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第36章 036

傅瑤光和晏朝一起往珉山腳下走。

靜谧山野, 好風好月,可傅瑤光卻只覺着吵。

文會上不少人是與她和晏朝一并沿着來路下山的,沿着山徑往下慢慢走,一路上耳邊那些奉承話便沒停過。

傅瑤光也覺得很意外。

若說身份貴重, 京城滿地權貴, 哪個不必一介白身的陸文清身份更貴重, 倒也沒見誰是這樣的陣仗。

可瞧着這些人開口必恭維一句“陸公子”, 真情實意地令傅瑤光都為之側目。

還有走在晏朝另一側的許氏兄妹。

尤其是那位許姑娘,這一路上話音便沒停下來過。

從她那位鄉試、會試俱是頭名的長兄, 一路談到她幼時學琴每日練幾個時辰割破了幾根手指。

“舍妹不知事,怕是今日攪擾了陸兄的好興致。”

這位知州大人府上的二公子, 說話要比他的妹妹圓融地多,也知道察言觀色, 這會見晏朝面色淡淡,似有不豫,便止住了許念珍的話音,笑着說道:

“她只是欽佩陸兄人品學識,并無他意,莫說舍妹, 便是在下,今日一見, 也對陸兄格外欽慕。”

待他說完,晏朝方才慢悠悠道:

“許兄過譽了。”

“今日這文會, 許兄文墨堪稱高絕,長賦短歌文辭卓然, 不過風格有些似曾相識,倒教我想起此前在京中見過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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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聲音淡然, 似是閑聊一般,饒有興致地繼續道:

“說起來,我的那位朋友也姓許,也是定州人士,與你算是同鄉。”

“恕小弟冒昧,陸兄的這位朋友,莫不是名喚許明鴻?”

晏朝長眸微微挑起,淡笑着斜睨他一眼。

“怎麽,許兄也認識?”

“實不相瞞,小弟名作許明漸,明鴻乃是我與珍珍的長兄。”

許明漸面上笑意不變,甚至神色較之方才還要親近許多,他朝晏朝看了一眼,似是想要觀察下晏朝的反應,口中接着說道:

“家兄自幼開蒙讀書,後來我與小妹也到了進學的年紀,兄長便也時時指點,文風便有些接近。”

“原是如此。”晏朝意味不明地淡笑應聲。

“若我沒記錯,此前會試中,你的兄長乃是頭名會元。”

“我大哥哥既是解元,又是會元,如來日殿試能被陛下點做狀元,想來未來成就也不會比晏氏那位世子差到哪去,同樣是三元及第,比起國公府,我大哥哥可算是寒門了。”一旁的許念珍嬌聲開口。

“珍珍,休要胡言。”

許明漸低聲斥了句,而後對晏朝笑道:

“讓陸兄見笑了。”

晏朝倒是沒什麽反應,傅瑤光看他一眼輕聲同他道:

“聽聞當年晏府小公子入仕時尚不過十餘歲,實是令人欽佩,公子在京中時,可見過那位晏府公子?”

“瑤兒對他很感興趣?”

晏朝偏頭看她,眸中掠過幾分笑。

傅瑤光也笑,挽住他手,望着他口中故意說道:

“晏府公子與我何幹,瑤兒心中只有陸公子一人。”

晏朝似笑非笑,反握住她的手,慢聲說道:“瑤兒這話,我記下了。”

這會已快至山腳,視線所及之處已經能看到陸文清那惹眼的馬車。

身後驀地追上一人,“陸公子。”

“今日原是在下相邀,卻一直沒能尋到幾乎與公子說上話,更不用說照應一二了,在下心中實是慚愧,但不知公子可願給在下一次補過的機會好好招待公子和這位姑娘?”

頗有些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傅瑤光循聲而望,認出說話之人是日前見過的方沅。

他朝晏朝望過來的目光格外熱切,像是在看什麽救命稻草一般。

旁邊的許明漸笑道:

“原來是方兄,兄長在家時便時常提起,誇贊方兄的學識和文才,連他都自愧弗如,方兄,一場考試算不得什麽,憑你的真才實學,明年秋闱定能展露頭角,說不定皆是你我還有機會做同年。”

聞言,方沅只是苦笑,“借許二公子吉言了。”

一旁的許念珍看了看方沅身後,輕聲道:

“我婉姐姐呢,怎沒同你一起?”

方沅避開許念珍的目光含混道:

“她在家裏。”

他看向晏朝的方向,面上很是難堪,卻仍是開口:

“陸公子,不知在下的文章,可還能入眼?”

對着方沅,晏朝面色比之面對許家兄妹時要平和許多。

“你那篇文稿很有些意思,只是今日也沒來得及同你細說。”

“沒事沒事。”方沅面色激動。

“那陸公子何時得空,小弟可否再行約見?”

“這半月我都在定州府,不過事情很多,怕是沒時間同你會面,若你方便,倒是可以再送些你的手稿來。”晏朝淡聲道。

“方便,方便,我明日便差人,不,我明日親自送過去,陸公子只管去忙,我絕不攪擾!”方沅連聲應着。

晏朝和方沅說話的間隙,傅瑤光餘光也留意着許家兄妹的反應。

在晏朝說到不能約見方沅的時候,許明漸明顯松了口氣,和許念珍對視了眼。

而後許念珍笑道:“那我可以也送些文稿去請陸公子指點一二嗎?”

“不必了。”

晏朝看她一眼道:“許三小姐若想有進益,不妨再多看些書。”

聽他這般說話,傅瑤光垂頭斂去唇邊漫開的笑意。

這話一聽便知是晏朝會說的,若是陸文清斷不會這般直白。

這會便到了馬車邊,車夫見到晏朝和傅瑤光,立時從車板上下來,朝二人行了一禮。

傅瑤光一見這車夫,便覺着臉熱,強作鎮定地和晏朝一起走到馬車旁邊。

一同下山來的其他許多人也一并來到近前道別。

冷不防地旁邊不知是何人的馬車忽地嘶鳴一聲,似是受驚一般朝着這邊的方向馳躍,在衆人都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從衆人旁邊奪路而過,幾息之間便消失在山林間。

和那匹馬原本套在的車轎,此時也側翻在地上被拖行出去老遠,還被馬的後蹄踏了幾下,一看便知是沒法用了。

這會衆人方才回過神,既驚又後怕地彼此對視,找這馬車的主人。

自己的馬車自然不會認不出。

方沅面目都有些呆滞。

這是定州西郊,相距定州府城幾十裏地的珉山,而他住城東。

下山前天色便已經暗了下來,定州府雖不似有些地方天黑便不讓進城,可且不說他府上還有門禁,若是晚了他那夫人都未必會讓他進府,現下他連馬車都沒了,若是走回去,明日天亮都未必能回得了定州府城。

一旁的許念珍适時開口:

“方大哥,你與我和哥哥一起回城吧,便當是看在婉姐姐的面上,再則你若是回去太晚,婉姐姐還要生氣,我與哥哥送你回去,也好為你同她解釋一下。”

“是啊,方兄放心,我和小妹的馬車寬敞得很,足夠坐得下了。”許明漸也笑道。

傅瑤光盯着這兄妹二人,不動聲色地在袖擺之下握緊晏朝的手,微微晃了晃。

方沅那馬車,驚馬是一瞬間的事,天色又暗,她确是什麽都沒瞧見。

可方才離那車馬最近的便是這兄妹二人。

“前日聽我們公子說起,方公子似是住在城東,與知州府邸還是遠了些。”

傅瑤光望向晏朝輕聲道:“公子,不若我們送他一程?”

許念珍神色有些不大好看,動了動唇卻沒出聲,也看向晏朝。

晏朝眉眼間帶了些涼意,銳利眸光從幾人面上掠過。

不待他出聲,方沅便道:“不敢勞煩陸公子與小夫人。”

言罷,他看了看自己那馬車,也有些頹喪,面色很是為難地對許明漸道:

“許二公子……”

許明漸盯着傅瑤光打量一瞬,而後對方沅道:

“方兄不必為難,舉手之勞罷了,再則婉妹妹也算是我半個妹子,我心中當你也是親弟妹的。”

方沅扯了扯唇角,牽出幾分不甚好看的笑意,口中猶謝道:

“多謝,煩勞二公子了。”

恰是這會,晏朝淡聲打斷道:

“方沅,我今晚倒是當真有些空閑,你若是願意,倒是可以同我回去。”

他目光從許氏兄妹二人面上掠過,又道:“只不過你今夜便不能休息了,待将文稿修訂後再走,如何?”

方沅眸中一亮,片刻後似是想到什麽,猶疑道:

“只是在下怎好與公子和小夫人同乘,這太失禮了。”

“不若待我同二公子一并進城後,再去府上拜會?雖是深夜前去仍是失禮,可也比同乘一趟車馬方便些。”

晏朝眸光緩和些許。

“後面還有府上管事随從的車馬,你可介意?”

方沅似是松了口氣,“不介意不介意,如此甚好。”

他看向許明漸,“多謝二公子願意援手,不過還是不勞煩二公子三姑娘了。”

一旁的許念珍似是還想說什麽,晏朝卻已經護着傅瑤光上了馬車,而後他喚來管事,讓他帶着方沅去後面的馬車一并回府。

看着方沅的背影上了馬車,晏朝也沒再理會旁邊的許明漸和許念珍,徑直轉身上了馬車。

坐在車中,涼風自窗外掠進,晏朝将帷簾挂好,坐到傅瑤光身旁。

傅瑤光輕聲道:“我覺着方沅的馬車,可能和許家兄妹二人脫不開幹系。”

“方才在亭中,許念珍同我說起她的兄長,我才知道,那位恩科會試第一名,竟是定州知州的長子,在京中時,我還以為他是白身。”

“不僅他,定州府知府的長子,方沅的舅兄梁書安,是恩科的第三名,更巧的是,這位梁公子的文風,和她的妹婿方沅是如出一轍的含蓄綽約。”

晏朝坐到車上,周身氣息慢慢沉寂下來。

他環住傅瑤光,讓她靠過來的姿勢舒服些,微微阖着眼沉聲同她說着。

“除此之外,進到會試的這些人中,名次靠前的學子中,有一多半都是定州官宦之後。”

“但我記着在京中時聽聞此案,只說是頭名,也就是那個許明鴻,他的卷子筆跡和鄉試遞上來的初卷不符合。”傅瑤光聞言,想了想後說道。

“嗯,梁書安的試卷前後字跡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晏朝輕聲道。

傅瑤光想了想,有些奇怪:“為何偏偏只有許明鴻一人的卷子出了這種纰漏,這有些不大合理。”

“還有一事。”

傅瑤光坐直身子,“這樁舞弊案當時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定州是定遠侯的駐地,事情發生這麽久,定州的人竟然全無察覺。”

“今日許念珍還同我說,她的兄長許明鴻是今科鄉試會試的頭名,正在京中準備殿試,似是對許明鴻等這一批學子已被收押一事毫無所知,定州這麽多官員,總不能一點京中的人脈都沒有,出了事什麽風聲都吹不過來吧?”

“晏朝,你來定州,應也是為了查寧和鐵礦的礦務吧?”傅瑤光斟酌着問着。

她看着晏朝,“此前在獵場上,傷了你的那柄機弩,當時父皇命你追查其上鐵片的來源,這件事是不是查到與寧和鐵礦有關?”

晏朝并未否認,只道:

“我奉命來定州,讓陸文清以我的身份進定州,便是為了私下行事方便,陸文清自入定州府官驿後,一連多日被邀着吃酒聽戲脫身不得,如今看來,定州這些大小官員怕是也都不清白,礦山那邊調賬務須得用定州府知府的官印,還是要先将眼前這舞弊案了結。”

“那位方沅,你打算怎麽辦?”

傅瑤光想了想,輕聲道:“我總覺着許家兄妹兩個對他似是有些不懷好意。”

“回去直接問他便是。”

“若他是自願配合舞弊,過來試探你的呢?”

傅瑤光看他一眼,終是道:“方才在珉山腳下,我只是覺着許家兄妹有些不對勁,并未想到這麽多,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沒有。”

晏朝無意識地捏着她的指尖,低聲道:

“我方才的确疑心有異,但他很有可能是證人,讓他和許明漸一起走确是不妥。”

“具體如何,待回去後審審便知道了。”

自西郊一路回到定州城,傅瑤光回到宅院門外,下了馬車也沒往府中進,親眼看着方沅自後面馬車下來,跟着他一起的還有多日未見的周則安。

周則安路過她時雖未請禮問安,但仍微微躬身致意。

走進院門,大門自外向內關好。

周則安立時将方沅拿住,而後朝她行禮。

方沅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走進院內正要與晏朝說話,便被周則安三下兩下制住手壓到地上。

他好半天沒回過神,不明所以地望向晏朝。

“陸公子,這是何意?”

晏朝也沒理他,只望着傅瑤光溫聲道:

“公主累了嗎,可要一起?”

“嗯。”她是累了,但還是要去聽聽。

幾人一并帶着方沅往書房走,滿院玄甲攜刀的禦林軍,他一進門便被那位和他同行一路、暢聊一路的小兄弟一腳蹬到地上,縛住手腳被人帶着像犯人一樣往院中走。

再看旁邊那位他極為敬重、想法子要讨好的陸公子,此時此刻卻對那連日來跟在他身邊的貌美姑娘喚“公主”。

這陸府,竟好像比他的府邸還要可怕。

書房內,周則安提着刀,站在兩旁,方沅被按到下首的椅上。

他身上口中盡數被檢查過,沒有利刃也沒□□,便只是縛住手腕,讓他自己坐着。

晏朝一改今日文會上的閑散模樣,換了身官服,和傅瑤光從外推門而進。

方沅看到他身上官袍的官紋,比他那位岳丈、定州的知府還要繁複顯赫。

他岳丈的官位乃是從四品,眼前這位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人至少是四品往上。

方沅看到這身官服,心裏反倒安定許多。

他既不敢亂看,也不敢亂開口,跪至地上,望着晏朝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位……大人,不知小人這是犯了何事?”

晏朝讓傅瑤光坐到一邊,為她斟了盞茶,又命人給她拿了些茶點擺到旁邊,而後來到桌案之前,從一摞文卷中抽出幾份,随意翻了翻,拿到方沅面前。

“先看看。”

最上面的文卷是他那日送來薦書時所附的那篇文章。

但他手被綁緊,沒辦法翻看別的,正為難時,晏朝看向周則安。

“給他松開吧,有周将軍在此,他也做不了什麽。”

周則安一笑,“那倒也是。”

他拍拍方沅的肩,“方兄,轉個身,我給你把手解開。”

方沅簡直欲哭無淚。

這一屋子人,年紀應都不如他大,但都比他身份高。

旁邊這人最是可恨,口口聲聲稱兄道弟,踹人綁手時半點不含糊,他膝蓋到現在都還隐隐作痛。

心中胡亂想着,方沅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

他揉了揉手腕,也不敢耽擱,開始一份份翻閱其他的幾份文卷。

晏朝耐心等他看完,從下面抽出一份,放到最上面,修長手指随意叩點幾下。

“熟悉嗎?”

方沅看一眼,露出幾分苦笑。

“如何能不熟悉,這是小人年前參加鄉試時于考場中所作。”

“小人家境貧寒,父親早早便過世了,母親靠着磨豆子賺些生計銀子,省吃儉用供我讀書,她說,我爹是秀才,是有功名的,我也要考,要去讀書,去做官,做一位好官,再娶位賢順的妻子,日後生的孩兒便都是書香門第出身,再不用如我們母子這麽些年這般辛苦。”

他像是被勾起了某種回憶,神情有些麻木,但提及他母親同他說的話,聲音都是顫抖的。

“娘為了我,賺的那麽些辛苦錢* 全拿去送我進學,她不是指望我日後如何待她好讓她風光,她就希望……就希望我日後能過些平順的日子。”

“幾年前定州那場地動,不知有多少人一夜間便受了難,城裏的日子還好過些,我和娘這樣住在城外的,哪有人管我們死活,地動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地動之後饑荒和澇災一起,娘病了,磨不動豆子,更不讓我進城去買藥,我買回來,硬是喂給她,可怎麽也不見好,最後……”

方沅眼中有些無神地盯着文卷,自顧自地說着。

大抵是太久沒有人好好聽他說話,他有些語無倫次,但晏朝和傅瑤光都沒打斷,讓他自己一邊回憶一邊說着。

“娘走了,我就想着,怎麽也得考上,等我做了官,我也像那些大戶人家一樣,立個祠堂,把爹和娘的牌位都給供起來,續上香火。”

“我以為還要等幾年,後來知道陛下開恩科,我是真的高興,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看書,作文章,準備恩科的那場鄉試。”

方沅手指一寸寸劃過面前的文卷,苦澀地笑着。

“但我沒考上。”

“大人,小人不知犯了什麽事,也不知您為何要抄錄小人這份落榜的試卷……”

他的話音被晏朝冷沉聲音打斷。

“這不是我抄錄的。”

“這是今年恩科會試第三名的考生所寫,這篇文卷,是定州遞進京城的,說是這名考生鄉試所作的考卷原卷。”

晏朝将文卷往方沅面前推了推。

“你再好好看看這字跡,便當真不覺着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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