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陽毒刺蛾
太陽毒刺蛾
學校就打架事件進行處理,白飛、許志偉、李強軍三人均受警告處分。
臨近高考,老師家長秉持息事寧人态度,認為這是口角升級成打架鬥毆,沒有釀成嚴重後果。班主任事後對座位進行調換,讓三人出具書面檢讨,犯事學生認錯态度一個個都很誠懇。
風波平息之後,白飛被調換到原來沈夢溪的座位,虛假忏悔結束,班級同學對他的看法在朝夕間改變,而且永遠變了——現在他成為了她。
一個被全班孤立,不受歡迎的人。
沒人願與之交談
身後流言蜚語——同性戀、屁精、死GAY、心理變态、精神病
這種感覺
好像一把把刀鮮血淋漓紮在背後,我卻因自卑無法擡頭。
高考結束之前幾天,白飛像傳染某種細菌病患,不會說話也聽不懂人話的聾啞人,栖息在詛咒陰影當中。沈夢溪始終沒有回來,他有時也會看看被挪到教室最後一排淩亂書桌、空蕩蕩凳子,流言中熱辣獵奇部分被咀嚼幹淨,人們甚至不願回憶一個曾在紅塵中存活過的鬼魅,只有他還記着她,通過空虛座位,回憶這個女人過往。
他仿佛在幻影中,看見她背對衆生,仰望光明。
6月決定千萬人命運的考試結束,按原本成績排名,應該能勉強上二本線。近半個月荒廢學業和縱情聲色影響了考試發揮,分數出來後很諷刺——差2分。家裏經濟條件不樂觀,白飛堅持不複讀,他害怕再看到同學鄙夷眼神,混到高中畢業證,白勇先在江西托熟人給白飛找了份手藝工,聯系遠房親戚給找份差事。
傍晚收拾行李,少年摸着曾經被男人觸碰的每一寸地方,鏡子中冷漠平凡身影,解開襯衣透明紐扣,露出飛蛾腹足般骨骼嶙峋的胸肋。
弄堂裏黑白電視開着,一片空寂喧嚣聲中默默收拾東西,拉開行李箱鏈子,把買好泡面、橘子、煙一樣樣檢查放好。
他對鏡子裏自己說“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手中捏着一張失業人員就業登記表,之前翻櫃子時找到的,左上方青年一寸照片茫然又呆滞,或許現在自己與父親當年南下一模一樣吧。
奶奶從外面商鋪買來幾罐八寶粥,仰着臉半盲眼睛下皺紋清晰,她對那晚發生過事情絕口不提。把罐頭放在木茶幾上,看到白飛好像出去了,她撿起白勇先掉落在地上照片,拿袖口揩拭幹淨。
昏黃慢慢開始飄雨,雨幕一角被錐形透明燈光照透,變成水晶球倒置後紛紛揚揚灑落的碎屑。夜跑的人都離開後,環湖跑道空曠如同地球遺跡,少年撐傘站在雨裏,眺望雨霧婆娑湖面,一切都籠罩在夢寂裏。
他在等他
雖然不知道,今天那個人就一定會出現
仿佛等待就會産生奇跡
也是給自己一個理由
等着
盼望
失落
可等多久都沒有關系,未來好幾十年人生,他還有一晚上時間。
有個撐傘身影由遠及近。白飛心髒在瘋狂跳動,試圖掩蓋欣悅笑容,雨逐漸大了起來,滴答滴答落在傘邊緣。一個人撐傘站在雨裏會不會有些傻?激動朦胧雙眼,渴望蒙蔽了理智,但我要對他說些什麽。。。謝謝,這句話之前就已經說過無數遍。那就說保重吧,光明,我。。。那個。。。要走了,去很遠地方。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樣講會不會太突兀?對,我就說希望你能幸福。
真摯地,願你快樂和康寧!
英俊身影慢慢靠近他。尹光明撐着一柄黑色雨傘,目光深邃、嘴唇緊抿,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光明有着大理石雕塑的溫潤和冷峻,這讓白飛想起供奉在北京八寶山上偉人石刻,紅色光照下凝聚着偉大和父愛。
他與他擦肩而過,急匆匆離去,是一個過路人。
太陽升起又落下,在公交車站臺相遇,搭上不同班次乘車的旅客;或者在地鐵站碰掉一個人提包,我說對不起,他說沒關系;英雄收複失落王國,我朝他揮手,他朝我揮手,然後騎在馬背上遠去。。。對,我們就是這種關系。
尹光明,他已早早忘記了我的存在。一只卑微如栖息在潮濕牆壁的飛蛾,總被光所吸引,把生命中溫熱情感都給他,可誰又會要一只飛蛾醜陋的愛?
光!
光!
等等我
不要抛下我!
白飛撐着傘迷惘地跟在尹光明身後,他完全喪失方向感,重複一前一後跟随動作。前方拐彎,經歷一個紅綠燈十字路口,路過芬芳水果攤、五光十色商超、油香四溢燒烤店、門口扭轉彩帶燈的發廊。。。漸漸地走遠。
初夏雨停,月亮光輝重新照耀白雲,他發現自己好像來了H大操場。遙遠處憑空響起一句大爺練嗓蘇腔,泛空茫江南調:
月無十日圓,花無百日紅。
一早雲遮月,花落任西風。
月光正穿透斑駁樹影落在少女身上,頭發邊緣被光照亮。多少還是會震驚于絕美容顏,她低頭時候,頭發覆蓋在白玉雕琢般額頭,鼻子嘴唇弧度極致完美,一幅絕無僅有的畫卷。
沈夢溪穿潔白衫裙朝尹光明走來,烏黑頭發紮一束馬尾,白皙皮膚迎面帶來一股清淡花香。英俊少年停下腳步,月光透過樹葉,他眼睛幹淨又澄澈,容顏幾乎有不可思議魔力“我有話想對你說。”
白飛站在他們身後,撐着傘,手裏抓着操場邊緣鐵絲網格。
“抱歉這個時候把你叫出來,但想找個人說話,只有你了。”尹光明與她站在一起,悲傷眼神看向這個世界“不久前,小時候照顧我的保姆,杏媽去世了!她把帶了一輩子金戒指給了我,她兒子就糾纏我,要我歸還杏媽的戒指。”
沈夢溪一臉緋紅美麗,泛着紅桃一樣誘人光“可你為什麽不給他呢?”
他十分疲憊抱住頭
“如果把阿媽的戒指給他,阿青一定會賣了,于是我揍了他。。。這不是我第一次打架,我打過很多架,去維護一個本屬于八十年代一切善良和美好的夢。”
“但。。。你做的對。”
“尹家祖輩是安徽人,對那一邊卻只有渺遠的回憶。我愛南方,細絲雨、青山翠竹、水晶簾動微風起。一個瞬間在南方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細雨裏,我想了起小時候:杏媽從廚房的竈裏拿出一個荞麥饅頭,手上沾了灰,她把沒有灰的那一大半給了我,阿青也是這樣朝着我又委屈又吼耍賴。。。可我再也聽不到阿媽勸我們不要打架的聲音了!”尹光明似乎無法停下,繼續說道“我是一個虛幻理想主義者!其實很怕黑,在細雨綿綿或者暴雨滂沱的夏天晚上,看不到過去美麗浩瀚的銀河系,就會想起我杏媽、堅毅的爺爺和頑強的奶奶。逝去死人一排排站在我面前,看我無能為力捍衛孤獨。”
少女伸出手撫摸着他頭發,微微一笑,怎麽她也和自己一樣,滿臉卑微、欲言又止
“你知道卡爾薩根《淡藍色的暗點(Pale Blue Dot)》嗎?
父親重病,母親又出去打牌,我感到絕望就一直哭。
因為我好怕他會死!
爸爸是語文老師,他就讓我念這段書給他聽,你聽着:
它在這裏,那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一切。你所愛的每一個人,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你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每一個人,都在它上面度過他們的一生。我們的歡樂與痛苦聚集在一起,數以千計的意識形态和經濟學說,所有的獵人與強盜、英雄與懦夫、國王與農夫、年輕情侶。人類歷史上每一個聖人與罪犯,都住在這裏——一粒懸浮在陽光中的微塵。”
她伸出手去,觸碰小王子深藏的透明靈魂“怎麽,我想你能懂的,是嗎?”
尹光明擡起頭,似乎眼前是不可思議美麗、聖潔、純粹夢境。沈夢溪注視着他憂郁而孤獨臉龐,給予了一個溫暖又結實擁抱,你再也不會孤獨,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愛你。
白飛飽含嫉妒又無可否認,他們相互理解的,是某種自己不能參悟的內核!這種事物如此虛幻和美好,可他們需要它,就像需要呼吸和飲水,如果一旦失去就會死亡。
少年撐着雨傘離開了,絕望、痛楚、失魂落魄。
我連名字都如此普通。
白飛,像夏天繞日光燈飛舞的飛蛾,它趴在書頁頂的一顆白瓜子殼——這種生命絲毫不會讓人憐憫,因為有些生命從出生開始,就得不到祝福。
然而她卻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絕倫的生物。太陽毒刺蛾!被困在了太陽牢籠裏的生命。
她體內蘊含着可以致死天敵的毒素,是一個女性同歸于盡的絕望複仇。
我看見這只美豔驚人的飛蛾朝光芒方向,撲騰起脆弱羽翼,在擁抱一輪可以燒毀她的太陽。
經歷沿着黑暗,失去方向般飛行,偏偏我卻再次理解了這個女人。
光,讓飛蛾暈眩,奮不顧身!
夢了一場、醉了一場。
暈眩中繞燈飛舞的危險晚會,醒來後能否看見我疲憊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