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這麽凝滞膠着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了梅雨季。
湘水高中沒有暑假,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教室裏依舊成夜的燈火通明。
白天裏三十好幾度的高溫,整個世界像被熱氣裹挾的蒸籠,空氣悶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到了傍晚,突然就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不一會就噼裏啪啦地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窗戶上,聲音大得幾乎要震碎玻璃。
學生都忍不住被雨聲吸引,心裏都盼望着這場雨再大點,再大點,大到把玻璃震碎,大到把這個囚籠一樣的教室毀滅。
這場急驟的暴雨從傍晚一直下到放學,晚自習時,王岳謙曾來過一次,暗示學生可以給家裏打個電話,讓家長來接送。黎原這才從書裏擡起頭,無意識地揉了揉額頭。
她往窗外瞟,發現樓下的水已經淹得很深,有幾個行人淌着水在走,積水幾乎就要漫到膝蓋的位置。湘水高中地勢低窪,排水系統跟不上,一下暴雨就成這幅樣子,黎原記得上輩子也發生過一次。
她仔細想了一會,才回憶起來,那時她和淩雲升還沒鬧得那麽僵,一放學就被他拉上了自家的車,護送到家,一滴雨也沒淋着,一滴水也沒沾着。
但是……那又怎樣呢,黎原幽幽地想。
身上是幹淨的,心卻是泥濘不堪的。
正想着,手機就響了起來,黎原看着屏幕上顯示的“淩雲升”來電,發了會呆,才出門接起來。
接通的一剎,她沒說話,淩雲升也沒開口,電話兩端都沉默了一瞬。
最後還是淩雲升沒忍住,聲音聽着有點冷:“放學在門口等我,我送你回去。”
黎原扯了一下嘴角,有時候她覺得淩雲升對她和訓狗沒什麽區別,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坑害她一下,再給個臺階讓她下,她比寵物更像寵物。
“我自己有腿,淩雲升。”黎原淡淡地回應。
那邊明白了她的拒絕,電話立刻就被挂斷。黎原看着手機上顯示的“通話結束”,有一瞬間真想把手機摔在淩雲升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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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什麽也沒做,只是笑了一笑,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去了。
放學鈴聲響起後,教室裏按捺不住興奮的學生如潮水般退去,沒多久就散了個幹淨。
黎原不緊不慢地收拾好東西,剛想從桌肚內掏出帶好的傘,手一摸索卻什麽都沒摸到。
她愣了一下,又仔仔細細地把桌子和書包翻了個遍,早上帶好的那把傘卻依舊不見蹤跡。到處都沒有,她明明記得自己放在了桌子裏,怎麽會不見呢?
碩大的雨滴還在往窗戶上砸,黎原的心沉沉地往下墜。
教室裏有個女孩還沒離開,她似乎注意到黎原的窘迫,上前來問:“你……你沒帶傘嗎?我可以把我的借給你。”
黎原怔怔地望了她一會,反應過來:“舒……檬?”
舒檬腼腆地笑笑:“你還記得我啊?”
這話說得也怪,她們本來就是一個班的,一年下來,再怎樣也該把名字和臉對上了。但舒檬好像很懂,懂黎原的冷情,知道她輕易記不住人。
黎原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舒檬長相文靜秀雅,舉手投足間有種少女無措的內斂。
最近很多人對黎原的态度,用惡劣來形容也毫不過分。但在衆多的流言蜚語裏,舒檬竟然對她依然保留有善意,真是難得。
“你帶有兩把傘嗎?”黎原問她。
舒檬不好意思地絞着手指:“我……我家離得近,沒關系。”
黎原扯出一個笑來,“就一把傘,你自己用吧。我爸待會來接我,電話裏和他講過了。”
她當然不會給黎正英打電話。
但舒檬信了她的話,對她禮貌地笑了笑,帶着自己那把小傘離開了。
黎原凝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對着空氣喃喃道了聲謝謝。
她如今正處在風口浪尖上,可不能把一個好姑娘往自己這個火坑裏推。
她的傘呢?黎原認真地回憶,她不是記性那麽差的人。
聯想到最近同學對她的态度,答案顯而易見。又是誰的惡作劇?又是誰想看她受罪或出醜?
黎原心裏頓時變得沉悶悶的,有一種想撒氣卻找不到出口的感覺。
她沉默地收拾好東西,心不在焉地下樓。
樓梯的臺階濕漉漉的,都是人來人去帶起的雨水。禍不單行,走到最後一層臺階時,黎原腳下一滑,一個沒注意,直接摔了下去。
還好,她扒着扶手,摔的不是很嚴重,只是腳踝扭了一下,一動就生疼。
雨聲就在耳邊,像嗚咽也像嘶吼。
電閃雷鳴,雨簾在眼前像瀑布一樣落下來。水淹得很深,一樓下兩個臺階都被淹沒,零零星星有幾個人艱難地淌着水在走,他們頭頂的傘在暴風雨裏脆弱地飄搖。
黎原機器一樣地坐在原地不動,呆呆地看着這場雨。
來到這個世界快一個月了,可她突然有種感覺,一切都是虛假的,如同夢幻泡影。她只是在做一場噩夢,還沒有抓住合适的契機醒來。
她又開始自欺欺人了。
冷風裏,黎原不知道在原地呆坐了多久,直到她的視線裏出現了一雙鞋,男式球鞋。
腳步在她身前止住,她的肩膀上多了一件黑色皮外套。
黎原擡頭的同時,他也蹲了下來,和黎原平平地對視。
“林北呈。”
黎原懵懵地問:“你是真的嗎?”
林北呈神情複雜地望着她,黎原也不知道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好像有幾分悲痛,幾分憐惜,又隐隐帶點怒意,她怎麽看也看不明白。
“什麽意思?”林北呈沒聽懂。
黎原說:“我是假的黎原,你呢。”
她的軀殼裏早已換了人,她已經不是她了。
林北呈幽幽嘆了一聲。
黎原停止發瘋,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林北呈說:“雨下的太大了,我走得晚。”
他伸出手,慢慢按在黎原的腳踝。
黎原頓時“嘶”的一聲,吸了口冷氣。
她很疼,但她的注意力又很快被林北呈的那只手吸引了。
她的腳踝玉色白皙,和他的手形成強烈的色差,卻一點不顯突兀。他手指纖長,就那麽輕易地把她的腳踝握在掌心,甚至摩挲了兩下。
“還好沒傷到骨頭。”他檢查完就松開了手,半是無奈半惱意地看着她。
黎原說:“我知道,你這麽晚還在這裏,是放心不下我吧。”
都怪她太有魅力了。
林北呈反而低低地笑了:“然後呢?”
黎原說:“然後我還活着,你可以放心了。”
林北呈又嘆了一聲。
黎原歪着頭看他:“你嘆什麽?”
林北呈不陪她扯皮,問道:“你還能站起來嗎?我背你回去。”
黎原聞言嘴一撇:“我不要你背。”
林北呈說:“背着,抱着,扛着,你選一個。”
他語氣少有的強硬,惹得黎原忍不住看他的臉色。但他面上沒什麽表情,神色淡淡的,只是嘴唇有點白。黎原這才發現他把外套給了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襯衫。
冷風還在把豆大的雨點往樓道裏吹。
黎原朝他伸出手:“那還是背吧。”
林北呈于是撐開一把傘遞給她,在她身前蹲下。
噼裏啪啦的雨點在傘面上炸開,水深漫到林北呈的小腿,從下水道湧上來的髒水,渾濁發黑,冰冰涼涼,還散發着一股惡臭,席卷入鼻腔。
黎原伏在他的背上,緊緊攥着頭頂的那把傘。但仍然有雨點飛過來,澆透了他的頭發。
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但林北呈在這片渾水裏走着,雙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眉眼平靜,一言不發,竟然也走出了幾分處變不驚的味道。
黎原的心奇異地平靜下來。
林北呈刻意将步伐放得很慢,生怕摔到背上的人。某一個瞬間,他忽然感覺到背上一燙。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又無言地繼續向前。
黎原在他背上悶悶地說:“你身上有什麽魔咒,一見到你,我就想哭。”
已經在他面前出糗兩次了。
林北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也許黎原此刻并不需要他說點什麽。她只是需要一個出口。
黎原喃喃道:“我覺得我還是做錯了。有句話她說的沒錯,我就是太自私了……我明明很早就發覺她狀态不對,卻到臨考了才知道關心她一下,我明明知道她家裏關系複雜,為什麽不能早點幫幫她,哪怕只是簡單的關心,也許她就不會被淩雲升蠱惑了。我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做,我真是……”
她以為自己不會太在意,就像她表現出來的一樣,豁達灑脫。
那是假的,就像她也是假的。
“林北呈,我是不是很壞?”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幾乎要被湮沒在雨聲裏。
林北呈沉默片刻,說:“如果真有那麽壞,又怎麽會哭呢?”
黎原犟道:“我這是鱷魚的眼淚。”
像江馳說的那樣。
林北呈揚了揚唇,“是嗎。”
他問:“你很在乎她嗎?”
黎原靜了靜,答:“現在不在乎了。”
林北呈輕笑一聲:“她背叛了你,她沒反省,你先反省上了。還說你不是菩薩。”
他話裏隐含的譏诮之意,讓黎原一時無言。
他們已經走出了地勢最低窪的一段路,路上積水變得很淺,但林北呈還是沒有放下她。
黎原說話時,聲音離得很近,幾乎就在他的耳朵邊吐氣。
她說:“林北呈,我也許沒你想的那麽好。”
林北呈覺得自己的耳朵麻麻的,稍稍側過頭,說:“那不重要。”
“為什麽?”黎原問。
林北呈笑了:“為什麽你總愛問為什麽?”
黎原一愣,他接着又說:“很多事做起來并不需要理由,只是從心而為。原因不重要,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就在這裏,而我能夠看到你。”
一陣微小的電流從紅腫的腳踝蔓延而上,黎原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連腳都不疼了。
她把頭埋在他的背上,一只耳朵被堵住,這樣風雨聲聽起來就小了很多,像從玻璃罩子外面傳過來的。
她的心莫名平靜了下來,即使此刻暗夜無聲,即使風雨如晦。
“林北呈,你是真的。”
她一只手環緊了他的脖子,感受他整個人的肌肉随着她的動作而僵硬。
在這個世界裏,也許我是假的,但你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