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手铐
手铐
走出裏間沒一會兒,別爾就調整好情緒恢複平靜,彎着腰搗鼓新圖紙。
裝甲炮車和裝甲列車雖有相通之處,但性能和設計方向差異仍巨大。別爾擅長設計裝甲列車,卻駕馭不了裝甲炮車,專業詞彙的難度也上了一個新臺階。僅視線掃過的區域,十個德語詞彙就有九個不懂。
費格萊最近教的德語根本派不上用場。
他想不通費格萊為什麽還願意留下他,明明做過背景調查,別爾的蘇聯裝甲列車精銳設計師身份已經板上釘釘。至于特種兵身份,幾經交手,費格萊不可能一點察覺也沒有。那麽,不擅長裝甲炮車這一點,他也早已知曉。
為什麽走到這一步了還願意留一個敵人在身邊,難道敵人勝過朋友?
別爾頓了一下,把可笑的念頭甩出腦海。
費格萊走出裏間,已經換上別樣款式的衣服。身穿原野灰長款風衣,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硬朗的輪廓。羊毛料的褐色西褲,褲線嚴謹定型,布料流暢,褲腳垂到原野灰戰地靴上。
惡魔的氣質削減了不少,堪比改頭換面。
他的手上還搭着另一套衣服,走向別爾,“換上,我們要出去。”
這是費格萊第一次直言不諱道出目的,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解釋,話語聽着很順耳。
能出去,即将走出這個牢營,別爾沒有一絲踯躅,接過衣服就走進裏間。
再次回到不怎麽讓人愉快的空間,別爾不再愠怒,平和的心境反倒催促他環顧四周。
裏間布局簡單,但一應俱全。
左牆挂着一幅德國地圖,地圖上沒有什麽塵土,上面也沒有标識,顯然是用來懷念。懷念家鄉,遺忘家鄉,再記起,就像那盆藍色的勿忘我,怒放又凋謝,日複一日,周而複始。
緊挨右牆的是一張簡單的木板床,床上有行軍被褥和枕頭,折疊齊整,透着嚴格的軍紀。床頭左側立着一張木桌,桌上有洗漱用品和儀容整理儀;右側出的半圓區域是洗浴室,玻璃外有木板封擋。床下有幾個行李箱,應該是裝衣服用的,角落立着衣架,上面挂着費格萊剛換下的制服;衣架旁邊的區域挂着小物件,那副破爛不堪的小手套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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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爾總會不由自主被小手套吸引,它曾在夢中頻頻登場,刺激他、折磨他。現在卻神奇地出現在這,最合理的解釋莫過于費格萊是小男孩的親人,他們有着一樣的淡藍眼眸,說着一口蘇聯人聽不懂的話。
當年那個睜着一雙幹淨淡藍眼眸的小男孩,終究是不在了。
該放下執念了。
多日的餐飯對半,能再次進食土豆就是最好的證明。過去的終究成為過去,遺留下來的念想并不能在戰火中改變什麽。
一直被束縛在條紋服裏,脫下的剎那,被自我欺騙的自由之風團團包裹。別爾扯了扯衣擺,風衣襯得他板正颀長,俨然拿回了曾經矜貴的少爺身份。
戰火燎原後,他的灰眸總是掀起霧霾,如果不是換上常服,恐怕曾幸福的他也只是假象。
掀起眼簾直視前方,灰色瞳仁發亮,給人一種在看鏡頭的錯覺,這正是德軍所言的“漂亮眼睛”——琥珀般剔透的灰色眼珠,像是蒙上了顆粒清晰的塵土。
然而只要風一來,塵土退散,餘下的只會是和平鴿浮翔而過的郎潤清灰。
原野灰般的毛呢風衣穿在身上,柔軟、暖和與舒适。好久沒有體會正常人的體面了,別爾勾起嘴角,臉頰顯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像塊內蘊光華的脂玉,純稚又幹淨,沖淡了所有怨恨和銳利。
費格萊看到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樣,換了一副皮囊的別爾,其實和他一樣平等,人格一樣完整獨立。
幾天的大雪過後,鉛色天空早已遠去,燦白的光透窗而來。光線照射別爾的面孔,看着幾乎不像真人,反倒像蘇聯陶瓷娃娃,光滑而堅硬,白裏泛着淡淡的青色。費格萊怔了一下,眼前這個褪去鋒芒的蘇聯人,恢複了友善,給人一種直抵心髒的酥麻感。
別爾微微蹙眉,不理解費格萊為什麽一直盯着自己看,由面無表情到肅穆專注,表情轉換得夠精彩。
他又要發什麽瘋?
費格萊收住心緒,到書架抽出一本書,書封用圖紙重新包裝過,不知道裏面的具體內容。拿完書,側身看了一眼別爾,兩人出發。
走到一半,費格萊像是想起了什麽,摘下帽子扣到別爾頭上,相對于德軍總是上揚的帽檐,這個帽子低得有些過分,戴上後像是去執行刺殺任務的卧底。
扪心自問,別爾覺得費格萊戴着更安全,畢竟想謀殺德軍軍官的可不在少數。然而,敵我站位,別爾并不想插手對方的決定。
徒步沒多久,別爾就慶幸頭上戴着的帽子。一個俘虜大張旗鼓地和軍官并肩同行,還穿着平等的衣服,不是叛變還能是什麽?那些穿過鐵網紮在身上的目光,一旦認出,肯定是恨不得扒筋剝骨。
經過勞作區時,費格萊莫名就先一步走在靠鐵網那一側,別爾理算當然變道外側。費格萊身高一米九幾,擋了別爾半張臉,連涅夫都沒認出別爾,但因為認識費格萊,視線也就多在兩人身上停留了會兒。
別爾慶幸費格萊的一時興起。
自從逃跑事件死了十八個人後,他們看他的眼神又恢複如初,裏德希所做的辯護正在慢慢失效。無能的狂怒之後,如果沒有另類者,局內人的信仰就會崩塌。別爾的存在是他們繼續捍衛信仰的動力。
這麽危急的時刻,費格萊應該順水推舟,要麽徹底毀了別爾,要麽逼迫他成為自己的人才對。可是他沒有,他不僅沒有讓他們加深對別爾的質疑,還把他從質疑裏摘除了,做得明張目膽,害得別爾再也不能裝瞎。
費格萊有時候會把對藍色勿忘我的執着嫁接到他的身上,別爾有時能強烈感受到。
這樣的矛盾讓人費解。
不久來到車輛停放處,車型多樣,德軍交通有多便利可想而知。費格萊停在一輛輕型車前,車身和車架全鋼集成,安全性能高。車門有邊框,剛性大大增強。內飾很簡潔,只有一個花瓶樣的儀表盤。
這是一輛專為外出享受自由而出世的車子。
費格萊坐到駕駛座上,別爾怔了一下,這次外出只有他們兩個?顯然屬于異想天開。車子一駛出大營,身後一輛梅賽德斯就緊随其後。車身蒙了布皮,不知道裏面坐了多少士兵,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奉命保護費格萊。
別爾看向窗外,平原開闊橫亘,和初來時的風貌已大有不同,白色伏線千裏。那時被蒙在鼓裏,以為只是被勞役,不曾想死神随時在身後揚鞭催馬。如今看清了惡的本質,只覺得這平原的寬廣真真切切,不僅能容得下最幹淨的白雪,還能容忍污垢髒痞。
直行不久後,車子駛入彎腰松林。
曾經以為這些卑微的松木是波蘭人的現狀,身臨其境才領悟,不過是假象,頑強的生命力才是真實。
波蘭人沒那麽脆弱。
猶太人被一批一批槍決、焚燒、摧毀,面目全非。脊背彎駝了,可依舊紮在根裏,挺過炮火,展現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姿态。
德軍進入波蘭幾年,至今沒有弄清楚彎腰松形成的原因,可能以後也弄不明白了。
駛出松林,車子進入城鎮。街上寥寥幾人,門戶禁閉,像剛被橫掃一空,宛若一座死城。
車子停在一棟三層小洋樓前,一樣的空寂,顯眼的大衛星标識對稱镌刻在二樓牆外,這是猶太人的專屬居住樓。
費格萊曾怨怒猶太人對德國所做的罄竹難書,現在看來,有些話并非憑空捏造。
一個種族,一到新的栖息地就留标識,彰顯身份和社會階層,何嘗不是一種野蠻?
可現在入住無人之所,不也是掠奪侵占的一種?
別爾不敢細究費格萊的目的。
費格萊面無表情,推開門,空內還留有淡淡的血腥味,還混有腐朽、陳舊的味道。
別爾環顧一周,并沒有發現什麽血跡。
“費格萊少校,您的行李要放到幾樓?”緊随的那車士兵提着大箱小箱列隊身後。
費格萊跨進裏屋讓道一側,“請放到三樓右側第一間。”
士兵得令後安靜地上樓了。
別爾并不知道費格萊要在這裏長住。
費格萊在一樓轉了一圈,站在窗邊往後院看看,走進廚房瞅瞅,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出來,卻沒碰過什麽。等士兵下樓就交代這裏的一切都不能碰。士兵面露難色,但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領頭的只是說了句“房間已經整理完畢,請少校好好休息”就帶着一衆人離開,連大門也好心地順帶上了。
屋內又只剩下兩人。血腥味如洪水猛獸,洶湧着朝活物猛撲裹挾,別爾感到一陣眩暈。
費格萊仍是一副對方可有可無的樣,只是一個屋檐下,他喜歡先聲明一些必要的規矩:“我們需要住這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內,除非必要,你都只能待在這個房子裏。”
“這裏的猶太人剛被殺死。”
“嗯。”盡管心知肚明,費格萊還是再次加深了他的确定。
別爾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睡哪?”
“上面。”費格萊言簡意赅,走上樓梯。
他事先來踩過點,別爾篤定。
越往上走,血腥味就越淡,他們顯然不喜歡躲貓貓,而是驅趕到一樓客廳群殺。
來到三樓右側第一間房,房門沒關,角落整整齊齊堆着行李。對方走進去:“你和我一起睡。”
簡短又突兀,意味明顯又含糊。
一起睡?同一個房間的意思?
別爾承認,他的第一念頭是兩人同床,然後驚愕否定。與惡魔同床,無非你死我活,費格萊這種将時間區塊化處理的人,怎麽願意多此一舉?而且角落放置一個沙發,雖長度不夠一米八三,但蜷着身子也足夠。
夜幕降臨,士兵端來一個圓形餐盤,餐盤上有兩份面包和三樣菜,擺放好就下樓。
不再是飯盒,別爾不知道有沒有自己的份。
費格萊沒說話,只是把疊合到一起的叉子撇開,其中一個放到別爾面前,莫名像位執事照顧大少爺。可能是因為他脫下了黑色制服的緣故,別爾甚至覺得他有些好相處,脾氣穩定、安靜,都是美好品質。
拿起叉子,第一次同吃一個餐盤,別爾不知該如何下嘴。半碗湯落在面前,別爾愣了一下,擡眼發現費格萊已經把每樣食物對半分好,已經兀自吃了起來,吃的途中還不忘手拿圖紙,專注又認真。
別爾也吃起來,視線落在窗外,整個城市隐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侵略者的夜巡燈。
吃好後費格萊把餐盤放到門外,反鎖了門。然後從行李箱抽出兩套衣服,看了看浴室,把隔擋視線的部分木板拆了,只要看過去,就能看到他結實的上半身,每一塊肌肉都是那麽清晰有力。
他洗得很快,穿着全灰睡衣邊擦頭發邊出來,整個人帶着清爽的木香。
然後對別爾說,“洗澡。”
別爾放下圖紙,坦然走進浴室,腦海還在不斷閃現專業詞彙,舒适的水溫砸到身上,頭腦出現片刻空白。直到這一刻,他才真切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營區,連日獲取的情報終于可以有時機傳遞出去。
高尚的使命感讓他浴火重生。
水流滑過他的疏朗眉目,透過水簾,他能看到正靠坐床頭的費格萊,位于最佳監視點。
他自始至終沒有擡眼,讀着那本不知道書名為何的書。很專注,微濕的發下神情柔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別爾盯着他預想半夜襲擊成功的可能性,破窗而逃的可能性,關閉水流,這才發現竟忘了把睡衣拿進來,側轉身子擡眼,睡衣竟就挂在浴室門口。
別爾看了一眼費格萊,激動的心沉寂下來。
擦拭頭發幾分鐘後,身後幽幽一聲,“睡覺。”
別爾走向沙發。
“我和你一起睡。”費格萊再次幽幽道。
別爾回身,對方神色堅定,不容置喙,只好認命地脫鞋上床。嗒的一聲,室內燈光熄滅。
頭剛落到枕上,身上就被一道黑影覆蓋,那股清爽的木味闖入鼻尖,又是一聲咔噠,左手被不知道哪來的手铐铐在床頭,銀色鐵質泛着刺眼的光。
下一秒,覆在身上的黑影撤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