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第39章 039
船夫和陳琢應是熟識, 傅瑤光說她和晏朝跟着陳琢一起,船夫看向陳琢。
不大的小船上,除了船夫和傅瑤光,其餘二人一個比一個沉默。
陳琢漠然坐在一邊, 似是沒聽到傅瑤光的話一般, 既不反駁也不應聲, 另一邊的晏朝, 比陳琢坐地還穩當,只單手微微扶在傅瑤光身後, 護住她在随波而浮沉的小船上坐穩。
等了半晌,也沒再聽誰開口, 船夫便當陳琢也是默認,手一推一搖, 船筏搖搖晃晃地往江邊去。
渡江而行,年輕的船夫不似他爹那般健談,見陳琢不吭聲,船夫也只悶聲擺渡,傅瑤光看了陳琢一眼,想着方才在畫舫時他的舉止動作, 心中大致有了些猜測。
她下意識想問問晏朝作何想,轉頭望向他時, 後知後覺地想到,方才她見陳琢要走, 第一反應便是要跟上去,不管他去哪, 總是要将真相查清楚,便徑直抓住晏朝的手跟了上來, 都沒問過他一聲。
這會想到了,傅瑤光心裏有些不過意。
可旁邊有外人,說話又不方便,她猶豫了下,而後伸手去握他另一側的手。
晏朝微覺意外,但任她握着手。
今日來尋陳琢時,他也并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不是被許明鴻頂替之人,可看過他的文字,雖是風月詞文,但依稀可辨其文風。
他和方沅大不相同,方沅這兩年是荒廢了,可陳琢并不是。
他反握住傅瑤光的手,卻是看向陳琢道:
“陳琢,依你之見,何為文心?”
陳琢自登船便一直阖着眼,手握成拳,神情漠然,這會聽到晏朝的發問,他眉微微動,望了晏朝一眼,卻仍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見陳琢不應聲,晏朝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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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七歲開始作文章,筆落定,文意自成,可其間卻不見得有文心。”
“摹寫,翻拓,初時的許多習文不過是拾人牙慧,那些習作便是再如何另辟蹊徑、獨具一格,都是僞作。”
“但陳琢,你不是這樣,便是情場風月詞,仍能見其中風骨。”
傅瑤光想了想方才看過的寥寥片語,歡場上撩人助興的詞句,她倒是不知晏朝從哪看出的風骨。
她看了眼晏朝,這幾日下來,她看他行事,覺着他似乎對方沅和陳琢頗為耐心。
另一邊陳琢沉默良久,嗤笑了聲:
“文心,若是從前大人問我,光是清明理想,我便能同您說上幾日幾夜,這世間也就這些讀書人好騙,讀過幾篇前人捧聖的酸腐文章,便想着自己未來也能做一代名臣,可如今方知,什麽文心風骨,那都是像大人您這樣不愁吃穿的人才配想的,我這般的貧賤命,能填飽肚子便應感激涕零了。”
一旁的船夫也跟着笑。
“陳哥您哪能算貧賤命,您作一副詞、寫一首曲,便能頂我和我兄弟我爹在江上忙活到半夜的銀子了,您若是貧賤,我們家還不得去投江了。”
“我爹就總說,日後讓我和我兄弟的孩兒也都去讀書,像陳哥這樣,作讀書人,靠筆杆子吃飯,再不像他老子這般辛苦。”
說話間,小船泊近江岸,船夫将船定住,手撐着木槳笑着道:
“幾位,到了。”
“陳哥,替我向嫂子問個好。”
陳琢沒吭聲,起身上岸。
傅瑤光和晏朝付了銀錢,也下了船。
陳琢只身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傅瑤光小聲問晏朝:
“我們跟着他嗎?”
“方才我就想着不能讓他走了,便拉着你一起過來了。”
“無妨,正好跟他再聊聊。”晏朝道。
“他若是一直不想說呢?”
想着今日陳琢不甚配合的态度,傅瑤光輕聲問着。
“那便讓周則安過來帶他回府,再行審問。”
先禮後兵,倒也沒什麽問題。
傅瑤光看陳琢轉個彎進了前面的胡同,跟晏朝也走了進去。
“他的文章當真那麽好嗎?”傅瑤光問道。
“尚可。”晏朝淡聲道。
“那你方才……”
晏朝偏頭看她一眼,面上帶起幾分笑意。
“随便說說,大凡讀書人,都喜歡被誇贊有風骨。”
傅瑤光确是沒想到。
方才聽他那般言論,她還想,那些……那些不堪入目的媚俗詞句,到底哪裏看得出風骨了。
竟是他在這信口胡謅。
陳琢停在一處小門外,擡手去開上面的木栓,旁邊挨着的另一扇門外,一老妪坐在門口,見到他回來笑眯眯道:
“小琢回來了啊,你媳婦今日好多啦,中午時多吃了半個馍馍呢。”
聽到老人家的話,陳琢今日頭一次露出幾分笑來。
“我不在家時,全靠您照拂着了,回頭我拿了工錢,定給您帶幾條鮮魚回來。”
“那可好啊,到時候我做了魚湯,小慈也能喝些呢。”
門打開,陳琢進了門,正要關門,一眼看見面前的傅瑤光和晏朝二人。
他頓了頓,似是也不想再費口舌,也沒關門,轉身進了屋。
傅瑤光看了他一眼,和晏朝一并走進屋。
這應是傅瑤光見過的最逼仄的宅院了。
說是宅院,實則既沒有院子,也算不上是屋宅。
就一到微微有些漏風的木門,進去便是屋中,旁邊有個方桌,上面擺着幾只未撿的碗,裏面還有些殘羹冷菜。
陳琢自顧自坐下,将剩下的半個馍三口兩口吃淨,而後将碟碗收起,拿到後院井邊,打了水後便開始一只只地洗。
裏間似是有人聽到動靜,片刻後有什麽重物跌落到地上的聲音,而後傅瑤光聽到很微弱的一聲女子輕呼。
“蘊之……”
傅瑤光聽不清,可後院外的陳琢都沒聽到,她這會也猜到,裏面多半是他的妻子,大概是病着。
擅自進人家的內屋卧房,其實是極其失禮的,可她和晏朝本就是不請自來,又多多少少知道裏面的情形,她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晏朝一眼,也沒說話,徑直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确是一位極其瘦弱的年輕女子,面色慘白,正艱難地從地上起身。
傅瑤光走近,将她從地上扶起來。
這女子其實一點力氣都沒有,但她實在是太瘦了,傅瑤光雖然覺着有些吃力,但仍能将她半抱半攬地帶起來扶到床邊。
女子坐到床上,慢慢地喘着,好半天,她才轉向傅瑤光,一看她便有些愣住,良久,她笑了笑,有些落寞地說道:
“姑娘,您真好看。”
傅瑤光聽過很多人贊嘆她的容貌,有不動聲色的,也有直白表意的。
她早便習慣了,已經對這類話無動于衷了。
上次還是新婚後的第二日,晏朝同她說的那句“公主很美,很好看”,讓她心生波瀾。
可她是第一次聽到一位女子,用這般複雜的語氣誇贊她。
傅瑤光聽得格外難過。
眼前這位孱弱又柔軟的女子,并不是在羨慕她生得好看,而是因病而自憐。
傅瑤光讓她靠在床邊,柔聲道:
“方才聽門口的婆婆講,你叫小慈是嗎?”
“我叫喬慈,姑娘是……”
她眸中帶着不安和打量,卻沒有半點惡意。
傅瑤光朝門邊的晏朝指了下。
“我,我叫秦瑤,我們想找陳琢問些事。”
喬慈看了晏朝一眼,垂下眼道:
“姑娘不用騙我,你是我婆婆之前說的那位蘊之的表妹吧。”
她眼漸紅,眸中落下幾滴淚,“我身子不行了,怕是也沒幾年日子了,婆婆想讓蘊之續弦,我都知道。”
“我不介意的,是我對不起蘊之……”
蘊之大概是陳琢的表字。
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可喬慈話說得清楚,連續弦二字都說出來了,聽得傅瑤光心裏直發堵。
傅瑤光握住喬慈的手,“喬姑娘,你誤會了,我真的不是。”
她看了晏朝一眼,想他大概聽不到她說話,便貼近喬慈道:
“外面那個人,是我夫君,我真的不是你說的什麽表妹。”
喬慈看了看晏朝,又看看她,慢慢笑了笑。
“姑娘和那位公子,很配。”
“你和陳公子也是鹣鲽情深,很讓人羨慕。”
提到陳琢,喬慈搖搖頭,眉眼落下來。
“是我對不住蘊之,若他娶的人不是我,他會過的更好。”
“至少如他這般的才學,不會像現下這般困頓。”
“我夫君也是讀書人,他,他此前偶然讀過陳公子的文章,很是心慕,便貿然上門尋來了,喬姑娘可會怪我夫妻二人冒昧?”
“怎會。”喬慈看着她慢慢笑了笑。
“蘊之平時都沒人能同他聊聊那些,他從前讀書時很随性健談的,都是我連累他了。”
喬慈似是對陳琢滿心內疚,三句兩句都不離她連累陳琢之類的話。
“陳公子對你這般顧念,定是很心愛你的,怎會覺着你是拖累他呢。”
“我和蘊之是自幼便認識的,小時候他從書塾下學,便會路過我家給我帶些小玩意哄我玩,後來再大些,都知禮知防了,他便不怎麽來了。”
“後來我便病了,家裏沒錢,娘去世後,爹險些把我賣了,是蘊之給爹付了聘禮把我娶回來,大抵是因着小時候的那點情分吧,反正從那時起,蘊之便一直照顧我。”
“我這病好不了,每年光是藥錢便要花上好些銀子,蘊之為了我連書都不讀了,他本可以做官的。”
喬慈有些哽咽,她看向傅瑤光,似是怕她不信。
“姑娘你知道嗎,蘊之他,他學識很好,若是,若是他去考,鄉試便不會是許家的那位公子。”
傅瑤光不知道這位病恹恹的孱弱女子對于陳琢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她想了想,只道:
“那确是很好。”
喬慈看傅瑤光一眼,握住她的手。
“我說的是真的。”
“若他願意下場,定然也是我們定州的解元。”
“姑娘,我看你夫君氣度不似等閑人,你能不能……”
“能不能讓你夫君幫幫他。”
喬慈看着傅瑤光的目光帶着懇求,哭得格外難過。
“他不該,不該委屈在那種地方,做那些他從前最瞧不上的事,他以前便說過,這是,是……”
喬慈語塞,想了片刻,繼續道:“他說,那樣是有失風骨。”
傅瑤光聽着她的話,心中卻有些狐疑。
為何喬慈會這麽肯定,若陳琢下場,便能是解元。
就算是對陳琢有信心,可也不該是這樣篤定的語氣。
她有心再問,陳琢卻已然沉着臉進了屋。
看到喬慈面上的淚痕,他眉頭擰起,看了眼傅瑤光,轉向晏朝道:
“我同你們沒什麽可說的,你們走吧。”
喬慈立時咳了起來,她說不上話,只朝陳琢伸出手。
陳琢握住她,走到床邊坐下,擁着她讓她靠在懷中,“不舒服?”
傅瑤光便要起身,可喬慈牽着她卻未松手。
喬慈手勁很輕,但傅瑤光并沒掙,便只站在一旁,任喬慈牽着。
“蘊之,不怪他們,我很喜歡這位秦姑娘。”
“好久都沒有人陪我這樣說過話了。”
陳琢捏捏她沒什麽肉的臉頰,“你就惦記着旁人,從不記我的好。”
“你又不是女子,哪裏能一樣。”喬慈笑道。
“男子女子又有什麽分別,小慈,你想聊什麽都可以和我講,我都喜歡聽。”
喬慈擡手覆住陳琢的唇。
“還有旁人呢,你不要胡說。”
陳琢眉眼間俱是疼惜,在她額間蹭了蹭,從懷中拿出他從畫舫收起的幾塊茶點,掰下來一小塊,遞到喬慈嘴邊。
喬慈看了眼傅瑤光,有些不好意思。
傅瑤光也很臉熱,這二人的氣氛太過親昵,她站在旁邊都不敢動,生怕打擾了。
這會見喬慈終于想起來她,她朝喬慈笑笑,将她手松開,掩進被中,便想離開卧房。
陳琢在身後低聲道:
“姑娘,此前是在下失禮了,煩勞您和外面的那位公子稍候片刻,我待會親自向二位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