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第 1 章

蒲曉一直認為公主是為了滿足童話虛構出來的。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人。

直到她見到了藍桉。

“藍桉是公主。”——蒲曉在見到藍桉的第一夜在記事本裏寫到。

而在見到藍桉前的第七個小時,她剛踏上前往南青市的火車。

2015年,高鐵還沒在偏遠的小城出現,不過就算它修建了,也不可能是蒲曉乘坐的交通工具。

綠皮火車的第一優點就是它的價格便宜。

便宜到只需要七個小時,就能從偏僻的小城到達一座常在大人嘴裏聽到的大都市。

很小很小的時候,蒲曉以為從村子到南青市,翻過村子前的山就到了。

結果她今天走了一遍才知道,要先花費四十分鐘,被姥爺用毛驢車從村子的土路載到幾公裏外的水泥路口。等公交車到了與姥爺揮手告別後,還要坐半個小時的公交到鎮上,接着再在鎮上坐通往小城火車站的班車。這一步需要一個小時。

此刻是最後一步,坐上前往南青的火車。

因為從鎮上通往小城的大巴只有中午有一趟,而直達南青的火車是在淩晨十二點。也就意味着蒲曉下午到火車站,還要在站裏等近十個小時。

十個小時的時間,對蒲曉來說并不難熬。她會拿出課本學習。餓了就吃姥姥給她裝的玉米面馍馍,渴了也有姥姥給她準備的水壺。不過她不敢喝太多水,第一次出遠門,上廁所是一件讓她無措和惶恐的事。

按照媽媽的叮咛,蒲曉在聽到游走在候車室的工作人員,舉着大喇叭喊到藍底火車票上印着的車次後,她将課本塞進書包,拎着裝了吃食和衣服的大袋子,走到檢票口排隊。

小城的火車站很小,小到工作人員在候車室走來走去一下午,都注意到了角落裏一個看上去十五六的小孩。

她皮膚黝黑,可那雙眼睛異常明亮,盯着課本看時,雙眼炯炯有神。

她孤零零一人蜷坐在角落,從白天坐到晚上。期間有人想去問她在等哪趟車,要去哪兒,但看着她認真讀書的模樣,本來走到她面前的人,都硬生生停了腳步,轉了個彎,沒去打擾她。

這會兒看見蒲曉終于動了,工作人員走到她身邊,跟她要了火車票,見乘坐的是這趟列車後,她将票遞給蒲曉,問:“一個人出門?”

蒲曉點點頭。

“去做什麽?打工?”她問。

蒲曉小聲:“上學。”

她笑了下,“那是好事。不過你這麽小,一個人出門,別人問你什麽不要如實回答,在火車上睡覺也不要睡太熟,裝着錢的包要抱在懷裏。”

突如其來的善意讓蒲曉臉發熱,她有些忸怩的喏聲說道:“謝…謝謝。”

工作人員抿了笑,轉身又拿着喇叭喊去了。

蒲曉則在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後,順着人流,上了火車。

找到自己的座位,裝着衣服的袋子被她舉放到了行李架上,旁邊人因為看她瘦小,擡手幫忙抵了一下,她道了謝,坐下,将書包緊緊抱在懷裏後,蒲曉下意識看向窗外。

月臺上人并不多,三三兩兩走過。

淩晨十二點,窗外的月光和窗內的燈光比試着誰亮誰暗,車窗成了它們較勁的對象。

車窗一半月光一半燈光,蒲曉望過去時,她的臉晦暗地印在上面。

眉毛缺了半邊——被月光吞掉了。

臉暗了半邊——被燈光塗黑了。

唯有一雙眼睛,踏踏實實地浮現在車窗上。

眸子裏倒映着的,除了對未知路程的忐忑以及十六年來第一次坐火車的局促不安外,更多是對未來的期待和難掩的開心。

上學——那是好事。

真真好的事兒。

前往南青市的這條路她雖然第一次走,但實際上從過年到現在,三個月來,這條路已經在她腦海中走過了萬千遍。

只不過那時盤算的不是去南青市上學,而是打工。

去年十一月,臨近新的一年,末了末了…她爸在工地出了意外。從一個不太高的架子上摔落,磕到了腦袋,做手術花了一大筆錢,萬幸的是沒有成為植物人或是癱瘓在床,只是傷到了神經,走路有些困難,需要複健,再也幹不了重活。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本來歡喜的新年變得沉重,原本等拿着結的回家過年的工錢,也都花在了醫院裏,不但把前幾年存的一點積蓄都花了出去,家裏還因此欠了饑荒。

也就是說,蒲曉的學費交不上了。

因此,過完年後,蒲曉就沒再去學校,而是在家裏幫忙幹農活。媽媽說等她十七歲的時候,帶她去南青市打工——這是最好的選擇。她聽說,一個也是家裏貧困不再念書的同學,因為六千塊的彩禮錢,他被家裏安排出去,聘了女婿…

聽到對方結婚的消息後,蒲曉第一時間想的是如果家裏也讓她嫁人怎麽辦?她肯定是不嫁的。書裏寫對于這種不願意的要學會反抗。可她一個人反抗不了,她只能逃。那關鍵是,她怎麽逃?逃到哪裏去?書裏沒有寫。她想如果她真的逃出去了,她一定要把這麽重要的事寫到記事本裏,記錄她的劫後餘生。

那段時間她心裏的恐慌,比夜晚村子外的山還要深,還要高。

好像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

好像嫁人是注定了的。

慶幸的是,除了村子裏的一些人,家裏無論誰都沒說讓她嫁人的事,只有二表舅在家裏幫忙幹活時,提了一嘴有人問他蒲曉找不找對象。那天她媽正好帶着她爸從南青市回來,聽到二表舅的話,她媽說:“找什麽對象?我只是給曉曉休了學,等她打了一年工,掙了學費,還是要讀書的。”

“那你家饑荒怎麽還?”饑荒就是外債。

“非要嫁女兒才能還饑荒?我工作又沒丢,孩兒她爸又沒死,只是幹不了重活,等過段時間去城裏找個保安的工作,又能成了。她還是個孩子,哪裏需要她幫忙還錢?況且,妮兒想讀書,只是現在實在供不上她,才不讓她讀的,不是為了讓她嫁人才讓她從學校出來……你以後少說給我孩兒找對象的事,也回絕那些過來問的人,我孩兒将來是有大出息的。”

媽媽的話就這樣鑽進了蒲曉的耳朵,将她的惶恐壓下,種下了希冀的種子。

所以她不怕休學打工,在家裏幫忙幹活的時候也沒抱怨什麽,就等到十七歲生日一過,到南青市找媽媽,找個端盤子的活兒幹着。

轉折在三天前媽媽打來的電話。

本來以為媽媽打電話來是為了跟她商量出去打工的事。結果電話剛一接通,媽媽欣喜的聲音傳來,“妮兒,還記得媽媽之前當保姆的那家嗎?就是藍阿姨家。”

“記得,怎麽了?”

“你爸爸不就是在藍阿姨的工地上出的事麽?她聽說了咱家的事,說可以供你繼續讀書,不過不是在咱們縣城,要到南青來讀。”

“到南青?”

“對,住你藍阿姨家裏。”媽媽說,“跟你藍桉姐姐一起讀書。”

就這樣,蒲曉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前往南青市的路。

“嗡——”

放在書包夾層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将蒲曉的目光從車窗上拉回。她低頭從書包拿出了手機。

不是什麽可觸屏的智能機,而是一個粉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按鍵手機,機身只有半個巴掌大,屏幕是5cm*5cm的正方形。

手機是媽媽兩年前給她的。幾年前想媽媽,還得去村裏姑姑家打座機電話,有手機就方便多了。打電話太貴,蒲曉只有特別想媽媽的時候,才會打電話聽聽媽媽的聲音。就連消息,她都不敢多發。

屏幕顯示是媽媽打來的電話,蒲曉摁了接通鍵。

“妮兒,坐上車了麽?”蒲鵑率先問道。

蒲曉回:“剛剛上車。我以為你睡了呢,就沒給你打電話,準備給你發條消息。”

蒲鵑:“你一個人坐車,我哪能睡得着呀?要不是媽實在請不到假,肯定就回去接你了。”

蒲曉怕吵到旁邊的人,小聲:“不用,我都十六了。”

蒲鵑:“十六還是個孩子呢……怕不怕?”

“不怕。”蒲曉說。

蒲鵑嗯了一聲,又叮囑了幾句,雖然翻來覆去還是出發前的那幾句囑咐。

蒲曉沒覺得不耐煩,只是在看到窗外風景向後退時,微微新奇地打斷道:“媽,車開了。”

蒲鵑被她欣喜的語氣逗笑,說:“好玩麽?”

蒲曉有些不好意思,嗫聲:“…還行。”

她說:“媽,我有點困了,想眯一會兒,你也快點睡覺去吧。”

蒲鵑囑咐着她不要睡太死,別坐過站了。然後道:“那我去睡覺了,明趕早兒去火車站接你。”

電話挂斷,蒲曉抿笑着将手機塞回了書包。在看了周圍一圈後,她又緊緊抱着書包,倚靠着車座,閉眼小憩起來。

第一次出遠門,蒲曉不可能睡得太死,一路上斷斷續續地醒來睡去。車廂裏呼嚕聲以及交談聲此起彼伏,到了半夜,還有小孩兒哭鬧的聲音,蒲曉便徹底睡不着了。

待到火車穿進一條隧道,蒲曉從書包拿出了課本。

不知道南青市的教材什麽樣,但她落下了太多課程,總是要補的。

火車穿過一節節隧道發出的轟鳴聲,蓋過了車廂裏的雜音,同時也在蒲曉心裏留下經久不消的雷鳴。

當車再也沒有開進隧道,蒲曉轉頭望向了窗外。

外面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到,能看到的是玻璃上車廂的倒影,以及蒲曉那雙油亮的就連黑暗都遮擋不住純樸的眸。

她清楚地看到她的眸含笑。

因為她離開了大山。

她也看到了眸中的拘謹慌張。

看着看着,蒲曉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句話:“和藍桉姐姐一起讀書。”

藍桉。

蒲曉心裏念出了這個名字,心驀地一緊,桌板下的手也緊張地扣了兩下。

她……是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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