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 2 章

“前方即将到站的是南青東站,請要下車的旅客——”

播報聲迎着六點半的晨曦響起,車廂裏沉睡整夜的人如同窗外冉冉升起的日光有了動靜。

一時間世界喧鬧起來。

聲音傳到還在讀書的蒲曉耳中。蒲曉不覺得吵,反而想到昨天的這個時間,她正在家裏喂雞。

此刻車廂的聲音跟叽叽喳喳的雞群沒什麽兩樣。

……也不知道她最喜歡的那只老母雞今天下了幾個蛋。

在衆人扭動着睡僵了的脖頸和睡麻了的四肢時,蒲曉吃着還剩兩口的玉米面馍馍,将預習的差不多的語文課本塞進了書包。下了車就可以見到媽媽,就不怕一個人上廁所了,這會兒蒲曉放心喝着水。

喝了水,把水杯塞進書包側邊,蒲曉将書包背在了懷中。她看了眼身邊低頭看手機的人,回過頭,放緩呼吸,靜默了幾秒,深吸一口氣後,扭頭,卻在開口的瞬間醞釀的勇氣全無,聲音小到如果不是對方恰好注意到了蒲曉的舉動,根本不會聽到。

“你好,麻煩讓一讓。”蒲曉說。

“……”

兩分鐘後,成功拿到行李袋的蒲曉,早早到了下車口等待。

火車再慢,窗外風景也是一閃而過,不給人多餘時間留戀的。急匆匆的模樣,讓等待下車的蒲曉一顆心咚咚咚,咚咚咚地跳着。

七點十分,火車準時停在南青東。

蒲曉是這節車廂第一個下車的。

三月底,雖春漫寒冬,可從車廂出來的剎那,蒲曉還是被冷到打了個寒顫。

她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随着人群向出站口走去。

下車前她已經跟媽媽打過了電話,順着媽媽說的,從站臺下來後,朝東邊的柱子走去。

蒲鵑遠遠就看到了人群裏格格不入的蒲曉。

瘦弱的身板,卻背着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初入南青,走過來的路上左右來回掃望,可又因為自身性格腼腆的原因,連打量都透露着小心翼翼。她黝黑的膚色讓站內的太陽光都黯淡了幾分,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她吸了過去,即使這樣,那些光都沒辦法照亮她。唯獨那雙明亮亮的眼睛,讓人看着,忍不住都再看她一眼。

蒲鵑莫名紅了眼眶。不過她是笑着的。

她就這樣雙目含淚笑着注視蒲曉,不急着呼喚,而是在等蒲曉獨自适應環境。

遠處蒲曉面上掩不住的驚訝。南青市的火車站要比小城的大幾十倍,就連裝修都是瓷磚白牆,不似小城灰土土的水泥地。

從地看到牆,再從牆看到天花板,感嘆的同時又看向前方的人群。

大城市的人穿着都不一樣,盡顯時髦,所以當一個穿着樸素的身影立在擁簇的人群中時,蒲曉一下子就看到了。她會一下子看到,還因為對方是她的媽媽。

兩人對視上後,蒲鵑擡起手臂揮了揮。

蒲曉原地反應了一下,便加快步伐朝着檢票口走去。

檢票出來,身邊人來人往,對于迎上來的蒲鵑,蒲曉小聲羞澀地喊:“媽。”

蒲鵑接過她手中的行李袋,笑着問:“餓不餓?”

蒲曉搖了搖頭,用她們那邊的方言說:“我吃了馍馍。”

蒲鵑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向外走,頭卻還扭着看着蒲曉,道:“那先回我住的地方。”

蒲鵑在一家公司當保潔員,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宿舍在某小區地下室,地下室的燈很亮,就算沒有窗戶,也像是被太陽照耀着。狹窄的地下室住了兩個人,另外一人今天當班,不在。省去了蒲曉打招呼問好的環節,蒲曉聽到後心裏松了一口氣。

終于和媽媽獨處,蒲曉說話的聲音比先前大了幾分。但也沒大到哪裏去。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包東西,“媽,這是姥姥讓我帶給你的,都是你愛吃的。”

蒲鵑拿起看了一眼,說:“我不要。等晚上拿去你藍阿姨家,以前她就喜歡吃我從村裏帶來的山貨。”

“有送給藍阿姨的。”蒲曉指着袋子裏另外一個用嶄新塑料袋裝的大包,說,“姥姥準備了。”

“那就行。”

蒲鵑說着,卻還是将給她準備的拿份一同塞進了給藍芸準備的袋子裏,直起腰時,說:“你能繼續讀書,咱家落了藍阿姨大情。等住進藍阿姨家裏,可一定要乖一點,別給藍阿姨添亂。有什麽需要的就來找我,不要跟藍阿姨要。”

蒲曉點點頭。

卻又猶豫着道:“媽,我要是打工一年,除了學費,也能掙些錢補貼家用的,真的不——”

“少說這種話,什麽年齡就幹什麽事,要不是沒法子,我怎麽說也不會讓你打工。”

蒲曉沉默了幾秒,又問: “媽…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想問了,藍阿姨……為什麽讓我住到她家裏?”

“說了呀,跟藍桉一起讀書。”

蒲鵑道了一句,又啧了聲,對蒲曉說:“別管為什麽,有讀書的機會就要把握。你就好好讀書,讀出書來才能從山裏走出來,到時候在城裏找一份工作,在城裏安定,我也不指望享你的福,就想着你出息了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所以藍阿姨讓你做什麽你就做,說什麽你就聽,不該問的不要問。”

蒲曉默聲颔首。她知道的。

在地下室裏簡單休息了會兒,蒲曉便被蒲鵑領着去大衆浴池洗了澡,在公園邊讓老奶奶修剪了頭發,又帶着蒲曉到批發市場花了兩百買了三套新衣服。

她買不起什麽,但還是盡可能的把蒲曉收拾得幹幹淨淨,給她買幾套新的衣服。

蒲鵑對蒲曉說:“在縣城高中可能沒什麽,但南青是個大城市,別人一雙鞋可能就夠咱們家吃一年了。咱家就這個條件,我也給你買不起什麽貴的好的,你千萬別有攀比和嫉妒心理,別管別人穿什麽吃什麽,心思都放在讀書上,等你讀出書找個好工作,想要什麽自己都能買。”

雖然知道自家閨女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但小姑娘第一次來大城市,或許會被都市的繁華迷了眼。她怕蒲曉不會再像之前那樣愛讀書。

蒲曉回她:“都是靠吃飯活着的,沒什麽不一樣。”

她這麽說,但蒲曉也知道,本質都是人,可人和人之間的物質差距如宇宙。

就像村子很舊,黃昏一過,整個村子暗淡到如同野火燒掠後的草木灰。到了夜晚,每家每戶窗口黯然的燈光,是風一吹燃起又即将熄滅的灰燼。

而當她離開村子,穿過小鎮,繞過縣城,用七個小時來到南青時,她被眼前燈火的輝煌震撼。

不過是跟媽媽爸爸一起吃了頓晚飯,等從店裏出來,世界就大不一樣了。

黃昏之後的世界原來能如此絢爛。

與村裏一眼就能望到屋檐的瓦房比,市裏的高樓讓她仰望到脖子發酸。

同時讓她仰望的,還有吃過飯後,被媽媽帶進藍阿姨別墅時看到的那個女生。

她穿着白裙,站在旋轉樓梯上,目光泠泠地望着她,面上看不出喜怒。

女生很漂亮。

像是公主。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長相,還有第一眼的氛圍。一條白色飄逸長裙,頸周圍微卷的發,神色清傲站在紅棕色欄杆內,斜陽晚照下的最後一縷光打在她的背後,就連太陽都獨愛她。

而蒲曉呢?

她穿着洗得褪色發舊的帆布鞋,穿着與華麗寬敞的別墅格格不入的黑褂子,站在晚間慘淡的青灰色陰影中。

即使她看不見此刻她自己是什麽模樣,蒲曉也清楚,跟眼前的人相比,她像是只醜小鴨。

尤其當對方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那樣的人那樣的注視,蒲曉偷偷捏緊衣角。

不安的對視間,媽媽在她耳邊說:“曉曉,叫姐姐。”

蒲曉瞬間知曉了眼前的人是誰。

她是藍桉。

蒲曉心又咚咚咚的加快跳了起來。

她抿唇,緩了兩秒沒那麽局促後,張口喊道:“姐……姐姐。”

聲音小到沒能在偌大的別墅中回蕩,但蒲曉覺得,樓梯上的人應該聽到了。

可藍桉沒有回應她,睨了她一眼便走了。

最後一縷斜陽随之消散在了樓梯。

看着她離開,蒲曉無措地站在原地。

還沒等媽媽說什麽或是她說什麽,一位留着短發的姐姐從樓梯的側後方走了出來。

她自我介紹說是別墅的保姆。

蒲鵑略訝然道:“這麽年輕就當保姆啦…”對方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三十歲左右。不過話說出來,她又想到了自己,也是在差不多大的年紀在藍家做的保姆,便說,“不過在夫人家做保姆很好。”

別惜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麽,只是道:“芸姨臨時有工作出差了,要三天後才能回來,她離開前特意囑咐了我曉曉要來的事。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我帶你們去看一下。”

蒲鵑笑道:“好好好,麻煩您了。”

蒲鵑拎起蒲曉的包跟在別惜身後,蒲曉則背着書包蹑足跟在蒲鵑身旁。

藍家的一切都讓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尤其當別墅暗下,別惜打開別墅燈之後。

金碧輝煌這一詞,蒲曉對其的印象不再是在書本上。

每走一步,都感覺會踩碎這輕易得來的夢。

踏上方才藍桉站的旋轉樓梯,蒲鵑又帶有驚訝地說:“讓她住二樓嗎?”

別惜:“是。”

蒲鵑:“你住在哪兒?我以前在一樓的保姆房,如果你不住那間,不如讓她住過去?住二樓……是不是太隆重了。”

別惜回眸掃向她們,微笑:“我就住在您之前的那間房。”她看向蒲曉,指了指一樓的某個角落,道,“如果有什麽需要,就去那間房找我。”

蒲曉點了點頭。

別惜又沖向蒲鵑說:“至于讓曉曉住在二樓,是芸姨安排的。這樣兩個孩子挨着近,也容易玩到一起。”

蒲鵑愣了一下,笑着應聲:“是…是。”

三人上了二樓,別惜為兩人介紹着房屋布局。重點是為蒲曉介紹的。

開始時還很正常,但介紹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時,別惜特意道:“不論發生了什麽,這間房都不要進。”

她沒有解釋什麽,也沒有告誡什麽,說了這麽一句話後,無聲凝視着蒲曉。

在看到蒲曉雖疑惑,但最終點頭應下後,又轉身,輕描淡寫地介紹起的別的房間。

“這個是你房間。”別惜帶着她們走到蒲曉的房間門口,打開門,示意兩人進去。

如果讓蒲曉用一個詞形容房間,她會用幹淨這個詞。

房間幹淨整潔到如同冬夜的星空。

東西準備的也很齊全。衣櫃、書桌、臺燈與書架……重要的是,好大一張床。蒲曉微怔地看着房間中央的大床,心裏愈發局促緊張。

她……還沒睡過這麽大的床呢。

不知道睡上去會是什麽感覺。

——很軟。

送走媽媽,蒲曉跟惜姐打過招呼一個人回到房間,盯着床看了一分鐘,謹小慎微地躺上|床時,她心裏的第一感受便是這床軟得像雲。

跟家裏的土炕一點都不一樣!

不但整個人陷入了雲一般的床中,就連耳朵都仿佛置身空中。

耳朵聽到的,好似風從雲旁拂過的聲音。

靜悄悄的。

蒲曉心跳都慢了下來。

她平躺在床,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未開燈的房間幽暗,吊頂是什麽圖案看不太清。

眼睛看不見,鼻子和耳朵就靈敏了些。

她嗅到了曾經從未聞到過的香氣,那是村子裏不曾有的。

她聽到了一道細碎的‘咯吱——’聲,那是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

蒲曉耳朵動了一下,心跟着一緊。

聲音是隔壁發出來的。而她隔壁房間…住的是藍桉。

那個如公主一般的人。

蒲曉不由地轉頭看向隔壁。當然,她看到的是一堵灰蒙蒙的牆。

以前在村子,隔幾個月就會有放影人去放電影。一輛面包車,一臺放映機,一塊拉起的幕布,村子的人從家裏搬着小板凳,圍坐在街頭,嗑着瓜子唠着閑話,看着幕布上不怎麽清晰卻又熱鬧無比的電影。

後來每家每戶有了電視,從天線黑白電視轉為‘大鍋子’彩電,就很少再見放影人的身影了。

這會兒,蒲曉卻又見到了。

這次的放影人是她自己。

看到那堵牆的時候,蒲曉的大腦成了一臺自動放映機,發灰發暗的牆是幕布,藍桉的模樣自動投在了牆面上。

是她進門後見到的藍桉的樣子:樓梯,斜陽,白裙,微冷的眸。以及轉身離開時微微掀動的裙擺。

想到這裏,蒲曉心裏尴尬地咯噔了下。

對于她喊藍桉姐姐,藍桉沒有回應這件事,蒲曉心裏有點毛毛的。

她不太好意思。

不是藍桉沒有禮貌,在她喊藍桉姐姐前,藍桉還主動的輕聲對她媽媽說了句“鵑鵑姐,好久沒見,身體還好嗎?”

蒲曉不太懂藍桉明明跟她差不多的年紀,為什麽叫媽媽是‘鵑鵑姐’,而媽媽一臉笑着答應,卻又讓她叫藍桉姐姐。

……這不亂了輩分了嗎?

輩分的事先不研究,反正她叫都叫了。

回到藍桉睨她一眼就走了的事情上。

蒲曉隐隐知道藍桉不搭理她的原因——從她進門看到藍桉的第二秒開始,她的視線就落在了藍桉的左腿上。

白色裙擺下,藍桉的左小腿在光中散發着銀色光芒。

不是她的腿塗抹了銀粉,而是……假肢的反光。

藍桉沒有左小腿。

也不能說沒有吧,因為那裏并不是空空蕩蕩。

代替她腿的,是銀色的金屬。

臉上有大痣、疤痕,或身體有明顯缺陷,例如跛子等等的人,總是會敏感注意到落在身上的每一道視線,長久的注視會勾起他們內心的介意,自卑或是難堪…

健全的人都在意的注目,更不要說身體有殘缺的人。

蒲曉盯着藍桉腿看了許久,藍桉肯定誤會了她的注視。

來時媽媽有跟她說過藍桉腿的事,媽媽雖然沒有明說讓她注意,但她也知道,這樣的事不能當人面提及,否則就是傷口撒鹽。

而她盯着藍桉腿看,也不是因為好奇、歧視、怪異、憐憫等等一些見到戴假肢的人會散發的思維。

她只是在看到藍桉,又看到藍桉裝有假肢的左小腿後,心裏冒出了一句讓她沒來得及移開視線的話:這樣的藍桉更像是公主了。

畢竟無論哪本童話故事,裏面的公主都歷經了苦難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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