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走
出走
第二天,胡愛霞上集市買了幾斤荔枝送往婚介所。
臨行前,她拉着梅姨的手,好好感謝客套一番,對方眉毛上肉痣配合說話聳動,笑容頗有些意味深長。這位富商完全是照着要求推薦,具體如何全看造化。
婦女騎上自行車從舊街繞到老衛計委,樹影婆娑,陽光明媚,放在黑提包中手機響起,彩鈴閃爍。一絲驚懼閃過臉上,到底沒有接聽,她下車後把籠頭扶正、上好條鎖,沈夢溪看見人來了便把電話給挂掉。
母親站在店門口,好像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
女人爆發出了尖銳啼哭,像屠夫把刀刺破豬肺氣管,斷斷續續尖叫又像刮着生鏽鐵爐。路人見她滿地打滾,瘋狂用拳頭捶地,随後一個猛子翻起身去店裏找剪刀尋死。
母女倆人賴以生存的餃子館被人砸了。桌椅板凳被澆上綠油漆,醋、醬、辣椒油等調料罐摔在地上,濺了滿牆,顧客早都被吓逃走。收高利貸的人帶頭沖入工作間,一掃就把沾滿面粉餃子皮踩地上,滾燙熱爐被掀翻,燒紅蜂窩煤被澆滅發出“滋滋”聲。這些人随後沖上樓,掄起棍子一通亂砸,電視機、電冰箱、紅墨水滋在地板上成了蜿蜒血跡,卧室裏衣櫃被打開,衣物全都抖出來,撕碎床單和被套。一個流氓看見沈國偉黑白遺照,癌症病人如此消瘦悲涼,沈夢溪撲過去把照片搶來抱在懷裏,收高利貸的人把她像布偶般扯起,惡狠狠甩了兩個耳光。
胡愛霞到店裏後把卷閘門放下,兩人前前後後打掃衛生,把破裂玻璃罐、碎屑丢垃圾桶,婦女狠狠抹着眼淚,好像終于下定決心。沈夢溪撿起一個不鏽鋼碗碟,看着有些變形但還是能用。。。母親忽然朝她下跪,挪了過來,緊緊拉住她手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少女僵在原地
“那個黃老板,聽媽的,你就答應他好不好。”
沒吭聲
“你以為我怕死嗎?”女人無比激動指着窗臺“從樓上跳下去,120都不用救!”眼淚在張市儈的胖臉上汩汩流下“可死後。。。我女兒。。。一個人孤苦伶仃該怎麽辦!”
看見胡愛霞泣不成聲,少女只好難過地寬慰“我出去打工吧,債多多少少還是能還。”
高中畢業,她去面試了餐館、賓館前臺、針織廠女工等工作,想找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2004年大量農村人口湧入城市,端盤子都有人搶着幹,針織廠對體能、技術有較高要求,出件速度必須快,何況薪水微薄。這一切在高利貸面前,杯水車薪,胡愛霞在賭場門口借了3000元,後來又簽了一張8000欠條,這些人開始并不着急催她還,利滾利金額累計到驚人的50萬,女人逐漸慌了神色,盤算着賣首飾、賣房、賣店。。。
山窮水盡只有賣女兒。
“是媽媽對不起你。”她把女兒冰涼的手放在臉上
破天荒的,沈夢溪沒有拒絕,她陷入沉思後輕輕說道
“好,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文化宮被茂密的法國梧桐樹包圍,龍在天上飛舞,變成門口白色大理石浮雕。老城區改造,工人文化宮搬遷,在原先三層建築基礎上,入口圍了一層鐵栅欄并設立檢票窗口,變成三中一家民營電電影院。沈夢溪沿窄窄的樓梯上去,斑駁脫殼牆壁上糊着好萊塢風格海報,2004年科幻大片《蝴蝶效應》上映,這部電影有一個結局:男主認為自己不應該出生,用臍帶勒死在母親腹中。
她推開沉重木門,踩着影院水泥樓梯,電影開始前一束放映機白色強烈光照在幕布上,倍數燈照亮着黑暗照亮人頭湧動。
韓如蘭在前排轉身像她招手“今天是我過生日。”
瘦小女生微笑地說,忽然收斂起笑容,電影院昏暗燈光裏她看到了少女紅腫側臉,在嘈雜聲中一串手機鈴聲響起,她按下了通話鍵“你好煩啊!現在外面和同學看電影。”
手機挂斷後,沈夢溪努力打破僵局“你有事?”
“仉雪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她說今天我爸媽來了。”
“家裏有事就先回去吧,不要讓長輩擔心。”
“今年生日願望是。。。”冷酷厭倦聲線,潮水般無力感席卷全身“我不想回家。”
沈夢溪很艱難、很慢在笑“你和父母之間關系不好麽?”
“我真的不想回家。生日願望只有一個——不想見爸媽,反正他們明天就去公司了。”
。
。
。
114分鐘電影期間,兩個女孩誰也沒有說話,熒幕上一幀幀播放不相幹的宿命,方布裏是發生在宇宙的彼岸世界,沈夢溪陷入回憶裏,籃球場外圍環形跑道,處處是起點和終點,一圈一圈似曾相識卻不重複的輪回,人一生中有無數次在奔跑,遲緩沉重的在月球表面漫步,宇宙群星守護着每一份回憶,比時間永恒、比眼淚摯熱。
電影散場後,劇場重新亮起燈光,空曠舞臺上夏季飛蟲在繞着燈光盤旋“我來找你告別,明天我要去一個地方。”
“哦。”
“車票已經買好了。”
“。。。”
“謝謝,今天請我看電影。”
“。。。。。。”
“謝謝,你還瞧的起我。”
韓如蘭拿起還剩一大半可樂,表情認真起來“你今天被打了。”
“嗯。”
“和這個有關系吧?”螳螂笑了笑,神經質緊張,拉住沈夢溪雙手“今天你家發生的事我都聽說了,你真好傻,這樣忍耐讓原生家庭吸血!”
“和這件事沒有關系,我是去送別故人,他就要出國了。”燈下她美如一尊俗世觀音“18年黑暗窒息禁锢,我把自己靈魂點燃了,用生命去愛一個人,愛燃燒完了,壽命就會終止。”
無數次懦弱妥協背後哭泣,我是被母親拿起剪子和锉刀以愛的名義強制改變的娃娃,把心髒和思維都封閉後才能活下去。幻想內髒在慢慢融化,成為包裹于人皮下不停流動的黏液,愛一個人,搖搖欲墜的生命才有光和熱,瞬間過去虛僞、懦弱、茍且被燃燒成一捧灰燼。
沈夢溪放開她的雙手,朝着電影院出口唯一光亮走去,快到門口時聽見一聲吶喊“夢!”聲音徒然提高了八度
“你別傻了,真以為那個尹光明愛着你嗎?”
我的愛是一把手術刀,能殺人也能救人。
電影院隐隐約約、朦朦胧胧,她看見蘭花螳螂刺刀般的愛。韓如蘭站在原地,眼神雪亮,咬着牙下定決心“讓我陪你去找他吧,別擔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她固執又強硬地解釋:一個女生在外地很不安全,反正家門口中專不讀也罷,如果拒絕就是瞧不起人。
午夜淩晨,兩個女孩踏上了前往臨省C市的列車。
火車上她們路過一片荒蕪蕭瑟住宅區,螳螂看見幾棟條件很差的合租樓,這一帶盜竊頻發。人把生活垃圾從樓上扔到廢墟,夜晚老鼠鑽開垃圾袋,染血衛生棉、快餐盒、腐爛西瓜和果皮在白天太陽暴曬後下散發惡臭。承包商準備開發商業樓盤,挖掘機挖出斷面被雨水洗刷,露出南方酸性紅壤,漆黑深夜裏,孤獨吊車發出一束光,這裏是三中學校附近的荒地。。。
她靠在火車座椅上打起瞌睡。
夜晚夢裏,一只蘭蔻色羽翼螳螂牽起飛蛾皇後的手,她們在月亮下的黑暗飛行。在路過一片腐敗沼澤邊緣,遇見了另一只——她早已遺忘的飛蛾。
頭頂是賓館刺目燈光,窗簾關緊,行李散落在地上,她們坐火車到湖南後,用手上現金租了一間客房。韓如蘭清點着剛從ATM機剛取下的現金,卡裏餘額只剩8000,差不多是自己每月生活費,別墅有本工商銀行存折上面有20萬,她從小到大的壓歲錢。
沈夢溪平躺在一片潔白被褥海洋中央,看見瘦弱女孩提着幾個打包快餐盒進來,韓如蘭遞給她一袋可樂碎冰敷臉“你醒了,吃點東西,好點了嗎?”
冰袋按在紅腫臉頰一陣刺痛感,少女用沙啞聲音說不礙事,韓如蘭微微一笑,在沙發上玩着一個長着紅胡子藍精靈布偶鑰匙扣。
“玩偶好像很舊,都漏棉了。”
“認識一下,它叫紅胡子先生。”螳螂沉默了一會兒“是我從小到大唯一朋友。”
“我們可能要在大學城附近住一個月,如果麻煩的話。。。”
她擡頭露出諷刺笑容
“你又要趕我走啊?”
“可是。。。”
“這次離家出走,說實話,我沒有想過回去。”
少女有些吃驚,不明白過去發生了什麽——富家小姐會舍棄優渥生活,難道她不應該很幸福麽?
“但你跟我不一樣,不論對家裏多麽失望,總還想着回地獄去。。。。。。其實照我說,你不要再回去了,自己打工養活自己不好麽?”螳螂站了起來把打包來的皮蛋瘦肉粥、西紅柿炒蛋放到她床頭
“你吃點東西對付一下,我去大學城附近打聽,能不能找一份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