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務工
務工
火車啓動後掠過城市邊緣獨棟樓,他買票、檢票、上車,看見奶奶送行身影逐漸消失在人海。
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荒郊菜地,鐵路建設工程網——中鐵5局,鋪設鐵路橋墩子擱置在荒野。一幀又一幀風景,山,河流,農家宅院,花朵,荒原,隧道。。。城市好像在山坳裏發着光芒,一棟棟郊區高樓目視他離開。
車廂微微颠簸,年輕學生打撲克大肆開玩笑,婦女帶着不聽話小孩,一邊拍罵孩子,手裏拿着沒剝完的橘子,少年感覺無聊就打起瞌睡。
火車沿着鐵軌穿行在中國龐大的版圖,一路向南,村莊、樹木、鋼鐵基站呼嘯而過,經歷短暫一夜,最後停靠江西省境內。紅漆白底指示牌顯示南豐站,苦楝樹落下種子,朦胧陽光穿透蕭瑟枝丫照耀。
出站口彙集了那麽多不相幹命運,熱鬧空寂,各自川流不息的因果,這是多少人生的開始和轉折?
少年朝希望走去,跟随一窩蜂湧向出站口人群。
乘坐城市公交,然後轉班車大約有半小時,汽車在村莊停泊。
少年下了車後,看見村頭一塊半埋黃土的石碑刻“東坪”,附近山丘生長着各種人工樹苗。養殖戶樓廠裏一條泥水溝中,幾頭豬用鼻子不停地拱動着青蘿蔔,七拐八繞到一棟單層水泥住房附近,門口拴着一輛舊摩托車,有一個女人牽着一個男孩的手,看得出她在等什麽。
白勇先托人找的是面點活,下站後撥通電話,一聽說白飛要來,陳紅雁還挺期待的。等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門口時候,她很驚訝“哇,你都這麽大了?”
“雁子姐,你還記得我。”
陳紅雁彎腰,對不耐煩甩手的兒子說“龍龍,快叫哥哥。”白飛從旅行包帶子裏拿出一塊巧克力遞給他,男孩接過巧克力用嘴撕開大口啃起來,雁子摸了摸兒子頭發
“從今起你就住我家,勇哥出去結賬了過幾天才回來,快進來吧,把東西拿好咧。”
旅行箱輪子碾過水泥地,發出敦厚聲音。
陳紅雁老公十分能幹,開過奶茶店,擅長做各種咖啡、拿鐵、奶茶飲品,夜宵能炒粉、炒飯、炒河粉。以前在大學城門口時候,賣熱狗、面包、水煮茶葉蛋等早飯。後來經營餐館,到各個樓棟宿舍印發送餐卡,三人起送,量大從優。他還收購校門口三元一斤舊書,賣各類廁所讀物、有色小說,笑話選、盜版漫畫、青春傷痕文學、報刊雜志、明星海邊周邊應援物。
靠着在大學城辛苦幾年,徐勇手頭富裕後,老家建好房子買了車。他和縣城早餐店簽了訂單,專賣米粉、涼皮現貨,這次去下游結賬,要過幾天回家。
白飛就在這裏住下,準備學技術謀生。
第二天早晨,陳紅雁給兒子洗臉梳頭,她說先教他幾天手藝活。木餐桌上放着幹饅頭,粳米稀飯、一碟腌菜,一起吃過早飯,到樓下就是涼皮制作間。白飛挽起衣袖,在一個搪瓷臉盆裏和面,陳紅雁在另一個塑料臉盆裏洗和好的面團,開始手把手教他怎麽和面、搓面筋、過濾澱粉渣,另燒起一壺開水,指揮白飛在鋁皮模具上拿刷子塗滿玉米油,澆上成形澱粉漿糊,晾幹制作出一張張涼皮。
開水煙霧熱氣迷漫,他倆忙到滿頭是汗。
雁子催他一個塑料水管從水籠頭下接水,把水澱粉先從盆子裏騰出來。白飛正在不停地轉動盆形模具,弊端很快顯現出來——他太瘦弱、根本沒有什麽力氣。
中途少年去了趟洗手間。
他第一次接觸大量體力工作,原本習慣拿筆的手開始止不住發抖,臉色血色慘淡。身體這樣冷,手掌虎口開裂出現大面積血絲,心髒超負荷運轉爆裂一樣跳動,在高溫作業環境中浸淫許久,脫掉外套,能擰出一層濕透汗水。
陳紅雁十分理解,讀書人第一次吃生活的苦。
夏天大雨嘩嘩下着,晶瑩雨滴從樟樹枝上落下,門口菜地長出許多雜草。徐勇從鎮上回來,車停大院裏,口裏叼着一支煙走進作坊,看到雁子一人在忙着手中活兒。
“你親戚呢?”
“在樓上歇着。”雁子望向窗外飄雨,一邊揉自己酸痛腰肢“那孩子沒幹過粗活,前天累狠了,到現在胳膊也沒能擡起來。”
徐勇換上白背心和短褲朝樓上走去,桌上放紅色塑料袋,打開看是報紙包好兩條香煙,算是白飛給師傅見面禮。推開門,他看見如幼鼠瘦弱身影蜷縮在一起。
少年臉色玻璃紙般透明蒼白,體力勞作後劇痛從骨縫中蔓延開來,四肢像被斬斷。徐勇阖上門,頓時後悔起來,自己不該這樣輕率答應白勇先。
他底層勞動市場摸爬滾打多年,看人眼光很準,覺得這孩子留下來不會有什麽幫助。這樣想着,騎上摩托又出去了,說去集市裏逛逛。
晚飯後,等白飛身體恢複些,他跟在雁子後面聊家常。
“家裏還好不。”
“都好呢。”
10年前在弄堂裏,紅雁與白飛一起看着正中偉人像和泥香爐。一到中午,姐姐給弟弟喂飯,見他乖乖一口口吃着,露出天使才有的微笑,記憶裏白飛挺胖,臉與胳膊上有小小渦旋。
洗碗、喂雞,院子裏母雞見有吃食,成群趕來,把西瓜皮啄成一張青白薄紙。一只小雞生病了,雁子手摸着它稚嫩羽毛,把小雞抱在懷裏。
“你勇哥說,明天上集市幫你找一份體面事做。也好,整天做這樣下等活,一輩子受苦受累。”
于是第二天,白飛和徐勇擠上一列硬坐普快火車。他擡頭看見架子上堆滿行李,過道都快塞滿。左邊有人大口吸着煙,前排一個中年男人脫掉鞋子,老婆吃瓜子吐皮,各種人聊天很聒噪,車廂彌漫着煙氣、腳臭、酸澀汗氣和泡面辛辣味。徐勇幫他斜背挎包從出站口出來,剛好淩晨4點鐘,解放路附近商圈還緊閉大門,他倆來到城南路丁字口——廣場上居然坐着、站着、蹲着、躺着各種人,4點半就老板在人堆中尋人。
“縣區最大的勞務市場。”
“招飯店廚師,一個月這個數。”老板張開一對五指對前面胖男人說“1000!”
“會炒菜嗎?”徐勇扭頭問白飛,見少年低着頭
“喂,你們,想進皮鞋廠嗎?”有個包工頭拉住他們
一旁黃發婦女冷笑“皮鞋廠裏真能累死人!”
中年男人把煙蒂掐了,打量婦女一眼,再看看白飛瘦弱模樣,他還是找黃發女人搭讪說工資高。
有人看了白飛也問了他,可少年沒有廚藝、開車、電焊、維修、護理、裝修、美容美發方面技能,這樣瘦,幹體力活也不适合。
“身高170,體重有90斤嗎?”或者說“這麽小,你是不是童工。”
整整一天過去了,眼見街道被路燈點亮,白飛覺得自己和安徒生童話中賣火柴女孩一樣,他陷落于櫥窗搖曳燈光,許願不是自己能賣出一個好價格,而是有誰願意要他和收留他嗎?
徐勇拉着他路過一家銀行ATM間,玻璃門裏是一個爛棉絮包裹的人,穿掉跟爛鞋子的一只腳露在外頭,一動不動讓人懷疑是否還活着。
勞務市場有殘酷的淘汰機制,弱小、無能、無用者唯有被棄置。
差不多8點鐘,徐勇看了看手表,邀請白飛走進一家四川佬開的面館裏。兩人點了一碗蓋澆面,和一份骨頭蛋,大口吃起來。男人舉起面條,看着心灰意冷的男孩,心想等他有心理落差後,接下來也就好談了。皇冠明珠夜總會缺夜工,工作時間晚上5點到淩晨3點,價錢是700元一個月。
他們站在燈火輝煌的KTV門口,徐勇拍拍他肩膀,感覺是時候把這個包袱給撂下。
“活累一點、髒一點,你白天能扛還可以去隔壁賓館當鐘點工!價錢350元,這樣收入就挺可觀。”
白飛沒有說話,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輕易找到了工作。
徐勇有些不耐煩“你不同意,我再去找下一家,自己條件心裏沒數嗎?”
“不麻煩,就這個吧。”
男人帶他進店介紹給KTV老板娘,她心知肚明月工資開低了100元,這裏頭100塊是中介費,舉着煙對白飛點點頭“這是你什麽人?”
“程姐,是我親戚,以後你多照顧一下。”
“今天晚上能不能來?”
徐勇推了白飛一下,他連忙說“能。”
“行,那就這樣,我跟你聯系一下租房事情。程姐你帶這個孩子四處看看,多了解一下。”
再次回憶起這句話之後,已是上了一個月班。
晚上白飛擦拭過被嘔吐物污染地面,撿到裝滿小便啤酒品,洗過肮髒馬桶,他用抹布揩拭沙發上各種液體、果皮殼。有一次,他被迫加班到淩晨四點,那是一群大學生給朋友過生日。白飛踩在一坨鮮白色奶油蛋糕上,似乎還插着一只藍色小蠟燭,桌、椅、壁紙、電視目所能及之處,全部沾上了奶油,吃剩水果瓜子嵌在沙發座椅中,半瓶礦泉水被他碰倒在地上。這些人結賬後額外付給老板娘300元,他們玩得十分盡興,過生日女生還帶着一頂金紅色紙皇冠,白飛從她身邊路過,女孩掩上口鼻逃到另一邊。
自己已經一個禮拜沒有洗頭洗澡,成天和垃圾打交道,散發刺鼻臭味。
大學生離開後,拿着抹布,他呆呆看着!目光逐漸濕潤!
讀書的意義在此刻具象化。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在江西封閉山區某個落後縣城,人們不羨慕做官經商,如果你是貧困人家能夠出清華北大孩子,酒桌上都會争相找你敬酒。他現在終于明白,班主任口中常常唠叨“吃不了讀書的苦,吃一輩子生活的苦”是怎麽來的。
下班後路過廚房污穢油污後巷、塑料帶和食物殘渣在發酵,少年頂着黑眼圈,感覺世界只剩下一條暗無天日的街道,未來5-60年人生徐徐展開,卻看不到一點光輝和希望。
白飛跪在灰暗蒙塵的街道上,掩面痛哭,他哭那個懵懂無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