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吊刑
吊刑
哨聲劃破聖誕遺留的喜悅,區域範圍內的所有被困者機械地起床、列隊。木門免了平日的溫和,被踹開後歪斜一旁,松松垮垮,顏面盡失。
木排房空了十四個床位,衆人面面相觑,爾後默契地裝作無事發生。
漢斯走進來,像匹随時準備咬食的餓狼。他難得沒有發難,只是沉默。匪氣倒是仍挂身上,視線如激光,不停掃過每個人,定格、核驗、放行。
自我威風過後走了出去。
別爾等人被趕出木排房,周遭三間房的也被趕了出來,四條溪流瞬間彙合,形成一股條紋河流,晃動的波紋驚人的一致。
沒有誰能懷疑誰,誰都是可疑者。
他們被帶往木排房右側的偏僻場地,那裏平日不被允許經過,更別談進入。
場地四周房屋低矮零散,視野開闊,鉛色的天空霧蒙灰暗,好像要傾覆下來。兩側林木成排,枯枝上落滿雪,黑鳥浮翔而過,連空氣都是自由的。
正前方有一個四級臺階,臺階上豎着一個門框單杠,單杠正中落下一個鐵質挂鈎,因過于單調而顯得很特別。
漢斯和士兵在木架前一字排開,翻譯官在漢斯的旁邊落定,提聲:“你們之間,昨晚有人越獄了!”
自由的空氣瞬間污濁起來。
“破壞了規則,就得制定新的規則!”
翻譯官說完退到一旁,漢斯揚聲,“你們是覺得我太仁慈了是嗎?”
幾個士兵應聲從不遠處的小木屋拖出一個人,正是昨晚逃犯中唯一的存活者。血染紅了他的條紋服,四肢連接卻已斷裂成截,俨然一個可以任意撥弄的提線木偶。
“我知道你們中的某些人不怕死。”漢斯神情玩味,在別爾身上停留一霎,又移開,“但有一種,你們可能這輩子都沒見過,今天就幫你們開開眼。”
Advertisement
他的架勢更像要擊碎在場所有人的眼球。
逃犯被拖上臺階,腳尖噔噔噔打在階面,死魚一般任憑宰割。
士兵拿出繩索打結,繩索很長,尾端垂到臺階下。一共打了兩個結,小結挂在鋼鈎上,大的活結套在逃犯的脖子上。拉緊繩套的剎那,那人像被開水漫過,激烈掙了好幾下,雪水和血水混着撒落。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押解的士兵走下臺階,繞到臺階後。
漢斯拔高音量,語尾雀躍,“從今天開始,敢逃的,下場就是這個!”
兩個士兵對視一眼,踹開了臺階。
臺階是空心的!且可移動!
繩索勒緊皮膚時發出一種極低的滋聲,音波灌入耳中會刺激神經放慢倍速,以至于波紋的每一次起伏都震耳欲聾。
那逃犯嘶叫起來,嗓音卻只能融入混着泡沫的血塊,淋淋瀝瀝地從嘴角滑到頸側,隐入濕透的條紋服,洇出一團深黑污漬。
漢斯撿起落地的繩索尾端,每抽拉一下,垂直吊挂的身體就激靈掙動一下。
他玩得樂此不疲。
衆人錯愕、驚詫,也不解。
這次是吊刑臺,下次又會是什麽?他們的殺戮方式到底有多少種,到底哪裏才是盡頭?
別爾無法再直視,猛地移開視線。他太懂那種感覺,曾經被貝恩掐着脖子時對方也是這樣故意讓他垂死掙紮。虎口逐漸收緊時并不可怕,那只是走向窒息,忍過就能死亡、解脫。可瀕死時對方的突然放力會讓所有意識回籠,身心瘋了一般尋找還活着的證明。呼吸噴出剎那活了,下一秒又被操控。好比爛命被他人扼住、嘲弄、侮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灰眸越發渙散,頭腦越發眩暈。
別爾拼了命凝視地面的積雪,除了白還是白,空寂、蒼茫、凜冽,始終無法提供一個聚焦點。
涅夫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猛地握住他的手腕下扯,別爾丢失的魂魄這才落地,食指和拇指捏住袖口,粗粝的布料喚回神志。
“就這樣,慢慢折磨,讓你活,讓你死,讓你活哈哈哈……”
開闊的天空充斥着漢斯的笑聲。
——天竟慢慢晴了。
那人沒氣後,士兵開始在隊伍裏揪人。他們手中有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和收集的。最終又有四個人被推上臺階,吊刑臺上又挂上了四個套索。
漢斯一聲令下,四條生命又直條條地去了。
上帝從不垂憐任何人,禍倚福,福倚禍,都是他的旨意,苦難從來靠自身。
木排房又來了一批囚犯,空缺瞬間被填滿,衆人面面相觑,顯然互不相識。
平日活躍氣氛的裏德希很早就躺到了床上,他第一次這麽安靜,也終于正常了一回。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正如沒人懂他們自己。
一切又從零起步,彼此之間豎起一堵牆。不經意間的問候會在不知名的某天招來殺生之禍,以至稍加的親近也怕被判定為密謀逃生。
他們不僅限制自由,還要泯滅人性,抹殺人的文明,讓囚犯活在陰影之下,戰戰兢兢無所适從。
午休後別爾照例被帶到木排房,臺階下的小雪人已經坍塌,樹枝陷在積雪裏,手套不知所蹤。
今天尤納斯也在,正坐着手繪,雖然所畫的只是初見輪廓,但內容顯然和工作沒有任何關聯。
費格萊沒什麽變化,黑制服、黑軍靴,穿着幹淨純粹,還是落拓不羁,還是高不可攀。
辦公風格一如既往流程化,給別爾遞出一份新的設計理念文件就看圖紙去了。
文件是手寫體,費格萊每次都會把德語譯成蘇聯語,這樣不僅可以對別爾選擇性公開,也便于減少彼此間的交流和影響工作進程。
裝甲炮車,別爾在這四個字之間流連。費格萊所負責的已不再是後盾武器裝甲列車,而是沖鋒火力極強的裝甲炮車。別爾并不精通,效用價值瞬間逼近于零,費格萊顯然也在在等着他的答複。
從一個深坑踏入另一個深坑,僅一念之間。
別爾知道這不能拒絕,待在費格萊身邊才能獲取重要文件,以及德軍的重要設計理念。
室內很靜,這次無關乎大自然所帶來的靜谧,而是連微風吹過都能演化成的一場毒害。
沉默,只剩下沉默能短暫地和諧共處。
然而振聾發聩的沉默,不是摧毀別人,就是摧毀自己。尤納斯顯然選擇共沉淪,手繪筆砸到地上,“為什麽!!”
他怒吼、桌上的物品全被掃到地上,手繪圖飄到別爾腳邊。別爾看清楚了,是昨晚費格萊摟着那個死去的德國人的場景圖。
“為什麽!!”他怒瞋費格萊,像匹脫缰的戰馬,橫沖直撞,頭破血流。
別爾一直以為他是兩面派,因居高位,擁有的只有俯視和仰視。現在看來并不是,他的笑容是真實的,溫柔是真實的,憤怒也是真實的。
他會為生命的流逝愧疚與痛恨。
費格萊一言不發,彎腰撿起手繪紙,揉作一團扔進垃圾桶。
尤納斯越發不滿,“為什麽不救他!明明可以救他,為什麽不救!”
他的聲音宏亮高亢,門口的士兵疑惑扭頭看過來,尤納斯卻全然不顧,只想發洩心中憤懑。
“閉嘴!”費格萊說,話裏聽不出任何情緒,卻不怒自威,滿是壓迫。
尤納斯咬緊後牙槽,雙唇打顫,不說了,眼淚卻撲簌簌流下來,可憐巴巴的。
費格萊走向他,步伐沉穩有力,命令道,“尤納斯少校,你需要靜一靜。”
尤納斯抓起軍帽,失望地走了。
別爾知道,尤納斯的辦公區不只這裏,他所負責的領域和費格萊大相徑庭。
喜歡往這跑,或許只是為了尋求慰藉。
送走尤納斯,費格萊轉身,淡言道:“你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別爾擡眼,原來他知道今早上漢斯處決了幾個人,又或者命令根本就是他下的!
這樣的想法擊潰別爾一上午的隐忍,甘願成為情緒的奴隸,任由怒火奪走理智,擡腳就是發難。
驟然間,兩人在狹窄的空間對峙,眼神如刀,擺動的身形、精确的踢腿、迅猛的擊打,每一次挪移都包含強烈的殺意,像是要撕裂對方的靈魂。
長腿橫掃帶風,費格萊擦風側身,裏間的木門被頂替踹開,腿力之大,木門訇然碎裂。別爾又疾速收腿、回身,另一條腿橫掃過去。費格萊閃進裏間,偏側,握住對方的拳頭,膝蓋狠力上擡,朝向腹部。
瞬息之間,別爾掙脫,順手拔走了對方別在腰間的手|槍,九毫米口徑直指費格萊的眉心。
嘈雜淩亂的打鬥聲猝然落定。
費格萊的目光深邃鋒利,專注洞察對方心底的細微波動。
他也怒了,別爾肯定。
食指扣住扳機,手中有槍的感覺畢竟不一樣,尤其是當槍口正對準心裏最痛恨的人。別爾的眼神瞬間平添幾分淬利,只需要半秒,費格萊就能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你真的能殺了我嗎?”
平靜的話語,不帶任何情緒的聲線。
別爾怔了一下,高度緊繃的神經倏然松懈,目光撞到了身後的牆上,那裏挂着那副破爛的小手套。
他就是在這一刻失敗的,再一次敗給了費格萊。
費格萊趁他走神時一手抄住了他握槍的手,手指卡到扳機扣裏,另一只手橫肘撞上胸口。
只是視線恍惚的功夫,形勢已經完全倒轉:費格萊貼在別爾背後,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槍,槍口抵在對方的太陽穴上。
“你殺不了我。”費格萊在他耳側說,聲音冷硬,“我很好奇原因。”
別爾沉默,怒火已經燎原而去,餘下一片焦黑。
如果上次是出于格鬥獲勝的掉以輕心,那麽這次呢,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為什麽還能被反将一軍?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殺不了對方?
費格萊卡住他的脖子上擡,上身往前湊,目光一上一下,淡藍與灰眸,力量與意志的搏鬥。
別爾從沒這麽近距離看過費格萊,他的臉漸漸由單薄變立體,飽滿的額頭和濃麗的眉,眉下嵌着一雙深邃的眼,睫毛長且密,勾出的黑色曲線像是微微睜開了眼在看誰。視線往下,掠過高挺的鼻梁,唇線分明而利落,顏色偏深。
當他意識到視線撩刮的荒唐,唇上已經觸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冰涼,對方極淺的呼吸輕撲而來,挺直的鼻尖在臉頰上戳出一個小凹陷。
毫無間隙的觸碰之上,那雙淡藍眼眸格外專注,卻只是想要探明點什麽。
不到兩秒的觸碰,怒火如飓風狂卷,別爾像暴走的黑熊,渾身戾氣。在對方撤走所有威脅的剎那,回身一巴掌甩了過去。力道之大,費格萊頭歪一側,臉頰雖已微紅,神情卻仍是淡漠。
別爾怒視他,想把他燒得片甲不留。
費格萊眼睑下垂,“他的全名是赫爾德·馮·尤納斯。‘馮’是德國的貴族階層,他是家中獨子,沒有權利決定在哪、去哪。我希望你能饒他一命。”
別爾自嘲一笑,而後冷下臉,踏出裏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