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洗

清洗

舉目四望,兩側都是望不到頭的電網,冰冷的金屬線交織,在初陽下泛着陰恻恻的寒光,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處的恐懼。

電網下蔓延而去的是平地,平地盡頭是房屋,或整齊排列或呈半包圍,壁壘森嚴。它們列如細胞,無聲震懾妄想逃脫者,不知道每秒滋生多少邪惡。

新的翻譯官從鐵門裏走過來,穿着德軍軍裝,不僅會蘇聯語,還會波蘭語。他讓人群直接按車廂號分組,14-15車廂的波蘭人禁止拿行李。

別爾穿着蘇聯軍裝,夾在他們中間很紮眼。尤納斯站到車廂前把他叫去了16車廂那個組。

大組分好後,14-15車廂兩個大組不動,其他車廂的體弱多病和看上去體弱多病的都被他們叫隊列合成新的三個大組,餘下的重新分組。

別爾很慶幸能和涅夫分到一個組。

涅夫身材高挑但瘦得讓人心疼,臉上的骨骼都能清晰可見,且被長期關在密閉空間,滿臉倦色,差點就被判到老弱病殘組。然而眼神堅定有力,一派威武霸氣的風範,吓得挑選的小兵一眼掠過。

分組結束後,老弱病殘組被尤納斯帶往另一邊。蘇聯士兵倒沒什麽反應,戰争時期傷患本就走的另一條道。然而波蘭平民不一樣,在他們眼裏,那些病弱俘虜應該是被帶去槍斃。

他們尚且不習慣,剎那間哭聲、罵聲混成一片。

漢斯不耐煩地朝鐵網開了一槍,發出尖銳的嗒聲,全場寂然,他又恢複愉悅:“帶他們去治病呢!跟我來吧,小淘氣們!”

費格萊跟火車人員交代了什麽就跟在隊伍後面,恰好是別爾的旁邊。

走過鐵門關卡和頭上那五個大字,就正式步入惡魔的領地。別爾仍舊無法理解,他們這些怎麽會和波蘭平民放到一起?

腳下踩的是泥地,現在是冬天卻沒有積雪,顯然有人員頻繁進出。泥路兩側栽有稀稀落落幾棵樹,樹上枯枝殘葉,透過樹杈可以看見整齊的磚紅色房屋,很像街道城鎮居民樓。

走了沒一會兒就到十字路口,漢斯帶着他們往左轉。別爾擡眼就看到不遠處豎着的煙囪,粗壯且高于房屋幾米,矗立在那裏直沖雲端,頂部被熏得發黑,看來底部是焚燒房,且頻繁焚燒着什麽東西。

突然有一個士兵從前方又一個十字路口跑來,手裏拿着一份文件,看到漢斯停下來行禮就往隊伍後面跑,“費格萊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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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把手中文件遞給費格萊,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費格萊掃了眼文件內的紙就看向別爾,神色淡漠,眼底凝着暗黑的底色,卻在蒼溟天幕下泛着光。

別爾擡着下颚回視,眉棱鋒利冷峭。

費格萊把紙張推回文件袋,那士兵一個标準轉身後并排和他彙報情況。

走了沒幾步,費格萊停下步子,鋒銳的眼神掃了一眼別爾他們,然後和那士兵落後了。

涅夫碰了碰別爾,“少校,繼續看前面。”

別爾嗯了聲,涅夫用細若蚊蟲的聲音說,“剛剛那個士兵說他們沒有攻下莫斯科,同志們已經開始反擊了!”他不可抑的激動。

別爾攥緊拳頭去碰了碰涅夫,這一路堵在胸口的那口悶氣終于完全呼了出來。

“歡迎光臨,女士們先生們!”

停在一棟房子前,漢斯站在前面,難得言語客氣,繼續嚷道,“進去後請按照要求拿上衣服更換,然後到照相區,最後就可以進入浴室洗漱了!”

終于能洗澡,大家緊繃的神經終于有所松動。

衣服是統一的,黑灰條紋的囚服,條紋豎着兩指寬,像監獄窗戶上的箍筋。

每件囚服上都有編號,別爾拿到的是P23765,涅夫拿到的是P23766。也就是說,截至目前這裏已經裝有2萬多人。

閃燈光打過來的瞬間,別爾覺得眼前出現一片蒼茫的亮光,緊接着雙眼陷入短暫的黑暗。

“他的眼睛真漂亮。”相機後的士兵向同伴嘆道。

倏忽間,區域範圍內不少人都看向別爾,視線如豺狼,規求無度,迫切要從他的貪婪地攫取什麽。

別爾看向他們身後的費格萊,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士兵們紛紛循着他的視線回頭,瞬間閉了嘴,把人趕走繼續下一個流水線流程。

涅夫拍完就疾步跟上別爾,低聲跟他說,“他們說可以把你交給科勒,一個醫生。”

眼睛漂亮就要交給醫生?

別爾笑了一下沉下臉,用手背碰了一下涅夫,示意知道了,也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他能聽懂德語這件事,費格萊可能已經知道了。從剛才開始,費格萊就寸步不離他們這個組。

如果是在戰争之前,涅夫能聽懂德語那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可當下四處硝煙彌漫,敵方為防萬一,随時會将不是叛徒的他滅口。

不論哪一方,都讨厭有個傳話筒隐在其中,會是一個無聲無息的隐藏炸彈。如果被其逃出去,對于戰局部署将是毀滅性打擊。

拍好照後全體回到大堂集合,四周德兵把守。

別爾和馬雷克并排,可奇怪的是,他們之間有一條長達一米的距離,別爾并沒有多想,戰俘和平民本就不該被混合。好在身着同樣的衣服,隔壁的波蘭人有些都沒認出他,對他的恨意少了很多。

別爾看着馬雷克,脫去外衣和帽子,他看上去蒼老了很多,每一絲白發都寫滿了滄桑,然而精神又突兀的矍铄,脊梁骨挺直,沒有半點彎腰松的痕跡。

他偏頭看別爾,眼裏透着從容,這和車廂上的殘影又重合了,又點了一下頭,動作沉穩。

別爾只知道他是名受人尊敬的醫生,現在看來還是名紳士,只是瞥見他胸口的編號時難免垂喪。

是的,無論此前他的職業有多高尚,有多受本國人民愛戴,現下也只是一個編號,存在的意義被剝奪,靈魂被迫從零開始。

“8-9組的!現在可以去洗澡了!”

8-9組是原來的14-15車廂,當地的波蘭人。

“記得洗幹淨一點哦!”

翻譯官喊完話比當事人們還興奮,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麽值得高興的,連那些一路走來板着臉的士兵也都露出了難能可貴的微笑,是很純粹的微笑,仿佛彼此之間沒有身份隔閡,沒有壓迫和被壓迫,一片祥和,連戰争的陰霾都被蕩滌了。

不少囚犯被他們的微笑感染,壓抑的心情一下子獲得了宣洩口,長舒一口氣。

別爾看見馬雷克仍舊從容,或者該說是坦然,仿佛看破塵世,明心見性。

別爾扭頭,越過涅夫,費格萊并沒有笑,倒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類似于水蒸氣的東西把他籠罩,水蒸氣蒸騰,模糊了那雙晶瑩澄澈的淡藍眼眸。

從相遇到現在,費格萊就沒笑過,一直都是惡魔模樣,不知道下一秒會使什麽鬼蜮伎倆。

8-9組的開始進去,馬雷克像看孩童一樣看了別爾一眼,然後背着手,散步一般踏入了浴室。

浴室的門合上,漢斯像個萬聖節穿着黑鬥篷的尖耳女巫,鞠着腰貼着門笑得瘋瘋癫癫,“熱水要來了哦!熱水要來了哦!來了!”

話音一落他就直身往回跑,與之同時,浴室內傳來凄厲的慘叫聲,如同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毫無預警地劃破空氣,攥緊餘下人的心髒,坼扯、撕裂。

那些士兵的微笑變成了狂笑,俨然一場狂歡,飲血蝕骨後的滿足。

“驚不驚喜?哈哈哈……”

漢斯跳起盜版蘇聯薩克踢腿舞,雙手胡亂揮動。四周的士兵像個癫狂的黑猩猩。

緊接着戴着防毒面罩的士兵進入大堂。

有人沉不住氣:“你們屠殺平民!違反國際法!”

漢斯停下糟糕的舞步,扯了扯制服衣擺,高昂着頭,“我們這是在清洗劣等種族!這是帝國最偉大的事業!也是我們無上的榮光!”

翻譯官同腔同調傳達漢斯的話,浴室仍充斥着嘶聲裂肺,如錘子砸心,如狂風肆虐。

別爾怔在原地,全身血液冷卻,一種穿心而過的涼意,張口欲言,卻找不到呼吸。

屠殺,是的,這根本就是一場屠殺。

罔顧國際條約,肆意屠戮,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山崩地裂。當一切都還來不及反應之時,已經魂歸離恨天,原來這就是始作俑者口中所謂的天堂。

不知過了多久,回旋在大堂的慘叫消失,狂笑的嘴臉慢慢平靜,漢斯指着別爾那一組:“到你們了!”

翻譯官傳達後,有人想着橫豎都是死,直接沖向漢斯,被子彈擊穿了眉心,人群往後退了好幾步。

漢斯:“別耽擱我!”又朝那群戴防毒面具的交代了什麽,就離開了,翻譯官沒再轉達。

涅夫壓住顫音,“他們會被運到焚屍爐!”

焚屍爐?那麽剛才那些煙囪……

別爾臉部肌肉緊繃,雙眸染上離奇的怒火,但保持理智握緊了涅夫的手腕以便彼此支撐。

他們被趕向8-9組旁邊的浴室,翻譯官在門外告知他們洗澡時間為六分鐘。

水嘩啦啦往下流,他們神色慌張,警惕着右上方的小孔,隔壁浴室肯定也有這樣的小孔。

“同志們!今天我們不能退,也不一定會死!我們更不會是被圈養的懦夫!”

有人喊話,血性贲張,是戰場上的骁勇真漢子,于是擰成一股繩,都開始搓洗身上的污跡。

別爾的位置緊挨隔壁,一牆之隔,他知道馬雷克就倒在那邊。擡手準備搓洗,才發現自己全身打顫,是恐懼,在幾分鐘之後的現在,他在恐懼,腎上腺素極速分泌,肌肉僵硬、心率過速……

水流模糊雙眼,仿佛又置身那個幽藍湖底。

“少校!!”涅夫已經清洗結束,他站到看上去不對勁的別爾身前,捧着他的腦袋,“少校!人類的贊歌是勇氣!我們的身上有不可戰勝的勇氣!”

他話語激動,信念無比堅定。

別爾咬着下唇,狠狠點了一下頭,這種話他聽過無數次,從來都是熱血沸騰!

涅夫松開他,面向隔壁不去看別爾的身體,“少校,我們得活着出去,揭發這裏慘絕人寰的事跡!”

于是從這一天的這一刻開始,這樣的信念成了涅夫活着的最大動力。

洗漱好後,他們被催着出來。

踏出浴室那一刻,別爾瞥見了停在面前的軍靴,锃亮刺目,他以打量的眼神沿着往上走,掠過漆黑的制服,落到那雙淡藍眼眸上。

“你跟我走。”費格萊對他說,目光沉靜,而後變成不可見底的幽深。

涅夫連把沒做反應的別爾護到身後,手臂還沒展開就被費格萊踹到一旁,咳出一口血。

別爾猛地上前,“我跟你走!”

擡眼,滿是鄙夷與不屑,清亮透明的灰眸燃燒着無盡的怒火,猛烈得幾乎可以燒毀一輛裝甲。

涅夫捂住胸口攙牆起身,“少校……”

別爾朝他搖頭,怒火不見,灰眸清潤如水,又笑了一下,臉頰上顯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費格萊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別爾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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