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夜晚的風有點涼,刮擦耳邊,像沒開刃的軟刀子。
黎原跑了很久,發絲在涼風裏亂舞,等她終于跑不動了,氣喘籲籲,身前一直拉着她的人才放開手。
離她家門不過幾步之遙,家裏黑漆漆,顯然是沒人,可黎原沒有選擇立刻回去,而是走出幾步,扶着巷子裏一處牆壁蹲坐了下去。
“地上涼。”他伸出手,要把她拉起來。
黎原想起來這幅情境在哪見過了,“那天你被人揍完,我也想扶你起來,你拒絕了。”
林北呈也想起來了,他笑了笑:“你還真是記仇。”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疊了兩層鋪在地上,拍了拍說:“你墊着坐。”
他鋪都鋪了,黎原就沒跟他客氣,挪了下屁股。林北呈把背包往旁邊一扔,自己坐在了她身旁的空地上,一條腿半屈着,另一條腿伸長了,背靠着牆面,很放松的樣子。
黎原轉頭看他,他脫了外套,手臂上肌肉隆起,線條飽滿流暢,看着真是賞心悅目。
剛剛就是這只堅實有力的手,突然從背後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邊說:“別說話,跟我走。”
從他溫熱的手上傳來的力量感,讓原本還很緊張的黎原,突然感到一陣莫大的心安。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游刃有餘,帶着她一路疾奔,巧妙地繞過那些正摸瞎的眼線。
正門有人把守,出口只出不進,黎原問他:“你是怎麽進來的?”
林北呈自得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有什麽妙計啊,黎原猜不出來,但她知道,林北呈一定是冒了很大的風險。他剛進來的時候甚至戴着口罩和帽子,很顯然是不願意讓江馳的人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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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晚一直跟着我嗎?”
林北呈輕輕“嗯”了一聲。
黎原白了他一眼:“腳上功夫不錯啊,我一點也沒發現背後有個跟蹤狂。”
這話林北呈欣然受之,權當誇獎了。
黎原問他:“你跟江馳認識嗎?”
林北呈說:“他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這算什麽啊。
黎原又說:“就算你今晚把我帶出來了,還有明晚、後晚呢,難道你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要煞費苦心地跟着我保護我嗎?”
林北呈搖搖頭:“他最近恐怕有的忙了,至少近期你不用太擔心。”
黎原聽的一頭霧水:“你做了什麽?”
林北呈說:“我什麽也沒做,只是消息比較靈通。”
黎原聽得似懂非懂,她只覺得這其中彎彎繞繞,似乎牽扯了很多方利益,十分複雜。
她不再問了,林北呈反而轉過臉來看着她,對她說:“你希望我做點什麽嗎?”
黎原和他視線一觸,不禁有點發愣。
他的眼睛像深邃的幽潭,仿佛萬象皆包羅其中。
林北呈看着她說:“你想做什麽,我都可以幫你。”
他神色平靜,好像說出口的只是日常最簡單不過的一句話。
黎原的呼吸卻窒了一下,喉嚨像被卡住,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她有種感覺,就算現在她讓他去把江馳做了,林北呈恐怕問都不會問一句,提着刀就上。他甚至還會處理好現場,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讓所有人找不到他的纰漏,就像上輩子一樣。
黎原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地,幅度很輕微地搖了搖頭。
林北呈別過眼,黎原覺得他好像隐隐有點失落。
“林北呈,為什麽?”她艱難地問出口。
其實她昨晚就問過一次,但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見他沉默,黎原又喊了一聲:“林北呈。”
簡單的重複,透露出少女執着的心意。
林北呈終于嘆了一聲:“你忘記了。”
“兩次,你救過我兩次,你都忘了。”
黎原眼神疑惑。
林北呈說:“小時候,在澗西村,那塊玉米田裏……”
他沒說完,黎原就福至心靈地想起來了:“哦……你是那個長頭發的小男孩?”
林北呈點點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黎原依然記得很清楚。七歲以前,她在澗西村和鄉下的外婆一起生活,那段時光太美好也太安寧,所以迄今為止,許多回憶仍歷歷在目。
她記得那一天,太陽烈得刺眼,田裏玉米半熟不熟,沉沉地挂在杆上。
那時候的林北呈又瘦又小,也沒什麽力氣。聽說他家裏有個病弱的母親,吃藥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診所一屁股的債。他連剪頭發的錢都沒有,在後腦勺留了長長一小撮頭發,天天被同齡的孩子恥笑。
大人一旦默許,小孩子的惡意就會肆意瘋長。幾個年紀稍大的男孩,在玉米田裏将他團團圍住,扒他的衣服,扯他的頭發,在他身上留下肮髒的腳印,罵他是個“娘娘腔”。
無窮無盡的沉默裏,要麽選擇爆發,要麽趨向滅亡。但他在隐忍蟄伏之中,幸運地窺見了一縷天光。
七歲的小女孩,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費勁地抄着把鐵鍁,柳眉一豎,就朝那些人沖了過去。
她小小年紀,渾身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牛勁,幾個男孩想要扯開她,她就去摳他們的眼睛,咬他們的耳朵,最後那幾人屁滾尿流地跑了,嘴裏還哭着罵女孩是個小瘋子。
壞人被趕跑了,玉米田裏只剩他們兩人,女孩坐在地上,頭發淩亂,手腕上一片淤青。
林北呈站起來,想要去拉她。嬌蠻的女孩卻瞪了他一眼,說:“你真沒用,就知道挨打,我家小黃狗被打了都知道咬人呢!”
林北呈的手就頓在半空,然後垂了下去。
女孩自己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朝他不屑地“哼”了一聲,拖着沉重的鐵鍁走了。
晚風輕輕吹過,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讓沉浸在回憶中的黎原稍稍清醒過來。
她重新看了眼林北呈,說:“你變了很多。”
跟那個又矮又瘦的“娘娘腔”相差甚遠了,他現在看起來,還有那麽幾分少年人意氣風發的味道。
林北呈笑了笑,說:“你沒怎麽變。”
他第一眼見到,就能認出來。
她不知道,後來林北呈去她家裏找過她。但得到的消息卻是,她被父母接走,去城裏上學了。家裏只剩她腿腳不好的外婆,那把鐵鍁孤零零地被堆放在角落。
她當然也不會知道,那天他是故意把幾個人引到玉米田,只要他們再往前幾步,用稻草遮掩起來的深坑就會把那幾個充滿惡意的孩子吃掉。黎原救了他,不經意間也救了他們。
那些事都太久遠了,黎原嘆了一聲,并沒怎麽當回事。
她問道:“還有一次是什麽?”
林北呈淡淡道:“那次你喝了酒,肯定記不清了。”
黎原眉頭一皺,“不可能,醫生說我酒精不耐受,我從來沒喝過酒的。”
林北呈輕輕勾了勾唇,沒說話。
黎原問:“是不是你記錯了?”
林北呈張了張嘴,頓了一下,最後說:“也許吧,誰知道呢?”
黎原舒了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林北呈的神色,道:“所以……你只是為了報恩?”
林北呈靜靜地看着她,沒說話。
黎原說:“你也幫過我很多次了,我們算扯平了,你不用為我做那麽多。”
林北呈沒接她的話,反而指着她臉上一處細小的劃傷問:“這兒怎麽了?”
黎原一愣,摸了上去,才感覺到有點微微的刺痛。
“不知道……”也許不經意碰到了哪,此前一點感覺也沒有。
林北呈無言地從身旁的背包裏翻出一個袋子來,袋子裏竟然裝着跌打損傷的藥。
袋子是嶄新的袋子,可是袋子裏的藥,黎原卻越看越眼熟,等林北呈找出碘伏的時候,黎原終于反應了過來,震驚道:“你……你翻垃圾桶了?”
林北呈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吭聲。黎原卻發現他的耳朵漸漸紅了。
黎原忍不住笑了:“原來你那天沒走,我喊你好幾聲,你不應,我還說你怎麽不等我,索性把藥扔了,反正一片好心你當驢肝肺。沒想到你……”
林北呈也跟着她笑,在她說話間,将碘伏棉簽輕輕柔柔按在她臉上。
冰冰涼涼的觸感,黎原張了張嘴,又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他受那麽重的傷,都沒有把藥拆封,她這麽一點小小的擦傷,他卻好像看得很重。一想到她走後,那個一瘸一拐狼狽卻認真地翻着垃圾桶的身影,黎原連笑也笑不出來了。
怎麽可能……只是報恩呢,是她想自欺欺人罷了。可惜她想裝傻,林北呈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林北呈把創口貼給她貼上,動作溫柔,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她柔軟的臉頰,他面上一貫雲淡風輕的模樣,可黎原看到他閃爍不定的眼眸,就知道他此刻心裏一定也是狂風驟雨。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黎原默默地想。
如果這輩子她不做點什麽,他會像上輩子一樣重蹈覆轍嗎?他依舊會毫不留戀地從十八樓一躍而下嗎?
“在想什麽?”林北呈忽然問她。
她的目光好像穿透他,飄向很遠的地方,讓林北呈平白産生一股不安。
黎原說:“我在想……我也不是菩薩轉世吧。”
林北呈神色不解:“什麽意思?”
黎原靜靜地看着他的臉,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沒辦法把他和上輩子那個可憐的罪人聯系在一起。
“林北呈,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她略顯冷漠的語氣,讓空氣都凝上了一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