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40
第40章 040
傅瑤光從陳琢家中的卧房中走出來。
她只覺着心裏沉甸甸的。
吏治朝綱, 這些都是以往和皇兄他們一同上課時太傅們才會講的。
傅瑤光聽了,也只從耳邊過一遍,而後便盡數抛諸腦後。
她覺着自己只是一個公主,這些事都離她很遠。
可這幾天和晏朝一起, 晏朝對方沅和陳琢的惜才之意, 她看在眼中, 也格外能理解。
讀書從來都不是一件易事, 但凡能讀出些名堂的,都是下過苦功的。
如方沅和陳琢這般, 一試便能得名的,都是既有天資又肯苦學的, 若是定州沒有舞弊之事,他二人定不會如現下這般困頓。
方沅雖是耽擱了, 可至少目前來看,他并未牽涉進來,待案情明了他還可以下場,只是未必會再有那般好的成績了。
但陳琢,方才聽他和喬慈的言辭,他是明知而為, 自此後,只怕仕途便要斷送了。
雖這些都是他的選擇, 可根源還是在定州府的這些官員身上,是他們将原應公正取士的科考化作了謀取私利的溫床。
而且更不敢想象的是, 如今大乾治下,不知還有多少如方沅和陳琢這般境遇的學子。
陳琢并未耽擱多久, 他從裏間出來,看了眼站在屋中的傅瑤光和晏朝, 走去後院搬過來兩把木椅放到餐桌邊,又将桌面椅面一并重新擦了一遍,将桌椅擺正低聲道:
“我這也沒別的了,這兩把椅子也是畫舫中不要的,但是我這裏最好的了,屈就二位了。”
傅瑤光看了眼晏朝。
Advertisement
見晏朝面不改色地坐下,她便也坐到了另一邊。
“今日此前,在下多有得罪了,還望勿怪。”
陳琢在她和晏朝面前,拱手行了一禮,而後深深躬下身。
傅瑤光讓他起身,“沒事,陳公子,坐下說話吧。”
陳琢在屋中原本的那只凳子上坐下。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傅瑤光一眼。
方才行禮,竟是這位姑娘讓他起身,身旁那位氣度不俗的男子對此也沒什麽異議,甚至在她開口時眉眼都很舒緩。
“二位來尋我,是為了年前的那場鄉試?”
陳琢面向傅瑤光,低聲道。
案子上的事,傅瑤光是不會過多幹涉的,她偏頭望向晏朝。
晏朝将此前便拿出來過的那份鄉試文卷放到陳琢面前。
“陳公子,現下可能說了?”
“二位直喚陳琢便是。”
陳琢看了眼文卷,平靜開口:
“就如二位想得那般,文章是我的,字跡也是我的,但鄉試解元不是我的。”
他垂下眼,“也沒什麽可說的,他們要我的功名,我要他們的銀子,銀貨兩訖,誰也不算吃虧。”
“二位,我不知道您們是何人,但若只是為着一時好奇,在下鬥膽先奉勸一句,今日從我這離開後,便莫要在定州停留了。”
“你們既是能得到這篇文卷,定然也知道這位解元是何來歷,既是知曉了這些事,還是盡快離了定州才是。”
“陳琢,許家應你什麽好處,讓你願意舍去自己的功名?”晏朝沉聲問道。
“好處?大人您也是讀書人,您覺着多少好處能換您十來年的苦讀?”
陳琢淡淡一笑,不待晏朝回答,又道:“您一看便是和我不同的,多少錢都換不了您的。”
“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願意親手斷送自己的前途。”他低聲嘆道。
“許家給你的是銀錢?給了多少?”
晏朝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徑直問道。
“六十二兩。”陳琢嗤笑了聲。
“六十二?”傅瑤光低聲重複。
竟還是有零有整的。
“是啊,鄉試之後出成績之前,許家那位二公子來到我家。”
陳琢半是回想半是陳述,“應是叫許明漸吧,他說,我鄉試的文章寫得很好。”
“我當時聽了還挺高興,緊接着便聽到他讓我開個價。”
“他說這篇文章他們許家瞧上了,讓我随便開價,他們出銀子,等我拿了錢,鄉試的這篇文章便和我無關了,無論最後能不能得名次,他們都認,不會來找我。”
“你同意了?”晏朝盯着他淡聲問道。
陳琢搖搖頭。
“沒有。”
“許明漸找我,我便知道,我這篇文章定然會得到名次,我答應過小慈,會做官,到時候帶她一起去乾京生活,給她看病,自然不會答應。”
“那然後呢?”傅瑤光輕聲問。
“然後……然後我幫忙抄書的學館說,我抄錄的幾十本書都各自有疏漏,不僅不能給我工錢,還賠付補償,一冊一兩,每一冊都要賠。”
“我看過,我抄的那些每一冊都被人撕扯過,學館的先生私下裏告訴我,我得罪了惹不起的人,讓我趕緊想辦法。”
“我抄一冊書也才幾十文,這輩子都沒賺到過幾十兩銀子,小慈每月都要買藥,我可以餓着,可我不能賺不到錢,書館雖然沒逼我太緊,但我再想抄書賺些銀錢卻是不可能了。”
和方沅不同,此時的陳琢平靜地像是在說別人的遭遇。
“我去找到許明漸時,他在集賢樓喝酒,跟一大幫人一起,看我過來,什麽也沒說,就讓我跟着喝。我這輩子都沒喝過那麽多酒,那一晚上,許明漸将集賢樓上下所有人的賬單都付了,百十來兩,就那麽花出去了。”
“我和他不同,我還得求他,求他高擡貴手放我一馬。走出集賢樓時,我拿着他給我的六十二兩,想着在集賢樓裏許明漸跟我說的話,心裏其實還很平靜,想想也是,讀書入仕,這樣好的事情從來都和我這樣的窮人沒有關系。”
“許明漸和你說什麽?”傅瑤光皺眉低聲問。
“他說,就算我這一科考的不錯,擠進會試,最後過了殿試,以我的出身,最多是個八品外放官,幹個三年五載都未必能拿到六十二兩銀子,并不算是虧待我。”
“為何是六十二兩?”傅瑤光還是沒聽到答案。
“許明漸給我算了筆賬,小慈今年十八,每年藥錢大概二兩左右,許家付了未來十年的,我去年是二十歲,自四歲開始讀書,一共是十六年,每年也補償我二兩銀子,剩下十兩,是許二公子自己給我的,是我那晚陪他喝酒的賞錢。”陳琢原是有些回避,但沉默許久,終是淡聲開口。
屋內響起低低的啜泣,聽着喬慈壓抑的哭聲,陳琢頓了頓,片刻後神色如常地笑道:
“我其實覺着現在這樣挺好的,做了官,也不一定有現在這般的自在。”
“我如今在畫舫,一年賺的比二兩還多些,也挺好的,我這邊也沒有看上去這麽困頓,只是我還想着再攢攢路費,帶小慈進一趟京城,聽說京中名醫很多,很多醫堂還有從宮中太醫院退下來的聖手,我總能将小慈治好的。”
“陳琢,許明鴻後來參加會試的這篇文章,也是你寫的吧。”
晏朝看他一眼,将另一份謄寫的文卷遞給陳琢。
陳琢看了看點頭道:“這是許明漸後來拿過來的幾道文題之一,一篇給五兩銀子。”
“許明鴻靠你的這兩篇文章,鄉試和會試俱是頭名。”
晏朝聲音淡淡,“陳琢,恩科進士出身的學子入仕,最低也是七品,你若是解元身份入殿試,即便不是狀元榜眼或者探花,也能得從六品官籍,便是外任出京,多半也是通判官職,光是一年的年俸便不只六十兩了。”
陳琢沉默下來。
晏朝将自己的官印和文書拿給他。
“定州恩科舞弊,陛下明令徹查,陳琢,你既牽涉其中,難免要被一同問罪。”
他話剛說了一半,屋中便傳來一聲驚呼,而後便是幾道悶響,陳琢立時起身進屋,片刻後屋內傳來不甚清楚的哭聲和低語。
傅瑤光和晏朝都沒動,她看向晏朝,明知不該,但還是小聲問他:
“他會被視作同犯?”
晏朝微一搖頭,低聲道:“陛下向來惜才,他是人證,多半不會追究太多,不過……”
他看向旁邊陳琢的文章,默了默,“不過此生再無可能入仕了。”
從陳琢家中出來已是入夜,傅瑤光和晏朝在胡同外上了馬車,周則安帶來的人将陳琢和喬慈二人一并帶回府中。
陸文清準備的這方院落也只有左右兩間空置的廂房,正好方沅和陳琢都住了進去。
傅瑤光來定州,随行的人中是有太醫的,只是除了周則安這些護衛,其餘人俱是在府衙陸文清的身邊,她有心讓人給喬慈看看,卻也不好現在去傳人。
一連幾日,晏朝都是忙到天亮,才能回來淺眠一會。
日間她走進晏朝書房時,方沅和陳琢二人都在書房內一同整理梁、許梁家涉案的細節和證據。
見傅瑤光進來,方沅和陳琢立時起身行禮。
她将茶盞輕輕放到晏朝身邊,順着他的手看向他面前文書上的文字。
“……是還差什麽證據嗎?”看了幾行,她低聲問道。
晏朝接過茶盞,淺酌一口放下,起身牽住她往外走,路過方沅和陳琢二人時他沉聲吩咐:“你們繼續。”
周則安在屋中看着,晏朝和傅瑤光出了書房,回到正屋。
“旁的倒是沒什麽,只是陳琢鄉試的那篇原卷,原是不應該被遞進京中的,許家再怎麽也不至于犯這樣的疏漏,應是被旁人故意替換過了。”晏朝低聲道。
“那這個人,應該就是知道定州這些事情的,是和許家梁家有恩怨的?”傅瑤光想了想道。
“這人倒不算關鍵,陳琢和方沅二人手中都留有物證,足夠給許、梁兩家定罪了,不過方沅所說的,此前的定州赈災,其中也有貪墨渎職的情況存在,我想趁這幾日多了解些當年的情況。”晏朝擁着她一邊往屋中走,一邊道。
“這幾日都沒怎麽得空,公主心中可怨?”
走進內室,晏朝話風一轉,将她抵到旁邊的博古架邊。
傅瑤光這幾日确是覺着有些寂寞。
但他本就有公事在身,她若是讓他時時陪着,父皇說不定還要罵她。
她勾住晏朝的衣襟,身後博古架使不上力,只輕輕靠一下,便搖晃起來,她不敢往後,便扶着旁邊的古拙雕欄,微微揚起臉看向他。
他微有些倦色,應是這幾日沒怎麽歇好。
鬼使神差地,她擡手撫上他的眉心,并未怎麽用勁地揉了揉。
“晏大人這幾日好辛苦。”
晏朝将她手握住放到唇邊輕貼了下。
“原是有些累,但現下不累了。”
他将傅瑤光打橫抱起,往一旁的拔步床走。
“踢我?”
他壓住她,不讓她亂動,松了松自己的衣襟,在她頸下咬了一下。
“這可是午時。”傅瑤光推他。
“午時怎麽了。”
晏朝再度吻了吻她的頸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又不是沒有過。”
傅瑤光都沒想到,為何她只是想給他送盞茶,最後便又送回了床上。
她正想說些什麽,門外周則安的聲音低低響起。
“殿下,晏大人,梁家和許家來人了,陸文清陸公子也在,已經到巷口了。”
晏朝面不改色應了聲,正要起身,懷中人卻頭一遭主動環住他的頸将他往下壓。
她揚起臉,吻在他唇邊,甚至還在他唇瓣上很輕地舔了下。
看向他的眼中,有他愛極了的神色。
“晏大人,來人了,怎麽辦呀。”
她雙眸瑩澈,不染情.欲,卻仍是勾人的。
甚至,只這一會,她涼而軟的手已經摸進他敞開的衣襟,一寸寸地撩撥他,最後環在他腰後。
“你還說你作的詞文不比陳琢差多少。”
“晏修明,你現在給我念一首,不然我不放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