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二章

在先前的臆想中,趙珩每次失去意識前還會意猶未盡話還未說完,今日卻希望自己馬上就去死。

心道朕一定是病糊塗了,才會生出如此不吉的臆想!

然面色殊無變化,道:“你叫什麽?”

趙珩自認為和顏悅色,落到這小太監眼中卻和要命的厲鬼差不多。

他躬身,結結巴巴答道:“奴婢,奴婢何謹。”

“錦繡的錦?”

“回陛下,是謹言慎行的謹。”何謹道。

趙珩想起何謹方才說皇帝生前不修德,彎了彎眼,笑道:“倒不十分謹慎。”

何謹聽得出趙珩話音中的笑意,害怕非但沒散,更多了幾分驚懼。

虎豹臨階前,尚心情調笑,莫非是皇帝飲下的毒酒沒能把他毒死,卻毒傷了腦袋?

皇帝先前若有現在一半鎮定,何以到了要飲鸩自盡的地步。

趙珩看不清何謹變幻莫測的臉色,他此刻連何謹都要看不見了。

幹坐着等死實在無趣,趙珩随意問道:“你先前所說的叛軍都是些什麽人?”

舌尖發麻,他每個字都說得很緩慢。

皇帝問,叛軍是何人?!

何謹被驚得一瞬間忘了惶恐,猛地擡頭看向皇帝。

帝王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沒有動,眉眼彎彎地看他。

青年帝王生得極好,輪廓深刻而俊美,因着太-祖母族出身北澄,大昭王族與北澄之間婚嫁不少,皇帝身上或也有些北澄血脈,傳聞中異族奉蛇為神,妖異而神秘,帝王英挺無雙的樣貌之中就又增了幾分頹靡豔氣。

何謹悚然。

即便皇帝從不視天下臣民為自己子民,可大廈将傾,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怎麽還笑得出來。

姬氏在曲南起兵三月後,戰報日日都被八百裏加急送到宮中,縱然皇帝不理朝政,也絕不可能不知道叛軍的情狀,除非——

何謹渾身巨顫,除非面前人根本不是皇帝!

九五之尊亦不過肉體凡胎,只要是人,飲下毒酒就不會不死。

眼前人既非皇帝,那他是什麽?

卡在肌膚間的翡翠愈發冰冷,森森寒意刺得何謹不住地發抖。

何瑾想起守夜時,同伴的幾個小太監覺得幹站着無聊,便聚在一起講志怪異事。

說那修為高深的妖物,最最喜歡披起美貌皮囊,來蠱惑玩弄人心。

趙珩雖看不清何謹的表情,卻能猜到自己将這少年吓得不輕。

他可不願意之後的一兩個時辰都在何謹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中度過,于是語調放得更緩,幾乎是循循善誘了,笑問道:“為何不言?”

何謹雙膝發軟,撲通一聲伏跪在地,急聲道:“陛下,叛軍名靖平軍,原是曲州駐軍。先前國舅與曲州守起了龃龉,”他生怕說慢了一點就被眼前的妖物剝皮剔骨,“之後曲州守,便是這叛軍的頭目,竟自封靖平将軍,鼓動曲州軍與他北上,打着靖難安平的旗號謀反!”

趙珩唇角的笑意稍斂。

子不語怪力亂神,趙珩自知無論如何也難以弄清他為何能屢屢醒來,便幹脆将短暫清醒中發生的一切都當成臆想。

倘若,不是臆想呢?

趙珩垂眸,語調愈發和緩,“昔日朕……太-祖曾言曲州乃咽要所在,兵家必争之,太-祖禦極後立訓,明言非趙氏宗親不可為曲州守,竟是禍起蕭牆了嗎?”

何謹不知眼前身份不明的鬼魅之物怎麽會對太-祖皇帝的往事一清二楚,恐懼更甚,忙道:“陛下,曲州守并非宗親貴胄,而是您違制簡拔,簡拔的官員。”

好,特別好。

不是同室操戈,乃是引狼入室。

趙珩本想扯唇一笑,奈何他能動的部位愈發有限,只勉強勾出了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何謹道沒敢看趙珩的表情,趙珩既沒讓他停,他就将自己所知全說了出來,“他不僅領兵入京,還派兵大肆尋找太-祖陵寝,奴婢聽奴婢義父說,此逆賊打得是挖墳掘屍的主意!”

太-祖皇帝本人:??!

“誰的陵寝?”趙珩險以為自己聽錯了。

何謹戰戰兢兢有問必答,“太-祖的陵寝。”

逆賊安敢!

趙珩想拍椅而起——沒起來。

趙珩經歷過群雄并起,諸侯割據的亂世,王侯們沉溺于享樂,要死後也如生前一般歡愉,遂以山為陵,将陵墓修繕得極盡豪奢,陪葬品更數不勝數,于是,這些高陵大墓就吸引來了些諸多盜墓賊。

趙珩絕望地閉了下眼。

若能只盜取陵墓中陪葬珍寶便離開,這盜墓賊也算得上矜持守禮,但昭人習俗是給死者以金玉裹身,口含明珠下葬,他的太子是萬裏挑一的孝順兒郎,趙珩嘴裏含的東西有多價值連城他自己都不敢想。

既為財物而來,怎能放過搜刮他的屍身?

難怪國師說他二百年後有一大劫,他還想着生前無需在意身後事,就沒有理會。

原來是在這等着他!

“無半點識人之明。”趙珩有氣無力地喃喃。

縱然此人不一定是皇帝,何謹溜須拍馬的習慣已深入骨髓,下意識勸道:“姬氏心機深沉,最善作僞,莫說您一時惜遭了蒙蔽,就是太-祖這般英雄人物,不也在姬循雅自盡後還給姬氏加恩封王,若非有太祖的先例,您也不會輕信姬氏。”

天下初定,尚有未賓服之地,朕對懷柔對待姬氏意在籠絡人心——趙珩思緒忽地頓住,不可置信道:“你是說這位所謂的靖安将軍,是姬氏族人?”

“是,”何謹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何覺得殿中陰冷不少,“正是本代承恩王。”

趙珩被生生氣笑了。

這就是他的好兒孫,當真有出息。

何謹觑着趙珩的臉色,正要開口,忽聞一陣震天喧騰。

馬蹄聲篤篤而來,聽聲音,竟越來越近。

靖平軍入城了!

何謹臉色驚變,他迅速看了眼宮漏,竟比李紋告訴他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時辰。

何謹咬了咬牙,心道是我蠢。

李紋若真有通天之能,豈會死于亂刀之下,被砍成一灘肉泥。

萬千軍馬漸次入宮,饒是趙珩這樣的半聾也聽得清,他眨了眨眼,勉強确認了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的位置。

他說:“你來。”

何謹不想過去。

如不是這妖物附在了皇帝身上非要問他話,他也不會浪費許多時間,以至于現在想跑都跑不了。

但他不敢不過去。

他膽大包天地拿餘光瞟了眼皇帝因滲血而泛着靡紅的嘴唇。

觸目所及,薄唇染朱,更襯得牙齒森白,簡直與話本冊子中妖精鬼物一模一樣。

若他不過去,說不定這妖物就會現出原形,将他的心挖出來吞了。

何謹膝行上前,仰面去看皇帝。

後者似是虛弱得厲害,連彎腰這樣的動作都做不出。

何謹心道說不定是這妖物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不配令他俯身呢。

“慶安亭可還在?”趙珩忽道。

何謹連聲道:“在,在。”

“慶安亭對面的千層石山,”趙珩已經有些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了,“從北向南數第十一塊石內是空的。”

何謹巨震,難以置信地看向趙珩,緩了一息才意識到這是皇帝告訴他出路的意思。

“陛下,”他頓了頓,柳暗花明絕處逢生的狂喜逼的他心頭狂跳,話音有點發抖,“奴婢攙……”

“空隙極狹窄,只夠一人側身通過,出口在城外,”趙珩微微笑,打斷了少年的虛情假意,“你的時間不多了。”

這種時候何謹反而忽地冷靜了下來,妖物難道會對人有憐憫之心嗎?

哪怕面前人當真是回光返照的皇帝,他更非仁善君主,豈會放過自己。

何謹靜默須臾,試探道:“陛下不需奴婢随身伺候嗎?”

言下之意,無非在問皇帝,莫非不要他殉死嗎?

趙珩覺得這少年郎玩心眼的樣子很有意思,讓他想起太子小時候,“要給朕殉葬的人不知凡幾,”帝王話音中纏繞着絲絲縷縷笑,“你生得很美?”

何謹一愣。

他不加掩飾地仰着頭,目光恰好落在趙珩臉上。

帝王眼中籠罩着一層血絲,看上去很是可怖妖異,可即便如此,何謹還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的笑意。

恍若天生如此。

倘若眸光清明時,該是雙極盡多情纏綿的眼睛。

何謹猛然低頭,往地上一叩首,“陛下,奴婢去找太醫來。”

趙珩輕輕嗯了一聲,不以為意。

少年迅捷地爬起,轉過身,快步向殿外跑去。

祈年殿歸于死寂。

趙珩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知道這是再度死去的征兆。

倘他所見種種并非臆想,而是現實。

那為何要讓他一次次醒來,暫寄身于後人身上,卻無力回天。

溫熱腥甜的滋味不斷上湧。

難道只是為了讓他親眼看着,他提槍縱馬打下的河山是如何崩于眼前的嗎?

這讓他,如何能甘心!

“咔、咔、咔。”

趙珩愣了愣。

是靴子,踏過黑金石板的聲音。

他全瞎半聾,腳步聲到了面前才勉強聽見。

是誰?

趙珩想皺眉,那傻孩子不會真去找太醫了吧。

他欲要啓唇,下一刻,陡然被掐住了喉嚨!

掐着他喉嚨的手完全被護甲包裹,正殿長明的燭火下,鐵器邊緣閃爍着層殺氣四溢的冷光。

劇痛驟然襲來,趙珩霍地睜開了雙眼,他甚至聽見了自己頸骨這只手中嘎吱作響。

肺中空氣愈發稀薄,趙珩只覺耳邊轟鳴聲陣陣,他艱難地想要喘息,血腥氣翻湧,剛張開嘴,便咳出一口黑血。

溫熱的血順着他下巴滴答落下。

尖銳的疼痛綿延不絕,如同針紮入骨,刺得趙珩昏沉沉的神智驟然回籠。

似乎是怕趙珩将自己嗆死,這人終于大發慈悲地稍稍松力。

他低頭,一呼一息間的波動盡數落在趙珩的面頰上。

與趙珩急促的喘息截然相反,他的呼吸輕緩得幾乎沒有,比趙珩還像個死人。

因為看不見聽不清,趙珩的觸覺比往日更為敏感。

濃郁的血味與男人身上砭骨的兵刃冷腥氣混合,簡直,像是一條朝獵物亮出獠牙的毒蛇。

“陛下。”男人畢恭畢敬地喚他。

趙珩聽到男人的聲音恭順極了,也好聽極了,玉鳴似的清潤,讓令人不必看就能猜得出,此人生着一張怎樣昳麗韶秀的面容。

這人掐着他的脖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向他請罪,“臣救駕來遲了,請陛下恕罪。”

疼,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好像皇帝喝下的那壺毒酒此刻方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這次與從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竟感受到了疼!

趙珩忍不住笑了起來,疼痛讓他的聲音喑啞低沉。

皇帝笑道:“帶着精兵數十萬前來救駕,愛卿,好忠心耿耿啊。”

寒意順着皮膚與鐵器貼合處源源不斷地擴散開來,對死本能的恐懼逼得趙珩脊骨震顫。

可他唇角的笑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擴越大。

借屍還魂,死而複生,趙珩想,世間竟真有如此奇事,令他在大廈将傾前醒來。

這豈非——上天見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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