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一章

趙珩是被人摸醒的。

此刻一雙手正在他身上輾轉游移,十指細致而肆無忌憚地碾過他腰間每一寸皮肉。

作為一個皇帝,還是一個死了幾百年,早就爛得屍骨無存的皇帝,趙珩腦海中竄進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亂臣賊子膽大包天,竟敢盜挖皇陵!

此賊子一邊摸一邊不恭不敬地笑道:“陛下登仙而去,這些身外之物與其便宜了外面的叛軍,不如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場的份上,”手指勾上趙珩腰間玉佩的穗子,輕輕一拽,将玉佩攏入掌中,“就都賞給奴婢吧。”

低柔話音入耳,聽起來似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說話人明明近在咫尺,聲音細微朦胧得卻如同相隔數十丈。

趙珩驟然反應過來,心道:臆想。

又是臆想。

自他死後不知多少年,本以為自己駕崩得很安詳的趙珩突然有了意識。

但在他吃力掀開眼皮後看到的不是他那鑲嵌了九十五顆夜明珠的白玉棺材板,而是一堆跪在龍床前哭哭啼啼喪考妣的朝臣。

卻無一個是他崩逝前親自挑選的托孤重臣。

三年無改父志為孝,死而複生的震驚之下,趙珩竟還有心思戲笑:朕死了不知可有三天,太子竟就把朕親自選的忠心老臣盡數換了。

他張了張嘴,洶湧的病勢不足以令他思索太多,只憑借着為帝十數年、幾乎刻進骨子裏的謹慎,開口道:“東宮何在?”

他病得太重,每一個字都吐得分外艱難。

在他出聲的瞬間,寝殿中哭聲頓止。

衆人猛然轉頭,每一雙眼睛都緊緊地盯住了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的帝王。

趙珩尚未來得及看清儲君到底還是不是自己兒子,眼前便黑了下去,所有思緒至此中斷。

他再次醒來時仍瀕死,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在床榻邊哭泣的人變成了他未曾見過的妃嫔女眷。

趙珩沒有開口的力氣,意識只回籠了瞬間就從軀殼內抽離。

如是幾十次活了再死,死後又活,趙珩已習以為常。

趙珩也曾想過這算不算時下流行話本中的借屍還魂,可從未見過誰借屍還魂至多只還兩個時辰的魂。

還次次都在不同的死人身上醒來!

子不語怪力亂神,在有限的清醒中,實在找不出緣由的趙珩幹脆将這一切都當成自己離世前舍不得死的臆想。

這回亦如往常。

他掀開眼皮,低頭去看,但見腳邊半跪着一坨綠油油的東西。

臆想之中五感遲鈍,趙珩此時半聾半瞎,他遲滞地眨了下眼,勉強辨認出那東西是個着太監服飾的人。

小太監還一無所覺,又仔細地摸兩把趙珩的腰,在确認他腰上的飾物都被摘幹淨後,手掌下移,按到了趙珩的右手上。

趙珩随他的動作看過去。

這具身體的主人生前似乎承受過極大的痛苦,雙手皆緊攥成了拳,素日裏養尊處優、刻意蓄起的長甲刺得掌心血肉模糊,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被死死壓在三根手指下,隐隐能從縫隙中窺見一點含血的翠色。

小太監手上用力,想掰開趙珩的手。

奈何死人身體僵硬,他掰了半天,竟連個縫都未能扯開。

他瞥了眼宮漏,又重新把目光落到了趙珩的手上,煩躁地埋怨道:“陛下生前不修德,過身後竟還是不讓人省心。”

看來這位陛下不夠得人心啊。趙珩饒有興致地在心中斷言。

“陛下您好歹也是太-祖爺的子孫,”小太監清秀的臉上滿是怨氣,“倘有太-祖當年平定天下三分的氣度,何至于被逼得潰逃到陪都,連帶着我們這些奴婢都得與您一起受罪。”

寥寥幾句,趙珩已猜出這具身體的生平大概。

帝王雖承繼大統,卻無有力挽狂瀾之能,叛軍虎視眈眈,不得已只好攜宗親重臣南下避禍,偏安一隅。

趙珩正想着,忽覺手背上微微回暖。

正是那小太監掌心與他手背相貼,生人身上的熱意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他有些納罕,試探地張開右手。

森白中泛青的手一顫,竟真随着趙珩的用力而緩緩松開五指。

先前醒來,他多病得氣若游絲,唯有一次好似回光返照,支撐着與床邊哭得幾要斷氣的臣下談了兩個時辰閑話,将那臣子吓得臉色慘白,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可即使是那回,他也不過是可以張嘴罷了,手臂能動還是頭一遭。

趙珩欲起身,腰腹以下卻毫無知覺,他甚至感受不到厚重的龍袍下有雙腿存在。

小太監動作忽地一頓。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終于察覺到了頭頂上靜靜注視着他的視線。

他脊背僵了僵,猶豫片刻,終是下定了決心,一咬牙,霍然擡頭。

好巧不巧,正與服毒自盡,屍體都該涼透了的皇帝四目相對!

後者彎了彎眼,朝他很和善地笑了。

在小太監的印象裏,皇帝很少笑,至少很少對着他們這些奴婢笑。

乍然笑來,眉宇間經年積壓的陰郁暗沉一掃而空,不可謂不漂亮。

若放在從前,他會因為皇帝屈尊降貴地一笑而受寵若驚,但此時不行,對視的剎那,小太監只覺渾身的血都發涼——皇帝已經死了!

給皇帝奉上毒酒的是他師父太監總管李紋,在半刻前被皇宮中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護衛亂刀砍死。

去摸皇帝腰間玉飾之前,他已經确認過幾次皇帝的鼻息,一丁點氣息都沒有,和他從前見過的那些死人別無二致。

可現在,這個喝下穿腸毒酒的人居然在看他,不是死不瞑目的怒視,而是以一種很平靜的目光看他。

還對他笑!

小太監只覺頭皮轟然炸開,來不及細細思量,雙膝已經先他腦子一步,撲通一聲跪到皇帝面前,重重叩首。

“陛,陛下……”他的聲音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顫得趙珩險些要聽不清,“陛下是真龍天子,自有上天護佑,求陛下,陛下饒恕奴婢!”

趙珩不以為忤,“起來。”

喉嚨似被什麽灼傷了,聲音嘶啞得厲害。

小太監叩頭的動作停住,雙肩卻抖得更為厲害,顫聲道:“陛下。”

他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場,之前的太監總管只因在皇帝喝酒後勸誡了皇帝兩句,便被拖出去杖斃。

趙珩雖看不清,但聽聲音也知道這少年被自己吓狠了,搖頭一笑,“我如今竟能令小兒止啼了嗎?”

小太監一愣。

陛下說什麽?

趙珩擡手,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下來。

縱然牽動了掌心血淋淋的傷口,他卻沒有任何感覺。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觸手只覺細長,骨頭還有幾分孱弱的樣子,皮肉細軟得像個姑娘,在趙珩這個馬上天子的眼中,羸弱細秀得可憐。

好像只要輕輕一攥,就能将指骨捏斷在掌中。

他低頭,半眯眼睛找小太監的位置。

勉強确認之後,他手一松。

一抹蒼翠的綠從趙珩掌中滾落。

衣袍輕薄。

少年脖子輕顫,只覺有個冰涼光滑的圓環落到脖頸上,皮膚微微顫,便順着他的脊椎滑下。

是那枚,戴在皇帝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冰冷的觸感不似剛剛離開人身的戒指,反而像是陡然生出的堅冰,他也仿佛真被冰封住了一般,當即不敢再動,僵直地跪在趙珩面前。

承極殿內四角都置了冰缸,森森冷氣混雜着龍涎香的濃香撲面而來,濃烈得令人窒息。

縱然放了冰缸,他仍浸出了一身汗,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滑入眼珠,蟄得他眼睛生疼。

“起來吧。”他聽見皇帝道,聲音裏居然透出了幾分笑意。

小太監深吸一口氣,忙從地上爬起來。

那枚扳指一路下滑,最後卡在了他被衣帶束緊的腰間。

他不敢擡頭,垂首站在了龍椅旁。

皇帝身上血腥氣若有若無地侵蝕着他的呼吸。

“朕怎麽了?”趙珩随口道。

他不知自己何時會失去意識,也不知自己會不會再次醒來,于是本着醒不能白醒的想法,幹脆和小太監多聊幾句。

看見逝者複生,小太監竟還能與他對談,比起之前見到趙珩醒來吓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般的大臣強上太多。

“陛下,聖體康健。”小太監結結巴巴道。

趙珩笑,“朕身體康健你見到朕如同見了鬼一般?”

小太監一顫,不敢吭聲。

唇瓣開阖之間,趙珩隐約嘗到了唇齒間有點冰冷酸澀的苦味,結合方才小太監說的話,他問:“因叛軍兵臨城下,朕服毒自盡了?”

“是,是陛下憂國憂民,一時氣短,才,才喝了藥酒,”小太監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城外的叛軍不足以畏懼。”

這等違心之言莫說趙珩不信,連他自己說出口都覺讪讪。

趙珩聽着好笑,往後一靠,讓龍椅撐着麻痹的腰身,道:“朕叫什麽?”

也不知在他的臆想中,這等不濟事的後人究竟是誰的子孫。

小太監愕然擡頭,目光不小心落到了皇帝臉上。

明明容貌殊無變化,卻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同了。

究竟是什麽,小太監說不出。

覺察到了小太監的視線,趙珩偏頭看去。

不待兩人對視,小太監霍然低頭,少年微不可見的喉結滾了滾,道:“陛下尊名,奴婢,”不敢說,卻又怕激怒皇帝,反正等叛軍進城之後皇帝還能否為帝尚不可知,他将心一橫,“陛下名啓,國姓……趙。”

趙珩原本輕阖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一生不知躊躇為何物的大昭朝開國帝王,太-祖皇帝趙珩,沉默了幾息,緩聲道:“你們的太-祖皇帝,叫趙珩?”

皇帝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難答,放在平日裏,無論怎麽回答足夠讓小太監族譜消失千百回。

小太監顫聲說:“奴婢直呼陛下名姓已是大不敬,怎敢再提太-祖。”

雖未明言,但已是默認。

若放在平時,趙珩很願意與小太監再說笑兩句,只不過此刻,他完全笑不出來。

是臆想,是臆想,是臆想。

趙珩在心中默念。

可即便是臆想,趙珩也難以接受亡國之君是他的子孫。

小太監半天沒聽到了趙珩再開口,心中惴惴,低聲道:“陛下?”

聽到小太監喚他陛下,趙珩氣極反笑。

亡國之君現在竟是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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