二字,姜國一衆使臣俱是變了臉色,不帶他們說,先前那位仵作便道:“姜國特使的死因明确,倒是不必剖驗。”
他轉向晏朝的方向,遲疑着說道:“只是姜國特使的傷處确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傅瑤光聞言便看向謝嶼喉間的傷處。
他被發現的時候乃是一箭封喉,血流地滿地,這會血跡已被拭去,原本插在他喉間的箭也在一旁,只他傷處慘白的皮肉層層豁開,令人目不忍視。
一旁晏朝的聲音沉肅清冷。
“可是兇器和傷口不符?”
他是在發問,可叫人聽着無端便覺着信服,衆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幾名仵作。
幾名仵作目中帶着欽佩,先前說過話的一人道:
“晏大人慧眼如炬,這般眼力比起我們這些入行十餘年的仵作還要老練。”
小小奉承了一句,這人臉不紅心不跳,半點不見羞赧之色,頓了頓再度開口,這次顯得底氣十足。
“正如我們大人所說,姜國特使的這道傷口和這支羽箭是不吻合的。”
“這支箭乃是獵場特供的狩獵用箭,箭鋒銳利,血槽極淺,一旦刺入皮肉,只少量血會沿着血槽流出,而傷後若是将箭取出,箭尖處的三對外擴形的倒鈎會對傷者造成更重的傷害。”
“下官幾人觀這姜國特使的傷處,和這支自特使傷處取下的箭鋒并不吻合。”
先前那位姜國的使臣聽到這再度開口:
“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箭可是你們大乾的人從三殿下傷處取* 下的,莫不是還要将這事推诿至我們姜國這邊來?”
謝瞻不着痕跡地擰起眉,片刻後笑着望向大理寺的人道:
“王大人此般乃是關心則亂,諸位莫要往心裏去。”
“只是小王也有些沒聽懂這位大人此前的這番話,這箭乃是從特使喉間取下的,這是确鑿無疑的事實,但晏大人方才起疑,幾位大人經過一番勘驗,也認定這箭和傷處對不上,卻不知這到底是諸位的猜測還是已定的事實?”
他語氣溫和,神态言辭俱是謙遜有禮,言罷,他看向晏朝歉然一笑:
“晏大人見笑了,只是本王既是奉陛下之命前來做個見證,不願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自是應将真相查清,若是有冒犯之處,還望晏大人多加擔待些。”
謝瞻說完,站在他不遠處的一衆姜國使臣面露忿然之色。
另一人道:“晉王殿下,您是我們姜國的嫡長子,更是大乾君主親封的晉王,何故要對區區一位臣子如此謙卑,也不看看他受不受得起。”
這話說得格外刺耳,人人都能聽出不妥,或許從姜國人的角度看來,自是他們姜國皇室的皇子最為尊貴,可現下是在大乾行宮,哪裏容得了他們如此放肆。
他話裏話外意指的雖是晏朝,可大理寺的一衆官員皆如同受了冒犯一般,立時便要起争執。
傅瑤光看那使臣一眼,似笑非笑冷聲道:
“這位大人所言差矣,晏大人出身自晏國公府,晏氏一門綿延數百年,乃是三朝帝師、六朝宰輔的世家名門,若論綱常,除卻宗親,如晏氏這般的世族皆是我朝之肱股,姜國來使方才言語有失,此後還請慎言。”
她頓了頓,想起當時往這邊來時和晏朝之間的對話,有些促狹地複又說道:
“更何況晏大人的姑母更是當今的國母,當朝太子的母後,也是本公主的母後,若只論人倫,連本公主都要喚晏大人一聲表兄。”
“晏大人,瑤光說得對嗎?”她笑着問。
晏朝卻并未說話,只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單看神情,竟瞧着比此前被姜國使者說那番話的時候還要冷肅。
“殿下覺着對,那便是對的。”
傅瑤光微怔了瞬,晏朝的反應似是有些不悅,她将自己方才的話回想了下,又覺着自己應是并未如何得罪到他才是,且她說得大多是實情,她本意也是不願大乾的朝臣在自己眼前被人這般譏嘲,這才會開口如是說。
她思來想去,便覺着應還是自己用他此前那番表兄的說辭打趣他,讓他心中不悅了。
這人未免也太容易不悅了些。
傅瑤光無趣地轉開眼,見謝瞻正面露探究之色打量着晏朝,那幾位大理寺的仵作俱是垂着頭不敢開口,她擡手示意了下道:
“繼續說吧,方才說到哪了?”
此前答話的仵作松了口氣,“回禀公主,姜國貴使認為我等是為讨好上官,才推論說姜國特使的傷處和這支箭不符合。”
傅瑤光點點頭,瞥了眼被她一番話說得偃旗息鼓的姜國使臣,順着問道:
“那你們是嗎?”
“公主說笑了,我等若是這般谄媚之人,晏大人也容不下我等繼續留任大理寺。”那人笑答。
他剛說完,便瞧見傅瑤光面上的幾分笑意,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剛說的這番話聽上去還是很谄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趕忙找補道:
“殿下請看,姜國特使喉前的這幾處傷口,傷處的形狀頗有些相似,共計四道,兩兩相對,呈十字花狀。”
“這樣的傷口,多是錐形的箭頭所造成的。”
說到這些,這名屬官越說越順,他拿起旁邊的那支羽箭,“而今日獵場所有過了明路的箭,都是這般的瞧着有些扁的,上下兩頭偏窄,左右兩側鑄有倒鈎,要寬長許多。”
“這種箭鋒,中箭之處不會出太多血,取出時還會對傷處造成二重傷,種種皆與姜國特使的傷處不符合。”另一位仵作也出聲道。
一旁一直未曾出聲的王祿這時走到近前,朝姜國使臣一拱手:
“姜國貴使,如此可還有什麽疑慮沒有?”
他笑地和善又親切,“陛下特意交待老奴,務必不能讓諸位心中委屈而不敢言,若是仍覺着咱們大理寺有失公允,也可繼續查驗,絕不讓諸位心有顧慮。”
姜國使臣俱是無聲,顯是被方才大理寺仵作的陳述所說服。
謝瞻對着王祿一拱手,“王公公,大理寺所言詳實有據,如今還是追查兇手要緊。”
“特使到底也算是小王的同族兄弟,如今便權當是為他盡一份心意了。”
“晉王殿下太客氣了,特使泉下有知必定也會感懷殿下的仁善。”
王祿對謝瞻躬身一禮,而後對着傅瑤光和晏朝等人的方向道:
“公主,幾位大人,若無其他事,老奴便先去回話了,衛國特使現可還在禦林軍那邊喝茶呢,應是對這事也是心中關切這呢,便不在這邊耽擱了。”
傅瑤光這一聽才知道,此前衛國的那個韓庭被當做是誤殺了謝嶼的兇手,現還在禦林軍手裏關着,如今查證出謝嶼并非是死于他射出的那一箭,倘若後續沒有其他的證據證明這事和韓庭有關,自是不能一直關着他。
她點點頭,見大理寺的這幾人似是還有安排,她便打算先行離開,回去好好想想今日的這些事。
這屋中也沒什麽人值得傅瑤光特意通禀告辭的,她也沒理會旁人,提步便朝屋外走去。
謝瞻跟在她的身後緊随而出,行至院中,他喚住她。
“公主留步。”
日往西斜,雲霞漫天,映得她的臉半明半暗。
傅瑤光側過身看着他,目光清淩淩地。
“何事?”
謝瞻一愣,若無其事的笑道:
“無事,只是想和公主道聲謝。”
“适才多謝公主為我解圍。”
傅瑤光思忖片刻,猜度着他指的是方才姜國使臣諷嘲晏朝,她看不慣而後說的那番話。
她有些意外,原來她的那些話還能這樣理解嗎?
望着謝瞻,她随意地問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嗯。”
謝瞻笑意溫和,打量她神情半晌,複又道:
“姜國的使臣對晏大人無禮,雖是為了回護臣,可冒犯晏大人也非臣之心願,那般境地下,無論如何說只怕都要得罪一方,若不是有公主出言,臣是真進退兩難了。”
傅瑤光有些奇異地看着謝瞻。
她竟從不知,謝瞻還有這樣的一面。
追着他十餘年,謝瞻對她都是那種若即若離的态度。
她稍稍近些,他便疏遠些,她稍稍遠一些,他又總有辦法讓她心軟,忍不住再度走向他。
而如今,她不過是稍稍變了些态度,他便如此迫切地、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确認她的心意。
謝瞻太急切了。
急切地讓傅瑤光覺着自己很可笑。
原來她心心念念那麽多年的,竟是她唾手便可得到的。
原來只要讓謝瞻知道,他得不到她了,她再不似以前那般滿心滿眼地對他了,他便會主動貼上來,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傅瑤光心中傾慕于他。
傅瑤光輕輕笑了。
“謝瞻,若我說,我當真只是見不得旁人诋毀我大乾的朝臣,并無其他意思呢?”
“無論公主是有心還是無意,臣都會記得公主的情分。”
“晉王殿下講話的風格,倒是和姜國使臣如出一轍。”
自後面走近的人聲色似如凝着冰,冷硬地讓人不知如何回應。
傅瑤光循聲望去,正瞧見晏朝沉着臉走上前來。
“本官的老師現在翰林院主持修撰經義,待姜國使臣回國之時,本官也會着人送上幾車經史禮要供姜國未來有志入朝的學子學習一二,以免再如今日姜國使臣這般失禮。”
他不再看謝瞻,望向傅瑤光的目光專注而和緩,言辭間卻仍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殿下,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