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
第60章 060
姜國皇位更疊, 十餘年前送去乾京的皇長子一朝回到故土,便令得朝堂內外局勢大變。
如今的邊地州府人心惶惶,這裏雖是地處大乾和姜國的接壤之地,可到底是多少年都沒打過仗了, 百姓們早已過慣了平靜安穩的日子, 而如今的時局, 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 哪裏還有半點這些年來的平順。
然而一旦交戰,只怕便再無寧日了。
傅瑤光沉默着放下馬車的帷簾。
她是半月前離開乾京的。
東西帶了不少, 亦有禁軍随行保護于她。
随行的還有從小跟着她的煙蘿和瓊珠,除此之外看似也沒了旁人, 她放下馬車的帷簾。
她摸了摸腰間挂着的不大起眼的香囊,裏面鼓鼓囊囊的, 她無意識地一下下捏過,而後慢慢放松下來。
她仍記得當日在父皇宮中,她提出自己的條件後,父皇看向她的眼神。
冷然、探究、不悅,有對她提出要兵符的猜疑,也有對她還敢反過來提條件的不滿, 唯獨沒有一位父親對于女兒的疼惜。
想到這些,傅瑤光心中微嘲。
她明明是已嫁的公主, 大概連父皇也知道,這事做的實是不體面, 她來此,名義上竟還是頂着長公主府年僅九歲的英寰郡主的名頭來和親。
是的, 雖然她本意也是要來這一趟的,但只因為謝話裏話外點名要她, 所以父皇便也順勢将她送過來。
這一路上她偶爾也會想,作為從小看她長大的父親,在受謝瞻這樣的要挾時,有沒有一瞬間想的是,為了維護大乾的顏面和女兒的尊嚴,絕不能讓謝瞻遂了心意。
她不知道,但想到當日她提出要虎符,要讓人去調兵,父皇眯起眼隔着紫金博山爐的袅袅煙霧看她時的眼神。
想來還是沒有吧。
至于謝瞻,如今的謝瞻,急需一場勝仗來坐穩他剛奪得的皇位,而姜國朝中有骨氣的文臣武将幾乎已經被殺絕了,謝瞻卻不在意,這一仗若是打起來,他勢必要親征。
父皇要她在見到謝瞻後,尋機會刺傷或是刺死他。
父皇說,她得手後可能會受一點點苦頭,但大乾的将士會親自将她迎回乾京。
可傅瑤光知道。
這一趟姜國之行于她而言危險重重,且不說如何從謝瞻那裏讨到好,便是事成之後,她又要如何面對父皇?
父皇又當真會讓她活着回到乾京嗎?
她頂英寰郡主的名頭來此,父皇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她以見不得人的身份來到姜國,做的也是見不得光的事,父皇想來是不願她活着回到姜國的。
她知道,在她離京前,長公主的小女兒,真正的英寰郡主已經被送去長公主的封地,待過個一兩年,就會被帶回京,會有嬷嬷作證,當年長公主一胎雙生,卻因為種種原因,骨肉失散。
而備受陛下疼愛的安華公主,或許會在今年年末因病而亡。
傅瑤光驀地想到晏朝,當日分別晏朝說會在姜國同她相見,帶她回家,估計父皇不會容許,她也真的希望他不要來。
他待她好,她自然也希望他好。
父皇說她身為公主,就要承負對大乾的責任。
彼時她和皇位之上垂暮之年的老人對視良久,眸光平靜而坦然。
而那個給過她疼愛呵護,給過她尊貴地位的年邁老人似是不喜歡她這般無禮的目光,冷了神色,連聲音也陰沉下來,盯着她道:
“瑤兒,懷安是朕欽點的使官,也是未來這仗的監軍。
“和姜國的這一仗若是敗了,主将、副将、監軍,這些人朕都會株連。”
“父皇,兒臣不明白。”
傅瑤光別開眼,頂着面前王祿遞給她的那份姜國的國書,輕聲開口。
“幾十年前大乾和諸國交戰,也是使了這樣不堪的手段嗎?”
她聲音輕柔,聽不出嘲諷的語氣,似是真心的發問。
可其實她并不是求答案。
當年的戰事毋庸置疑,她今日有此一問對當年的忠魂名将都是侮辱。
可她就是要問。
她看着她從來都是既敬又畏的父皇眼中流露出惱怒的殺意,她心裏卻一點都不害怕。
她甚至期待父皇怒極而處置她。
可他沒有。
他不敢。
因為在現在的皇帝心中,她是他應戰姜國的籌碼。
她的這位父皇,沒有當年皇祖父征戰的勇武,也不精于領兵布陣的用兵之道,如今垂垂老矣,更是畏戰。
怕輸,又怕大乾江山毀于他手,所以看出謝瞻的弦外之音,看到有捷徑,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最終皇帝什麽也沒說出口,只是命禁軍将她看護起來,直到她離京。
如今到了邊境,眼看便要進入姜國地界,傅瑤光反倒平靜下來了。
她曾以為她拿住謝瞻的把柄,将他圖謀的事早早掀開來,翻到明面上,便能早早扼殺絕了後患。
可事實卻是他狗急跳牆,反倒将她自己逼入窮巷。
但如今她走的這條路,看似萬般不如意,卻是合了她的心願的。
她是真的想親手殺了謝瞻。
兩世恩怨,她問心無愧。
若蒼天有眼,也應該站在她這邊。
守城的大乾将領并不認識她,隔着馬車,向她行禮,雄厚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憋悶。
戰事未定,卻送了和親的公主,戍守多年的将領自然難以接受。
更不用說旁邊還有趾高氣揚的姜國參将。
交換了文書,一路護送傅瑤光的那位禁軍統領對她恭敬行了禮後,帶着幾分任務完成的輕松語氣同她道別。
而後她的馬車緩緩駛入姜國的國土。
一日之後,她來到京都,被徑直送入皇城。
傅瑤光來,一應事務自有受父皇指派的官員去交涉。
她則進到皇城內,被幾個姜國後宮內的老嬷嬷送到京都的皇家別苑。
大抵謝瞻有安排,整個別苑除了層層把守的護衛,沒有太多的人,同她一起的煙蘿和瓊珠也在這邊陪着侍奉她。
見到謝瞻是在三日之後。
她用過晚膳,剛讓人撤下去,便聽到有人在外面敲她的房門。
“殿下。”
舊時的人用着舊時對她的稱呼。
語氣聽起來也恭謹如昔時,可不待傅瑤光應聲,外面的人卻已經自顧自推開門走進來。
謝瞻還是一襲白衣,形貌上有幾分記憶中昔日晉王的影子,只是傅瑤光總覺着他微笑望着她時的神态,和她那遠在乾京的父皇頗有幾分相似。
甚至他比她的父皇更無禮,更肆無忌憚。
“許久未見,殿下近來可好?”
他坐在她對面,笑望着她柔聲問道。
傅瑤光任他如望着戰利品一般地肆意打量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他。
謝瞻也沒有等她回應的意思,他指關一下下點在她面前的桌上,慢悠悠地開口:
“公主想必是不太好的。”
“殿下被老皇帝親手送到敵國京都,公主此時心裏定是同我剛到乾京一樣彷徨無助。”
“既不知道牽挂的故土将來會如何,更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可又不敢憤怒,不能怨恨。”謝瞻微笑着說道。
像是說她,又像是在說他自己。
隔着不大不小的桌案,謝瞻擡手欲撫摸她的臉。
“無妨,當年我有公主護着,如今我……”
見他如此動作,傅瑤光幾乎是下意識的,立時擡手擋了去,一時竟斷了他的話頭。
謝瞻被她動作格開,也沒把話說下去。
他頓了頓,起身朝她走近,站在她身前,居高臨下盯着她的臉。
半晌後他沉聲道:
“公主這個神情,我很不喜歡。”
“怎麽,大乾的公主,可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自己未來的夫君?”
謝瞻的語氣半是諷嘲半是不悅,都不待她說什麽,便繼續道:
“公主不是已經成過一次婚了?怎麽,莫不是那位晏大人太過死板無趣,讨不得公主的歡心?”
傅瑤光知道他今日來便是有目的的,本是打定心思任他說什麽都不予回應的。
可他提到晏朝,她仍是有些細微反應。
旁人看不出來,可這些情緒瞞不過謝瞻。
他掰過她別開的臉,逼迫她對視。
片刻後冷笑了聲。
“公主在意他。”
“沒關系。”
謝瞻漸漸收了他的情緒,似是方才一瞬間的不悅只是傅瑤光的幻覺。
他松開她,并稍稍退開了些,慢慢笑起來。
“公主知道嗎,你的父皇送你來,無非是不想同我打這一戰。”
“可他不知道,我對大乾、對他,恨之入骨。”
“子慕此生在乾京,唯有和公主相關的記憶尚有幾分美好,可惜,公主對子慕不能從一而終。”
他似是很惋惜,“不過也無妨,我對待心上人,總有幾分心軟。”
謝瞻慢慢走到門邊,回過身望向她。
“昨日我已經下令攻城,你們那位老皇帝一心只想和談,過不了幾天你那位晏大人便會奉命前來見我。”
“公主,若是到時候你表現的好一點,來日你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門被謝瞻從外面帶上,倒也沒落鎖。
在這別苑裏,謝瞻似是并沒有關着她的打算。
他來這一趟,一個人自顧自說了一堆話,似是只想讓她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傅瑤光讓瓊珠給她換了壺熱茶。
平順了心氣,一點點整理着思緒。
謝瞻似是認定,她被送過來,證明父皇只想和談不想交戰。
可實際上她知道,她的父皇只是拿她當做贏得一場勝戰的棋子。
讓她伺機而動,刺殺謝瞻,成了便可借機攻打吞并,姜國如今的朝局再經不得第二次宮變。
若她沒能做到,必定會受盡折辱,無論她生還是死,都會極大地刺激大乾的軍心。
從乾京到這裏,傅瑤光已經是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可方才聽到謝瞻說,待晏朝來見他時,讓她表現的好一些。
聽謝瞻的意思……
竟是要讓她同他一起會見晏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