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尹白蘭

(沈)尹白蘭

白飛拿毛巾在鼻子旁聞了聞,修車修出了一身的汗,超市買回來雪白毛巾,擦了個澡、洗洗臉就成黑的了。拿馊掉的毛巾抹幹臉上的汗,晃晃頭看鏡子,他把手按在幻影上。

鏡子裏沈夢溪看着他,女人靠在門邊框上,緞子般的黑發披散成網,他想了想問“什麽時候把結婚酒請了,多少能算點收入。”

長沙回來後,和少女相親的黃老板看中了一個女公務員,兩人很快同居。母親還債最後幻想破滅,她竟然賣了家裏房子店面,拿着所有存款償還高利貸,去鄉下老家躲債,從此銷聲匿跡。白飛暫時收留了沈夢溪,一連串打擊之下,她已經沒有生存念頭,高鐵站天橋是第一次嘗試自殺。

白飛不希望她死。

幾個月後,沈夢溪發現自己懷孕。那天和尹仕铖在賓館約會,從沒有男女經驗,只想趕快去醫院救人,男方沒有戴套或者說沒有戴套習慣。可這個孩子成了白飛拯救她的一線希望,拿走陳俊佑存在床下的錢,他自學一門修車手藝,盤了間店面,在附近租房住。為了避免鄰居非議,只好對外說她是他結婚妻子。

“要替別人養孩子嗎?你這個窩囊廢。”

男人反身推開她,激烈中手撞到水龍頭,關節磕破流血。可他必須關住血液中流竄的暴力,牙齒在咯咯作響,看着發白的指關節。我不是白勇先,不會重蹈家庭悲劇覆轍。

今天晚飯是木魚茄子、醬豆腐、菜梗炒肉,清淡蘑菇蛋湯,一碟子江西鹹筍,切一波一波的碎塊,鹽焗筍除本身鮮味還有點澀、酸,有人不愛吃說:不好吃,味重了~也有人愛,和熱騰的白飯配起來很有味。

沈夢溪動了幾筷子,沒講話。白飛大口大口扒飯擡頭看一眼,被生活折磨的徹骨厭惡,今天補車胎收了一張假的20塊錢,人民幣顏色很醬、紙張毛糙,可起火的心情這個女人不會理解,她蔑視、麻木,坐在對面像冤家。

一個冷漠像仇人。

“吃啊!都是你自己做的東西。”他粗暴把菜扒拉的一塌糊塗,挑出一绺女人頭發絲“叭”把筷子放在桌上。

女人微微一笑,想起什麽好笑事情“那個湯,我忘了放鹽。”

“神經病!”

白飛嘗了一口,鮮味摻雜着菇子沒洗幹淨腥氣,碎肉也沒剁開,讨厭感情折磨着味蕾,沒鹽遮掩。食物本身最原始醜惡的味道!吃了一口木魚茄子,被沙子蹦了牙齒。

“沈夢溪,你洗了了菜嗎?累了一天還要伺候你。”

“你自己做吧~我伺候不起,”

她默默看着窗戶外,萬家燈火通明和歡聲笑語,“啪”的一下男人拍案而起,沉默女人像油畫聽不見。

廚房暴戾鍋碗瓢盆,傳來辣椒香氣,菜在時間點滴裏漸漸冷卻,連最初溫暖的味道都沒有了。爆炒虎皮辣椒碎碎的牽着梅幹菜,切片香腸滴着油脂,幹煸的辣椒也是很香,從水裏撈出來整塊的鮮筍,特別嫩,水色好看,炒的碼的整整齊齊一盤。

飯桌一分為二,他們悶頭嚼飯粒。一桌姹紫嫣紅,一桌杯盤狼藉,品着各有千秋的味道,就飯桌上從不停止戰争。

女人将飯碗一推,欠起身,提着挎包出門,白飛舉着筷子看着她,眼中有奇怪東西像醉了鮮紅,厲聲喝道

“把老子的錢還我。”

她冷漠回頭看着他

“産檢和分娩,以及營養費。”

“再見,白飛。”

他起身猛扯女人頭發“去找尹仕铖包養你嗎?反正你也瞧不起我,利用完就可以一腳踢走。賤人!你以為尹光明會像我一樣白白養着你嗎!我是蠢,是傻,你想抛棄你的孩子!”

她皮膚被拉扯緊繃,烏黑的長發變成鋒利的琴弦,沈夢溪流着眼淚說“她不是我的孩子。”

腦子裏一片激光灼燒後空白,他以為她是一個惡毒娃娃,一腳踢在娃娃綿軟的肚子上。少女緊緊捂着自己的肚子,白飛像是抱着一個渾身流血的病人,輕輕的環抱她。

為什麽要走?媽媽,我已經拼盡全力生存,為什麽要離開我。

“你害怕一無所有後的孤獨?是不是。”眼淚從她眼梢倒流下來,嘴裏鹹味“放心,我去樓下買包榨菜,我不會離開我的女兒,也不會離開你,因為我也怕孤獨。”

他閉上眼睛,騙自己:她會為了自己的女兒,為了他留下來。

沈夢溪站在門口一寸遠,把手撐着門上額頭靠在上面,肩膀一抖一抖的,咬着牙忍住哭泣,她輕輕的把包放在地上,側身出門。

白飛過去“碰”把門關上,牢牢抓住她的手腕“騙子,賊!!你吃、穿、用,什麽不是我的?!”他絕望控訴“把老子的錢還我。”

“我出去賣,掙了錢就還債。”

白飛咬着牙咯咯作響,骨子裏莫名很寒冷,有刀一樣冰、痛的東西劃過心髒。男人捧着她的臉輕輕抱她,可勁搖頭,他渾身抽搐,努力努力平息自己心的劇烈抽動,呼吸很困難。

“不要死。”

“你放開。”

男人撫摸着她臉頰,垂着眼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白飛搖頭“我不許你出去賣!”含含糊糊聲音咬碎了牙齒。

“別說了!我是開玩笑的!”

“別處去,別,別走。”

“放手!”

沈夢溪忍着淚水,蹲在地上緊緊抱着自己的頭,嚎啕大哭,哽咽阻斷了呼吸,腦顱裏被刺激神經,浸潤着藍色悲傷。

角落裏那個熟睡物體般存在,生物爆發啼哭,成為悲傷诠釋背景,父母根本無暇理會它。城市路燈下紅塵俗世,嬰兒在不明所以恸哭,它連名字都還沒有,好像不明白有些生命降臨人間,從來就不被祝福。

“尹光明今年就會回來,對了,我們去找光!”

“。。。。。。”

這是他為她編造的完美借口,仿佛這樣就能留下來。

“謝謝你,白飛。”

天上飄幾縷彩雲,美麗短暫,天空透出死魚肚子冷寂的白,沈夢溪拎着一袋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細心整理,霞光在她臉上輝映,幾乎有末日般鍍金。她推平書桌的玻璃板,下面壓着報紙,大小誇張的黑白字,旁側屜子的雜物堆裏搜出鑰匙,打開順數第三個櫃子,拿出一個紅絲綢布包裹。她虔誠溫柔捧在胸口,解開結子,玉一塊陶瓷小相,桃花掩映雷峰塔上,密雨郁郁遠山,尹光明穿着旅行裝望着她。燙金字書2004年10月13日于長沙機場。

溫暖撫摸冰冷的肖像,貼在臉上。

她收拾一排排秋冬廉價衣服,棗色風衣,黑排扣配回字型腰帶,雪花紋針織毛衣大衣有兩個大口袋,牛仔長外套。此外各種低領毛線、赭紅的、石青的、銅黃的、純黑和純白色。随手将黑色打底褲,一折手放中間一疊,就可以成團的丢到衣櫃角落裏。夏天衣服從櫃子裏面角落搜出來,白襯衫起了毛球,要用指甲剝掉。抖開有着串珠和亮片的釉綠色連衣裙。疊好的黃緞底子配紅嘴天鵝單裙,縫了細密的假珍珠。她往下翻了翻,湖藍色雪紡襯衣、洞洞牛仔褲、黑白紋蝙蝠衫、一打背心、絲襪、圍巾。

蹲了半天有些累,夢溪支起腰,宛如一株沐浴春風的蒲柳。

身後門吱呀一聲開了,白飛看着她,手裏拿着一瓶白酒,看起來喝得很醉。

卧室裏水銀底老式烏木穿衣鏡,吱呀吱呀木板床,床上放着寶寶被褥,竹編火爐上風幹些嬰兒小衣服、襪子、尿布。

他把煙頭摁在一旁煙灰缸“寶寶感冒了,有個買菜的婆婆送了一點幹草藥,你炖點給她喝。”

沒有回答。

沈夢溪利落的拉上衣櫃拉鏈片,拎着一件毛衣放到椅背上,對着化妝鏡旋開面油的蓋子,細致抹保濕霜,化妝從眉筆、腮紅、睫毛膏、牛血色口紅。老鏡子總是暈開一層層微黃底色,照耀出來的人,男的幹癟、細長,女的古典、哀傷。

“你女兒生病了,你不關心也不愛她麽。”

“。。。”

男人沉默了一下肩膀在抖動,忍着胸口憋的一團火,他快步走到女人面前抓着如刀片般柔弱無骨的肩

“我在可憐你,你為什麽不能夠理解?”仇恨外洩是汽油燃料,這時只要一點火星。

“我從來沒有想要這個孩子。”

“你去哪裏?化妝幹什麽。”

高高揚起的手,巴掌還是沒有落下來。因為屋裏潮濕的角落有一張搖搖小床,放着一個小包袱般東西,她和一起放置的一箱黴爛橘子、衛生紙盒、挂歷不一樣的東西,男人準備動粗的時候孩子發出了啼哭,默默收回了手。

他轉身拿椅子上挂着的皮夾克,突然一陣暴怒踹翻了沈夢溪坐着的椅子。女人猝及不防一個玩偶般倒在地上,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孩子的啼哭越來越大。

“你是一個母親。”

“我說了,我不想要她。”

男人拿起衣服瘋狂揮過女人臉龐,皮夾克上的銅紐扣打破了她的嘴。

此刻她恨透了他,他無用,軟弱,蠢,他的。。。他的。。。。白飛拿衣服裹住顫抖女人,體溫溫暖着她,在她的頸項間顫抖哭了。

“媽媽。。。

你像我媽媽!”

“白飛,你醒醒。”

他激動了起來,揮舞着手臂刮傷了如玉的臉龐“對不起,不要走,不要抛棄我!”

沈夢溪笑容溫柔又難過“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尹白蘭”

她不必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

白飛喝醉後躺在那溫暖臂彎中,感受自童年起就缺失的母愛。

你相信嗎?

你我在最美的青春年少犯了一個錯誤。我們都愛了一個童話,在那片幻影中的光明裏刺瞎了雙眼,流淚到了失明。再也不用仇恨對方,舉起嫉妒懷疑的刀刃相互搏殺,在陰謀和算計的冷光中扮演無人觀看舞臺劇的木偶。

因為,光早就已經滅了。

心死了的人,卻完整幸存。

“我們要辦婚禮。”他把她身上靠了靠。

幻想中,正月十一五,良辰美景。淹沒在綿延不絕爆竹聲裏,歡喜和團圓氛圍,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這對璧人。神明在賜予太陽鎮新年的福祚,在凄絕的焰火,滿地狼藉的爆竹紅屑中,夢溪穿着的高跟鞋有着剪刀片般鋒利,踩穿一地飛蛾屍體。

“拜天地,要燒高蠟燭”

白飛允諾。

今天起就要好好做人,承擔家業。他撕去飛蛾肮髒厚重的翼,剝掉昆蟲的皮膚和毛羽,顫抖足變成拿着筷子的手。宴席上有山珍、五牲、海味、15年窖藏山花酒,觥籌交錯間交際應酬。

“我想,不會有人來看罪人的婚禮”

“那也是要辦的。”

三拜天地,握手言和,大徹大悟之後有了對彼此的大慈大悲。

茍活在被衆人唾棄的世界,你和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像神明賜福畸形靈魂,同符與契貼合。我貼在你胸膛上聽着那被劇痛和悲傷淹沒心跳,感覺到戰栗和由衷的喜悅。世界上有一個男人,他不會嫌棄我的肮髒,無限原諒我,像我永遠原諒他。

星球廢墟中,得到了愛。

光滅了,飛蛾死了,有的只是活下去的人。

沈夢溪最後回望着他熟睡身影,她狠下決心轉身關上門,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