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民

平民

滃滃的霧氣後的天際一片灰白,已經透出隐隐血色,不論境況如何,那輪新生的太陽還是會如期而至,清冷而嗆人。

尤納斯自踏入車廂就渾身沉郁,那兩個士兵被扔出窗時他幾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看向別爾時眼風如刃,惡狠狠像刀子一樣恨不得剜進他肉裏。

費格萊的右臂受傷了,刀傷規整縱深。

別爾只覺得他的恨意可笑可恥,戰場上厮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雙死而沉寂,再補一刀的勇氣都沒有,簡直就是窩囊廢。

起初他以為尤納斯是人道主義者,可種種行徑表明,他只是對特定的人施以仁道,混到少校級別,手下定是冤魂無數,掌紋浸血。

幫費格萊清洗好傷口後,尤納斯拎着醫藥箱站到別爾旁居高臨下,目光鑿鑿,卻又實誠地下蹲。別爾揮開他的手,下一秒被一拳揍到臉上,顴骨鈍痛,眉角的血歪斜滴進眼裏,別爾應激閉上。

“這才解氣嘛!”尤納斯長舒一口氣。

別爾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是看到對方臉上漫上的笑意,又像被霧氣隔斷的初陽了,隐隐淡淡。

腹部的傷口沒有裂開,洩憤夠了,別爾也不再挑釁,任憑尤納斯清理傷處。

費格萊不發一言,反倒是興趣濃厚地撿起長槍零部件,專注地坐在木桌前拼湊,手法熟稔。

他很不簡單,交手時別爾就能感受到,尤其是那枚擦過眉角的子彈,摻了多少水分尚且不知,可偏軌得恰如其分,顯然是有意為之。

他說自己是核心零部件,車廂裏的戰況圖和機械裝甲設計圖也沒有掩藏,看來是對事态勝券在握。可這麽久卻沒要求自己做什麽,還為了保住自己的命頂撞同夥,難不成是在等自己痊愈?

真的會這麽好心?不,不可能這麽好心,只是因為還沒到戰俘營罷了。

兩把長槍複原時,車子到了一個新的站點。

窗外初陽躍出地平線,驅開雲霧照拂松林,松木統一朝同一方向彎折,像這片土地上的人,直不起腰,伏跪他人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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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前立着一塊木牌,木牌上沒有文字。

一群平民,拖家帶口的平民,當地的波蘭人,正被長槍押解。波蘭人為什麽會被德軍押着?

雖說波蘭1939年就全境淪陷,可兩年後這麽大批地押運平民,是要幹什麽?

“漢斯要求更換兩批人。”尤納斯對費格萊說,話裏憂心,“14-15車廂的。”

費格萊眸色動了動,并沒有說什麽。尤納斯不悅,站到窗邊低罵了幾句。

漢斯在這時踏上車廂,眼裏都是癫狂,“費格萊少校,上帝已經等不及了!”

瞥見已經包紮的別爾,他歪了歪頭,“喲!二位的寵物怎麽受傷了?不聽話嗎,需不需要我幫忙特訓一下?”他顯然還不知道那兩具被抛在半路的屍體,自以為不聽話的別爾被揍了一頓。

費格萊戴上軍帽,“14-15車廂打算裝多少人?”

漢斯跟他往外走,尤納斯聽見數字80,每個車廂80人,原因是那些平民身體完好,也沒有走多久。

“他們是誰?”這是別爾第一次多管閑事,也是第一次主動和敵方交流。

尤納斯:“就是你所看到的,普通人。”

別爾并不能從他的神情裏看出摻假成分,至于接下來會被運到哪裏,他明智地選擇閉嘴。

尤納斯按照之前說的,到這一站就把別爾帶回原車廂。可16號車廂人數激增,車停了這麽久也還有好幾個零散在外,德軍拿槍逼他們,可就是擠不進去。

別爾看見涅夫,他本就瘦骨嶙峋,現在更是被擠成一張白紙。

16車廂的問題沒解決,14號車廂也開始了,波蘭人都帶着行李箱,堆起來就占了大半位置,一個車廂80人就是天方夜譚。士兵看看行李箱,又看看擠不上去的無辜平民,最後還是選擇把部分平民踹下了車,并領回原處等下一列火車。

行李箱比人命重要,在他們眼裏是這樣的。

砰——

砰砰———

清脆的槍聲過後,16車廂外零散的那幾個蘇聯士兵還是飛離了人世。

“哦,還有一個。”漢斯把槍口對準別爾,尤納斯左跨一步擋住別爾半個身子,漢斯十分不悅。

落後一步的費格萊走上前,看着尤納斯,“放進15號車廂。”

15號車廂,和波蘭平民一起。

漢斯嘴角瞬時咧到最大,甚至滿意地拍了拍費格萊的肩膀。費格萊的眼神冰冷如風,透着一股難以接近的寒意,轉身就走了,尤納斯默默跟上。

在拉上車門前,漢斯摸着手|槍悌着別爾笑,“祝你旅途愉快,小毛熊。”

那個笑沁着血,嗜人奪命。

別爾渾身發毛,他不畏懼惡魔,但會畏懼持續看到同一個惡魔。随着相處時間的增長,彼此的弱點都會袒露無疑。他傾向于點頭之交,對于敵人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

戰争時期,過多的糾纏只會換來刻骨的疼痛。

較于16號車廂的擁擠和魆黑,15號車廂更為松散,一位男士從懷裏掏出便捷式手電筒,光亮瞬間鋪滿車廂,生命籠罩于光芒之下。

別爾這才真正看清他們,尤其是那好看但淬利的眼,盛滿了痛恨,痛恨他身上的軍裝。他們偏轉腳尖對他問東問西,如果不是礙于空間有限,礙于他們之間還有孩童,別爾覺得自己即将迎來一場刑訊逼供。

他只能聽懂一些問題,例如為什麽要踏入這片土地?這句話他兩年前聽到過無數次,被垂垂老矣的婦人捶打着問的。

他以侵略者的身份進入過這片土地,那年秋風飒飒,煙火歪斜,鮮血刺目,是魑魅,是魍魉。現下時勢變化,而與昔日的被侵略者同處一個車廂,就算竭力隐忍也想要把自己撕碎的吧。

費格萊抓住了自己這個弱點,所以下令扔進這個車廂;漢斯知道自己這個弱點,所以哂笑奚弄。都是應得的,上帝就是這麽公平,在懲罰上從不偏頗。

想到這些,蚊蠅般的質問在耳邊無限放大,額頭隐隐作痛,腦漿在晃動、膨脹,好像下一秒就要爆開。

“馬雷克先生,他好像要暈倒了!”

一記女聲拔地而起。

要暈倒了嗎?別爾視線模糊,意識卻清醒,攥緊軟綿拳頭,不能倒,這裏空間有限,不能沒臉沒皮地貼上去惡心人。

這場單方面的逼問就這樣停止了,他們冷眼旁觀別爾像個不倒翁一樣晃動。

別爾看不清他們的神情,只是以為他們要麽在笑着等待自己的死亡,要麽在嫌惡他倒下還占位。

突然被擠了幾下,一個身影在面前晃動,甚至向自己伸出手,別爾應激握住手腕就要一扭。

剛才那尖銳的女聲又起,充滿了恐懼,“住手!馬雷克先生是我們鎮最有名的醫生!他只是給你看病!你這個魔鬼!不要傷害他!”

沒來得及反應,雙手就被大力往後背束縛,車廂內響起很多聲音,但都不謀而合:

“馬雷克先生,不要給他診斷了!”

“讓他痛苦地備受折磨吧!”

“他就是個無罪不赦的魔鬼!”

馬雷克擡手示意大家安靜,嘴唇抿成一條線,擡手掀開別爾的眼睛查看。

“請把他交給我吧。”

馬雷克其實已經六十多歲,鬓角皤然,帽檐下的皺更是飽經風霜,鉗制別爾的男子并不放心。

馬雷克笑,“他受傷了,是一頭沒有爪牙的黑熊。放心吧,他傷害不了我。”

男子這才松了別爾,把他輕推過去。

衆人還是憂心地看着,馬雷克玩笑道,“輕飄飄的呢這小子。都別這麽看着我了,弄得好像要請我上你們那喝杯熱可可。”

“馬雷克先生……”

“好好好,等他體力快恢複就交給你們。”

衆人這才放心了點,然後開始疑惑別爾一直疑惑的問題,德軍要帶他們去哪?

有人驚慌:“上個星期安娜小姐來信說,隔壁小鎮被帶走的都沒回來!”

有人不屑于一聊:“幹苦力吧。動不動限制我們的活動範圍,整天混吃等死可能是覺得我們浪費面包,現在就想讓我們幫幹苦力。”

也有人樂觀:“可他們讓我們帶上行李,也沒搜刮我們的財物,難道不是要帶我們去新的家園嗎?”

“你們都忘了嗎,剛才他們在我們面前射殺了蘇聯人啊!”那高亢的女聲又來了。

“他們都是軍人,是死敵。我們是普通人,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沒傷害過他們。”

“去年他們占領法國,也沒傷害過法國人。”

一句沒傷害過,穩定了不少人心。

車廂慢慢恢複平靜,不少人摟着自己的妻兒默默祈禱,祈求上帝垂憐。

別爾緩過來就對馬雷克道謝,馬雷克只是面無表情地嗯了聲,轉身摸了摸身旁小女孩的頭。

他只對孱弱的自己有同理心,別爾能理解。

火車不停行駛,車廂上仍不時有腳步聲,平民們從恐慌到習慣。車廂內空氣無法流通,抵抗力差的孩童呼吸困難,父母心疼落淚,有人逐漸走向崩潰。

于是他們互相安慰,別爾不敢想象在此之前他們的關系有多融洽。

“小夥子,你額頭滲血,我幫你處理一下。”

馬雷克轉過身對別爾說。

別爾這才感受到熱流,封閉的環境同樣讓他的傷口走向潰爛。

“不用了。”他說。

馬雷克凜着臉,責罵他,“怎麽能這麽自私?就能這麽心安理得地看着小孩子被吓壞嗎!”

一旁的小女孩把頭埋進母親懷裏。

別爾急忙捂住眉角低頭,馬雷克朝緊挨行李箱的男人喊,“烏卡,請幫我拿一下藥瓶,棕色的。”

“好的,馬雷克先生。”男人恭敬道。

擦好藥重新包紮後,馬雷克又叮囑別爾一些注意事項,之後兩人沒再說過話。

車門再次打開是一天後,他們都被強光刺得往後退了幾步,漢斯站在站臺上,背手跨步,滿臉興奮,“歡迎各位來到天堂!”

适應好陽光,別爾睜開眼,視線落在漢斯身後的鐵門,門頭上鐵鑄五個大字:“勞動使人自由。”

身後的車廂低聲議論,那是籠中死亡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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