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8
第58章 058
今日之前, 傅瑤光從未私下來過端王府。
端王和父皇兄友弟恭了這麽些年,但因着當年太上皇在世時對端王的偏愛,親旨言明允端王練府兵千餘,封地每三年許鑄銀萬兩, 享以官銀流通。
傅瑤光曾聽周太傅提過這些舊事, 太上皇年邁, 對親養于膝前的端王乃是一片慈父心腸, 與她父皇初初被封太子時的步履維艱幾乎是天壤之別。
但太上皇對端王也從未想過要以江山托付,自然不會如對她父皇那般時時鞭策, 只是百般悉心疼護到底難免讓人心生期盼。
後來太上皇病重,唯恐她的父皇在自己去後把他這位疼惜了十幾年的幼子也送到下面陪着他, 三下聖旨,提前賜府邸, 賞百人禦林軍精銳,允蓄千人府兵,連封地的一任官員都是親手安排的。
只是還未等到端王就封,太上皇便去了,端王委委屈屈在宮門外跪着,言自己只想再送太上皇最後一程。
再後來又在京中守孝, 四十九日過了要守百天,百天過了又要守一年, 一年過了又引經據典,言孝期乃是三年。
每每父皇想讓這位皇弟就封, 朝中便有太上皇的近臣觸柱進言,哭着喊着什麽太上皇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傅瑤光也曾問過周太傅, 若是父皇嚴令遣送端王就封,這位皇叔早便走了, 哪還能有後來的那許多事。
周太傅卻只是笑,太傅說這麽些年來,那些為端王求過情的,後面幾年或貪腐或侵地,又或者是牽涉進什麽旁的大案裏,如今也沒誰會再為端王死谏了,就不就封也就不那般重要了。
只是踏進端王府大門的時候,傅瑤光還是覺着,早讓端王就封,總比如今這人還在京中逍遙自在要強得多。
至少不會有如今這許多麻煩事。
端王府內實是有些冷清的。
不僅冷清,端王似是也并沒有要盡地主之誼的意思
端王府的管家是在傅瑤光和晏朝快到正廳的時候才迎上來,徑直将她引至院後廊亭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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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瑤光給這位皇叔行禮。
端王坐在上首,等她這一禮罷方才慢聲開口道:
“侄女快請起。”
他打量她一眼,面上掀起幾分笑意。
“若按位份,實則侄女還要比我這個皇叔要高些,但今日是家宴,便忝居上首了。”
傅瑤光笑了笑,“皇叔言重了,位份尊卑不過都是父皇的擡舉罷了,若瑤光在自家皇叔面前還要擺譜,那豈不是太過不識好歹了。”
她說完,也沒看端王的臉色,和晏朝一同走上前去坐下。
端王舉盞朝她二人揚了揚。
“我原還有些顧慮,這才只給晏大人遞了邀帖,若早知侄女也願來賞光,便往侄女府中送貼了。”
頓了頓,他又嘆息道:“今日一見方知,此前京中那些流言到底只是些無根之言,沒憑沒據地造謠罷了。”
晏朝為傅瑤光倒了盞酒,頭也未擡地淡聲道:“謠傳皆止于智者。”
見端王似是還想說些什麽,晏朝端起面前自己的酒盞,朝端王舉了舉。
“端王殿下今日想必也不是只為閑聊,還是先說正事吧。”
端王面露不解,“這我可就聽不懂了。”
“我既是請二位來府中吃酒,這除了吃酒,哪還有旁的事呢?”
見端王如是說,晏朝也并無意外之色。
“若皇叔無事,懷安卻有些不解之事想請教皇叔。”
他順着傅瑤光的稱呼,面上卻也看不出敬重不敬重。
“如今姜國質子謝瞻出逃離京,想必如今京中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不知端王殿下對此事有何看法?”
端王往後靠坐,帶着幾分了然,望着晏朝的目光透着笑意。
“賢侄也太心急了。”
“也是,如懷安這般的文人,多年死讀書,不通兵道也正常。”
“皇叔今日便提點提點你,這縱橫談判之道也如用兵一般,你看那兩軍談判之時,有誰是先把底牌亮出來的嗎?”
晏朝也笑了笑。
“兩軍談判?皇叔慎言,你我皆是大乾宗親,何來兩軍之比?”
“還是說端王殿下也已經不将自己當做大乾子民了?”
“賢侄不愧是文臣出身,咬文嚼字的本事令人自愧弗如,我不如賢侄那般有學問,更不會這般牽強附會。”
“不過賢侄方才問謝瞻之事,這不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既然你開口問了,本王也沒什麽可回避的。”
“願聞其詳。”
晏朝略略颔首淡聲道。
“本王就一句話,謝瞻之事與我端王府無關。”
端王坦然望着晏朝,一字一句說道。
“無論是他圖謀什麽,端王府皆不知曉。”
他看了眼傅瑤光,又看向晏朝。
“若是二位今日是為此事而來,只怕今日是要失望而歸了。”
“本王蒙受太上皇天恩,多年來又多受皇兄照拂,得以留在這京中,從來都是恪守郡王的本分,半分懈怠都不敢有。”
傅瑤光聽他這一通說完,既未順意附和,也沒什麽不認可的神情,只是笑道:
“今日不是皇叔親下的邀帖嗎?怎還反過來問我們來意了?”
端王頓了頓,還未說什麽,便聽晏朝道:
“端王殿下言重了,不過本官今日倒也并非是為誅心而來的。”
他對身後站在亭外的雲瀾微微擡手,雲瀾上前幾步遞上一物,呈到端王面前的平滑石桌上。
傅瑤光看了一樣,是一方絲帕,比翼雙飛的一對鸾鳥,下方繡線繡着兩個字。
一個是瞻,一個是琅。
傅瑤光了然。
她的這位郡主堂妹,名字便作琅玉。
“這是在謝瞻府中得到的,除這一方絲帕之外,還有許多郡主私物,另有周太師之孫,周小将軍查證,郡主離京之時,謝瞻也在一行人中。”晏朝道。
傅瑤光聞言也覺意外。
周則安确是調查過此事,可他若查到此事,定會第一時間告知于她,而不會先行告知晏朝。
她不動聲色地望向端王。
端王面沉如水,盯着桌上的這方繡帕。
女兒出生的時候,連他自己都還是父皇膝下的孩子。
他此生只這一個女兒,不是不想要嫡子,實是他當下的境況不容許他有自己的嫡子。
更何況,早些年的那些雄心壯志,如今也磨滅地差不多了。
女兒大了,有了心儀之人,他這輩子第一次真心實意地下跪去求那皇位之上的兄長也是為了女兒。
他也是權欲中心浸染出來的皇子,如何不知謝瞻并非良人。
後來婚約名存實亡,他也松了口氣,這謝瞻和定遠侯的那些爛事,他權當看熱鬧。
可那晚女兒跪在他面前,哀哀哭求陳情,那該死的姜國質子站在一旁,靜靜地望着他,跪都不跪地看着他騎虎難下。
他第一次打了她。
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只說自己已經和晉王有了私情,此生也不會再嫁旁人,若謝瞻死在乾京,她也不想活了。
作為父親,他心疼女兒。
可身為皇子,他最明白權勢是多大的誘惑。
沒有任何一個皇子甘心屈居人下。
他非嫡非長,尚是如此。
謝瞻雖是那邊陲之地的姜國質子,可他也是姜國皇族的中宮嫡長,若非入乾京為質,他本是姜國名正言順的太子。
俯首稱臣,謝瞻如何甘心呢。
他不是另認謝瞻為主,跪皇兄,他認了,這是他的命。
可謝瞻算個什麽東西,若他有心附逆謝瞻,那這皇位都還不如讓他自己來坐。
他讓人将女兒帶下去,讓人看着。
可沒過幾日便意外陡生,自那日之後,端王府便被卷進漩渦之中,再無寧日。
端王定了定心神,他看向晏朝。
“我兒和晉王有過婚約,三書六禮都走過了,有些個私物也沒甚稀奇的,婚約作罷之後,自然也沒必要為了些細碎瑣物在兩府之間往返,謝瞻心念我兒,留了這些東西珍之重之,自然最正常不過。”
“至于你說的,謝瞻和玉兒同行離京,這是不可能的事。”
端王篤定地說道:“玉兒離京,同行之人三十餘人皆是嬷嬷和婢女,哪來的謝瞻。”
“是麽,端王殿下,您能保證,這些人皆是女子?”
“高門貴女離京遠行,只帶年長的嬷嬷和年輕的婢女,連護衛都沒有,本官着人查過,近十年間如這般出京的,只貴府日前這一次。”
“那又如何?”
端王盯着晏朝反問道。
“晏大人,您這話,是想暗示什麽?”
“沒什麽,如皇叔所言,閑談趣事罷了。”晏朝淡聲道。
傅瑤光垂眸掩了掩眸中的笑意。
他這副不鹹不淡地說是在閑談趣事,總有些違和。
“皇叔。”
傅瑤光看了眼那方繡帕。
“你方才說,謝瞻是将這些珍之重之,所以堂妹的這些私物才會出現在謝瞻的府中。”
“可是若當真是珍之重之,怎麽會又任由三司官員拿着郡主的私物反複核檢,傳了不知多少手,這算什麽珍之重之?”
晏朝适時道:“端王殿下,如今私縱謝瞻的嫌疑都落在端王府,若非這些私物,也不會有今下的局面。”
他敲了敲石桌的桌面,“若我是謝瞻,也會這般做的。”
“京中誰人不知,端王殿下是先皇在世時最為疼愛的皇子,當初陛下初登帝位,朝中好些官員甚至當面駁斥陛下,意欲擁殿下上位,卻不知殿下當年可曾想過那個位置?”
望着端王,晏朝悠悠地問着大不敬的話。
端王一個激靈,朝着宮中的方向拱了拱手。
“晏大人慎言,本王可從沒有過這般想法。”
晏朝笑了笑,又道:“殿下赤誠之心,自然不會有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否則陛下也不會對端王府這般榮寵。”
“可是縱使殿下沒有,難保民間悠悠衆口,若是京中傳言殿下有反心,偏又在謝瞻的府中查出些可疑的證據,屆時便是陛下仍舊相信端王殿下的忠誠,只怕也難以服衆吧。”
“晏大人方才不是說了,流言止于智者。”端王面色不大好看地說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和夫君之間關系的謠傳,外人如何評斷于我們并無影響,可若朝臣和百姓皆疑心皇叔有反心,屆時皇叔該如何自處?”傅瑤光笑着問道。
“皇叔越是焦頭爛額,謝瞻便越能得喘息之機。”她輕聲道。
端王看了眼傅瑤光,卻沒什麽反駁的話,他往亭外看了眼,那邊站着的是傅瑤光帶來的侍女和護衛,以及晏朝的幾個随侍。
“卻不知晏大人如今在謝瞻府中查到了什麽證據?”
“端王殿下,三司親自查辦的重案細節,您确定要問?”晏朝慢聲道。
端王一滞,倒也不再提了。
他盯着桌上的絲帕,緩了緩,看向晏朝。
“晏大人,我不問你細節,若是依照大乾律法,我端王府……”
對上晏朝似笑非笑的眼,端王将剩下的話咽下。
若晏朝能回答他這個問題,那便是等同于告訴他案子的細節了。
“晏大人,你若能保證日後不株連,我便将內情說給你。”端王咬牙道。
晏朝搖頭。
“我不會給你任何保證。”
“你今日可以什麽都不說。”
傅瑤光看着端王,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開口。
可她知道,如今這樁案子,其實晏朝手中也沒什麽實證,和方才說謝瞻和郡主一同離京一樣,不過是有所猜測,詐一詐他罷了。
問罪,證據,這些都不是如今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盡快将謝瞻本人緝拿回京,關進大牢,再去考量這些後事。
不過她鮮少和這位皇叔打交道,原以為是和謝瞻一樣野心勃勃的,今次見了反而覺着不是那樣。
端王也疑心有詐,他緊盯着晏朝良久,終是開口道:
“實則我也是要和皇兄坦陳的。”
“謝瞻确是和玉兒一起離京的。”
“他扮做郡主身邊的婢女?”晏朝平靜問道。
“不是。”
端王似是也覺着難以啓齒,片刻後才開口。
“謝瞻身量高,扮做婢女太過顯眼,是裝扮成玉兒的一位嬷嬷,那嬷嬷羅鍋,這麽些年身子幾乎彎曲成蝦米,他只要學着那嬷嬷的樣子,蜷着身子慢慢走,應付過守衛便可。”
聞言,傅瑤光卻不如晏朝那般平靜。
謝瞻竟是這樣離京的,她都想象不出他扮做郡主身邊的嬷嬷時,心中在想什麽。
八成還是恨吧。
“皇叔為何要幫他?”
傅瑤光問道:“莫非皇叔當真為他所用?”
“他也配。”端王嗤道。
“只是玉兒喜歡他,總是要幫扶一把的。”
他看向晏朝。
“定遠侯的事原也和他無關,想來還是臨死之人的肆意攀咬,他不過是想求個活路,既是已經離京,此生也不會再回來了,窮寇莫追的道理,晏大人應不需我多言吧?”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晏朝起身,居高臨下望着端王道:
“端王殿下,今日便告辭了。”
他來到傅瑤光身旁,朝她伸出手。
“公主,我們回家。”
傅瑤光搭上他伸過來的手,起身和他往外走。
端王被晏朝和傅瑤光這說走就走的架勢唬住,片刻後起身追來。
“這是何意?”
“莫不是本王的話,你們不信?”
“信與不信,與端王殿下無關。”
“端王殿下留步吧,若當真有心,倒不如規勸郡主,讓她将謝瞻送回京。”晏朝道。
傅瑤光低聲嘆道:
“想也知不可能了,窮寇莫追,可有些人,就應該趕盡殺絕的。”
一直到坐上回府的馬車。
傅瑤光都在想方才在端王府中時,這位皇叔的話。
她看了看晏朝問道:“你在想什麽?”
晏朝一根根地捏她的手指指關。
“來之前,我還不能确定謝瞻是否當真是和端王郡主一起離京的,如今倒是确定了。”
“他竟然甘願扮做嬷嬷。”傅瑤光仍覺着驚訝。
“你知道嗎,他幼時剛到乾京時,宮中有些拜高踩低的嬷嬷* 時常欺辱他,我親眼見過母後宮中出來的一位嬷嬷打他的耳光。”
“然後呢?”晏朝問道。
“什麽然後?”
“嬷嬷打了年幼的質子,公主瞧見了,然後呢?”
“我身邊的嬷嬷制止了。”傅瑤光輕聲道。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個打了他的嬷嬷,多半是被母後送走了。”
傅瑤光想了想,嘆道:“母後她統禦中宮,我雖然不是母後親生,可也對她的品格格外景仰。”
晏朝不再言語,只是雙手同她交握。
“晏朝,端王不知道謝瞻的那些圖謀,将他放走,會怎麽判處?”她輕聲問。
“端王能在京中這麽些年,是個聰明人,謝瞻瞞不過他的。”
晏朝靠坐在馬車靠背上。
“如此說辭,或是端王想為自己脫罪,或者是有什麽旁的考量。”
“他說希望不株連,說明他知道後果,铤而走險,要麽是為了一己私欲,要麽是為了郡主。”
“郡主親自帶他離京,算算時間的話,也有幾個月了。”傅瑤光輕聲道。
“周将軍說郡主不在端王妃的祖地,謝瞻也不在,莫不是當真要隐姓埋名地過一輩子不成。”
晏朝沉吟不語。
若是旁人,隐姓埋名尚有可能。
可是謝瞻卻不可能。
這一點,他和傅瑤光都心知肚明。
幾日之內,懸賞通緝便下發到各州府。
禦林軍的精銳和各地的駐軍也皆受了調遣,在所轄之地嚴查所有的男女老少。
京中連日來也不算安生,這麽些年謝瞻也不算白白經營,他來不及處理的好些信函和名錄上,和他相關的人盡數被緝拿關進天牢。
一番刑訊之後,牽連出的他所有的鋪面和暗樁也一一被剪除,有些收到風聲的,便是連夜離京,也在別處被緝拿遣回。
也就是這幾日,邊地的呈報和軍中加急的信函一并送進京。
邊地呈報,幾月之前,便有和懸賞令上差不多的一行人途徑于此,皆是女子,有老有少,只說是商人的女眷,也核查過,确是姜國香料商人的證函文書,便放行了。
另一封軍中加急的信函則簡要許多。
姜國宮變,新帝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