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047
第47章 047
然後?
沒有然後了, 她只是摹過一陣子,後來她從周太傅府中得到了幾幅謝瞻寫的楚賦,怎麽看怎麽喜歡,甚至一度覺着晏朝的字遠不如謝瞻的漂亮, 後來便一直拿着謝瞻的那幾篇摹寫了。
彼時她只觀其形, 不解其意, 見謝瞻喜歡楚辭, 她便也一篇篇地背,卻從未想過他讀楚辭, 讀的究竟是民生家國的士大夫情懷還是滿紙間去國懷鄉的離愁別緒。
只是這些卻不能同晏朝說了。
難不成她要告訴他,後來我覺着你的字不如謝瞻寫的好, 所以便不再臨摹了?
傅瑤光悄悄擡眼看向他。
他姿勢舒展,沒什麽特別的神情, 望着帳內桌邊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後來我覺着晏小公子不大喜歡我,我便不也不想摹他的字了。”
她往他懷中蹭了蹭,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襟。
“晏朝,你那時候可比現在讨厭多了。”
晏朝微微偏過頭看向她。
“是麽。”他應她話音,語氣卻平平淡淡, 不似反問。
“是啊。”
傅瑤光枕在他裏側,翻身平躺下來, 慢聲道:
“你從來都不像皇兄和其他幾位哥哥那般陪我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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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我主動央你同行,你都沒給過我好臉色。”
她側頭看他一眼, 小聲數落着。
“有一陣子我看見你都只想繞道走。”
“陪過的。”晏朝低聲道。
“我記得當時……”
傅瑤光正回憶着開口,便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要說的話生生頓住。
她想了想,看向他道:“什麽陪過?”
“臣陪過公主的。”
“沒有。”
傅瑤光睜着一雙清清亮亮的眼, 翻舊賬一樣地盯着他。
“你一次都沒答應過我。”
“宮裏都沒有旁人敢像你那樣和我講話,偏偏父皇、太傅包括皇兄全都向着你說話。”她很不滿。
“開元三十三年元宵,京中燈會,公主被陛下禁足在宗府。”他忽地提起。
傅瑤光回想了下,确是有印象。
她第一次和謝瞻出去跑馬就是那一次。
那次之前她一次都沒單獨騎過馬,學的馬術也全是花架子,但那是謝瞻第一次答允同她出宮游玩,她甩脫了所有的随從和禁軍,結果上了馬後不到半刻便再坐不住,只能下馬在郊外歇腳,若不是在京郊見到父皇的禦林軍親衛,只怕她便要和謝瞻同乘一匹馬穿街過巷。
回宮後父皇命她去宗府緊閉思過,那幾日正是元宵燈會,她心心念念好長時間,在宗府祖祠中看着滿眼的祖宗靈位和白燭,難過地不行。
她知道自己錯了,不該擅自甩開随侍,更不該和謝瞻單獨二人一起,父皇罰她,她一點都不覺着委屈,可一想到等她出了禁閉,一年一次的元宵燈會也結束了,她心裏便失落得不行。
但也就是元宵當夜,她坐在祖祠的蒲墊上,忽地聽到緊鎖的宗府門外好似有什麽動靜。
片刻後門下遞進來一張紙片,寥寥幾筆勾出幾尾鯉魚,其一躍至拱橋高處,半身化作龍形。
惟妙惟肖,傅瑤光看了便很喜歡,小聲道:
“是鯉魚跳龍門嗎?”
外面卻沒有動靜,片刻後又從門縫下推進來一張紙。
也是一則神話傳說,她念出名,過不多一會便會再遞進來一張。
那一晚上她得了小幾十張畫紙,每一幅她都很喜歡。
“你畫的真好。”她隔着門對外面人說道。
約莫小半刻,她都以為不會再有下一張了的時候,門下又遞進來一張紙。
上面不似前面那些畫那般簡單,一勾一劃俱是細致,是她在父皇壽宴上為父皇撫琴獻藝的小像,但這幅畫像下面,有一小行工整如拓印一般的篆書。
——瑤階月上。
暗合着她的名,說她似九重天上瑤池邊的神女。
當日那些極為生動的畫紙讓她一整晚沒再想元宵燈會的事,待她出了禁閉的日子回了宮,便聽煙蘿說今年的元宵燈會延期至月底。
說是晏府那位小世子無意中聽到母親說元宵燈會當日人多沒能盡興,不願母親遺憾,将自己剛領的年俸送去戶部,貼補了燈會的開銷,将燈會延期了。
傅瑤光漸漸回神,望着淡然自若的晏朝,漸漸有些心虛。
如今聽到晏朝提及這樁事,她自然明白過來,當年給她畫畫的那人多半是他,可在今日之前,她都一直以為那人是謝瞻。
“所以那日是你在宗府外給我畫畫,是嗎?”她輕聲問。
晏朝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問她:“不然公主以為是誰?”
傅瑤光抿唇不言語,片刻後看向他小聲道:
“我确是沒想過是你。”
“在那之前,我同你說話,你都不願意理我。”
晏朝沉默。
她說的是事實。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心裏對她是刻意回避的。
有她在的地方,他總忍不住去留意她在做什麽。
若是在窗邊,那她的目光定然是落在檐下的魚池中。
若是在禦花園,那便是在折騰太妃娘娘的幾只白白胖胖的貓兒。
她在,他便不能專心。
甚至會靜不下心。
她第一次問他,要不要去野炙時,他幾乎立時便要答應她。
可他不僅僅叫了他,除他之外,宮學中好些人都會去,甚至她是最後問到的他。
會問他,想來還是出于禮貌,有他還是沒有他,于她而言大抵也都沒區別。
她從不缺玩伴,他也不會做她衆多玩伴中可有可無的那一個。
只是她去京郊野炙那日,他在府中枯坐一日,讀不進書,也不願作畫。
晏朝探手繞過她的頸,似是想使力又有些使不上。
“瑤兒,過來。”他低聲道。
傅瑤光猶豫了一瞬,還是順着他的意思,貼進他懷中。
“我很喜歡你當時畫的那些畫,後來我回宮還将那些畫紙裝裱過。”
晏朝擡起她的臉,淡聲反問:
“是因為喜歡那些畫才裝裱起來的,還是以為是旁的什麽人給你畫的,所以才裝裱起來?”
“自然是因為晏大人精妙絕倫的畫技。”她眉眼彎彎,立時答道。
晏朝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最好是這樣。”
“就是這樣!”
傅瑤光環上他的頸,“我一直以為你看誰都一個樣,原來那麽早就覺着我很好看。”
“該不會是為父皇獻曲那次,晏小公子便對本公主傾心了吧?”她故意道。
晏朝斂住眸光,什麽都沒說,手指挑開她衣飾贅餘的結扣,垂下頭重重碾上她的唇。
太成行宮的清平大殿,關于她的記憶,有兩段最為深刻,前世記憶中如似跗骨随形,日日夜夜都在他心頭不斷重演。
那年皇帝的壽誕,她為陛下獻曲,他第一年入仕,坐在席間,弦音勾繞,驚鴻掠影。
他在宮學裏的那幾年,對這位宮中自在又明豔的公主不由自主的所有好奇和關注,伴随着箜篌清音一點點化作從此再難言明的情意。
彼時他以為這不過是少年慕艾,難得長久。
他對自己素來明悉,便是再如何喜歡的東西,也沒有過拿得起放不下的時候。
輾轉幾年,他兩次請旨賜婚,皆被陛下婉拒,他以為是自己做的還不夠,第三次陛下問他想要什麽獎賞,他平靜道出同樣的回答,這此陛下允了,言年底若無意外便為他和傅瑤光賜婚。
正是那年行宮,她一襲宮裙恰似當年,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也是那時他才知,她心有所愛。
晏朝飲盡杯盞中的酒。
飛鴻踏雪無蹤,箜篌已成絕響。
她的心意,他成全便是。
傅瑤光任由他将自己壓進榻,這邊營帳內沒有遮光繁複帷幔,天光正亮,他眸光暗沉地盯着她,衣襟微敞,氣息很亂,她摸摸他的臉,指尖輕柔撫過他睫下的小痣。
她微微錯開些,避過他落下來的吻。
“晏朝,你還沒好……”
“嗯。”晏朝低低應聲,仍是覆住她的唇。
他用不慣香囊,只書房內偶爾會燃些檀香,反而這會他身上帶着些澀苦的藥味。
這幾日也不是沒親近過,卻都不是今日這般,傅瑤光只覺着混沌,手下意識探進他衣襟,也不知碰到哪,他痛哼了聲。
傅瑤光瞬時回神。
“你……”
剛一開口,她便頓住。
這會她的聲音,也太讓人難為情了!
她不再說話,縮了縮身子,露着一雙霧濛濛的眼望着他。
有些可憐,還有點委屈。
晏朝微阖着眼,吻過她那雙勾去他心神的眼。
他近在眼前,再不是她一個人在定州時的光景。
傅瑤光在他懷中揚起頭,主動蹭過他的唇,她忽然很好奇,他到底是何時對她動心的。
宮宴獻曲什麽的不過是她故意打趣他,同他成婚前,她從不覺着這位冷清的晏世子對她另眼相看。
多半還是婚後,卻不知是何時。
她小聲追問于他。
晏朝擡手制住她的颌尖,氣息沉沉地落下吻,同她勾纏在一處。
良久,他在她頸側低笑了笑,“公主不是已經知道了,在宮宴上。”
“怎麽可能。”
她避開他些小聲說道:“你從前都不怎麽理我。”
“喜歡公主便要對公主獻殷勤嗎?”晏朝淡笑道。
“旁人便算了,我還真好奇,若是你的話要怎麽獻殷勤,也會如他們那般變着法地讨我歡心……”
“他們?”
晏朝松開她,指腹在她頸邊被自己剛吮出的痕印上撫過,悠悠重複了句。
“都有哪些人,公主不妨說來聽聽。”
“……”
傅瑤光往他肩頸間蹭了蹭,避開他傷處,環住他的腰身。
“有晏朝、晏懷安、晏修明……好多好多,記不清了。”
她聲音溫軟,連他的幾個官名都念出來了。
晏朝任她抱着,沒再言語,她也不再說什麽,只最後仰頭蹭了蹭他。
“晏朝,你沒事,真好。”
晏朝一下下撫過她的背。
他躺回她旁邊。
她不信他是那時便将她藏進心底。
莫說是她,彼時連他自己都不信。
後來那年的元宵,他從崇政殿走出,看到她沒精打采地跟幾位長史往宗府去,出宮門前,他想起前一年的元宵燈會。
他站在登仙樓的高閣之上,臨窗而望時,在人群中一眼瞧見那道裹着雪白狐裘的靈動身影。
那日她玩得很開心,他亦覺着開懷。
這一年,她若是只能關在宗祠禁足,怕是會很難過吧。
自那年父親一把火燒了他全部的畫後,那年的元宵夜是他頭一次提筆。
最後他畫了一副連他自己都意外的小像,但聽聲音她似是很喜歡。
那年的年末,他率使團出使,滿朝文武不願攬下的燙手差使,被他做得極是漂亮。
回京後陛下問他要什麽,他第一次上表請婚。
陛下的态度意外而猶疑,最後只是推說公主年紀尚小,又提了他的官,便将此事揭了過去。
兩生兩世,如今她終是到了他的身邊。
晏朝一下下安撫她,半晌,他低笑道:
“公主早前還說要為臣做主,怎麽反倒先怕了。”
傅瑤光悶聲悶氣:“沒怕。”
“周則安今日來了信,他奉父皇旨意去調遣兖州軍,等回到定州府,州府上下的這些官員,有問題的一個都跑不掉。”
“定州的跑不掉,京中的呢?”晏朝慢聲道。
“定遠侯也脫不開罪責,不過寧和礦場的這次礦難,還是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是人為的,還要查。”傅瑤光抿唇道。
“那,晉王呢。”
晏朝看向她,輕飄飄地問道:
“若臣想要晉王的命,公主可會顧及舊時的情誼?”
她心念微動,想了想試探着開口:
“可是你查到了什麽?”
晏朝微微一笑,指腹輕柔蹭過她的唇瓣。
“便不能是臣難耐心中妒意,公報私仇?”
如今的晏朝在傅瑤光心中可不再是剛相熟起來時那般的明堂正道、公允無情,這人時會同她一臉正色地說些怪話。
他多半應還是查到了些什麽。
“那到時候,晏大人可要叫我也去看看。”
傅瑤光揚起臉,唇在他喉間滾動的凸起處輕輕蹭過。
“我可太想看看晏大人妒火中燒,為我與旁人起紛争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