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逢
重逢
別爾傷勢痊愈後,科勒又消失了一段時間,突然再見面,是某個不起眼的雪夜。
雪花在空中翻飛、旋轉、閃耀,落到地上,消解滿目的血跡與刺鼻的燒焦味。
科勒闖進來,帶着渾身熏人的酒氣,半邊臉紅腫,身上的羊毛大衣也浸濕大半,呈現黝黑的累贅,可能是來的途中跌進了雪坑。
別爾站在窗邊回頭,身子挺直,像是彎腰松霎時拔高挺正,灰眸深邃如潭。
“別爾少校,就是今晚了。過來吧。”科勒搖搖晃晃地拉出置物架上的抽屜,拿出剪、鉗和鑷子。
“過來躺下!”吼完又踉跄了一下。
別爾睫毛翕動,走向木床,坐下。
科勒滿意,轉了一下手中的鉗子,這麽一轉,尖端就對準了他自己,而他卻醉酒到沒有察覺這一事實,只是俯下身子,盯着別爾的灰眸,興致勃勃地說:“當初聽說軍營來了一位眼睛非常好看的戰俘,我還不信。當我親眼,親眼看到你的眼睛……只是看了那麽一眼,我就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是上帝恩賜這個世界最寶貴的禮物!”
混濁的氣息攘着酒氣噴在臉上,別爾不适地皺了皺眉,可又覺得科勒紅白分明的臉很滑稽。
是的,很滑稽。起初勞作區遇上,他的觀察與挑選都讓人作嘔,毫無疑問,他是漢斯那一類的。可當知道他也會執着于某個東西時,別爾就只覺得可笑了。一個泯滅了人性的惡魔醫生,喪心病狂地進行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竟然會為了從自己健康的身體取走兩顆眼球而不停等待。如果生在和平年代,這樣的執着恐怕已經助他成為醫學界的上帝。
滑稽的科勒繼續說:“本想直接把你關在這裏的,可那樣就不得不倚勢漢斯……對!漢斯!那個混球,當上了中校就把這裏攪得天翻地覆!說什麽焚屍爐還是不夠,明天就把這裏拆了修焚屍爐!#$%*……那個愚蠢的土撥鼠!”
後面大概是一大串臭罵漢斯的話,別爾聽不懂,費格萊并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任何這方面的德語,能聽得懂“愚蠢的土撥鼠”還是喬納斯經常挂在嘴邊所致。
科勒說着說着就怒火中燒,置氣着往後靠,置物架承受不住一個成年人的重量,嗖的一聲往後滑開。科勒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感受不到疼痛般安坐着。
他不再罵漢斯了,而是說:“幸好有費格萊少校,也只有費格萊少校能掣肘他了……多虧了費格萊少校,否則上個月這裏就被拆除了!漢斯那個該死的土撥鼠&#@%……”
科勒又沒頭沒腦地臭罵起來。
Advertisement
原來他消失的這段時間,是去和漢斯斡旋,只為了要留下這裏,留下幹什麽呢?
“這裏有偉大的醫學實驗項目,做了這些實驗,軍事應用方面的創傷研究、制藥和外科研究上都能取得突飛猛進的進展!這些項目也将推動整個醫學界的進步!”科勒說得無比激動,半邊臉漲得更紅了,“我将給帝國帶去無上的榮光!”
別爾眸色暗沉,待在這裏一年多了,無論黑夜還是白晝,科勒口中的進步都是以無數囚犯的嘶聲裂肺換來的。這樣的進步,是可恥的,懷詐暴憎的,惡貫滿盈的,是最不該被接受的!
科勒一骨碌站了起來,鉗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轉對了方向,尖端指着別爾,“而你!你的眼睛!将會是我做過的最偉大的實驗!艾薩克牛頓,英國傑出的物理學家,通過拿針自紮眼球發現了光譜,而我,将用你的眼球,研究出最快辨別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的方法!我将享受帝國的最佳優待!”
說完握進鉗子就撲向了別爾,別爾一腳将他踹開,科勒後背砸到牆角,手術用具一一散落。別爾看了一眼木門,并沒有槍栓拉動和腳步聲,這種奇怪的現象其實持續了一段時間,監視人員像是被派去執行更重要的任務去了。
這樣也好,不用擔心有他人妨礙。
“你一個俘虜,竟敢這麽對我!”
科勒怒紅了眼,鬓邊白發淩亂,看着不過一個即将躺入墳墓的老人,只是這個老人心狠手辣,和他的元首一樣執着于屠殺入不了自己眼的種族。
酒帶給人的勇氣是難以估量的,意志總是能拖起殘破的身軀,科勒又抓住鑷子爬起來。
別爾一腳踩上他的手,碾了碾,開口道:“科勒先生,其實不用什麽眼球,想要分辨出種族優劣,問一句他讨不讨厭德國士兵就可以了。”
又一腳踹向他的肩膀,力道之大,骨骼咔噠錯響,可能是脫臼了。在科勒尖叫出聲前,別爾把一塊布塞到了他的嘴裏,疼痛瞬間無聲無息。
別爾沒有虐待他的傾向,殺他也綽綽有餘,只是不敢輕舉妄動。現在還不了解外面具體的情況,如果科勒更早被發現,那逃出去的幾率就約等于零。必須先掌握外面的真實情況,再對科勒的生死做出決定。
別爾把人提溜起來,打量了一番,發現科勒也沒什麽特別,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在變老的老頭,怎麽腦子裏裝的都是些慘絕人寰的手段?
沒等他細究出個什麽,木門就被推開了。別爾一個閃身,壓下科勒并蹲到他後面,右手掐住他的脖子,擡眼,和不速之客對視。
費格萊,好久不見的費格萊。
黑色制服仍舊凜然、禁忌,那精致的五官又被歲月磨砺了不少,惡魔本性更加突兀。然而那雙眼睛,不論見證過多少人心險惡,都還是純淨、透亮和剔透,像不起任何漣漪的深邃湖泊。如果以前是能看透一個人,那麽現在,就是能看清一個人的心。
別爾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拼命壓制的跳動的心,已經被剜開呈上。即便如此,他也沒想過要輸。
費格萊反手把木門合上,俯視別爾,像野獸确認自己的獵物是否還能動彈。
“唔唔……!唔呃……”科勒拼命掙紮,皺成爛布的臉朝費格萊求救。
費格萊的專注力并沒有受影響,繼續注視別爾,用極其平靜的眼神,宛如一汪深冬的潭水,不管外界怎麽喧嚷,沒有木葉掉落,就不會有任何波動。
別爾接不住這樣的眼神,煩躁地卸了科勒的下巴,吃痛一聲後,耳邊終于少了聒噪。右手橫繞科勒的脖子,順勢将人提了起來。
他并沒有和費格萊在這裏打鬥的想法。
锃亮的黑色軍靴終于朝前邁,皮革落在地上,壓得地面露出幾不可察的凹陷,再擡起,凹陷複原,每一步都是常人所不能解的詭道。
別爾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造訪,已經過去一個四季,不論是春暖夏熱還是秋爽冬寒,門外的費格萊都浸在仇恨與殺戮裏。在滿是污穢與陰暗的角落,接觸陽光都是奢望,誰又能保證他沒有被點染?
這樣的費格萊,別爾已經賭不起,更不敢賭任何他會偏向自己的想法。他們早就約定俗成,再見面,要麽你死我活,要麽同歸于盡。
別爾退無可退,科勒在滋裏呱啦求饒,而費格萊仍在步步緊逼,最後停在一步之外。
別爾直視他,毫無畏懼,更沒有流露出任何會讓人誤解的感情。
他們就這樣對峙,別爾不解他的來意,可不管來意是什麽,對于敵人,最好的就是警惕與防守。
“蘇軍攻打過來了!”
門外響起慌亂的通報聲,別爾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道唯一出口的門。滲進來的聲音清清楚楚,不是幻象、也不是謊言,德國軍隊在畏懼偉大的蘇維埃,他們已經自亂陣腳,覆滅指日可待!
沉寂的心激烈躍動,冰涼的血液澎湃湧動。別爾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着,鮮明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箍着科勒的右手一屈,雙指夾住不知什麽時候藏在衣袖內的手術刀,一拉,鋒利的刀刃劃開了脆弱的脖頸,鮮血汩汩,無法封止。
科勒倒地抽搐了十幾秒,再無生息。
殘留在手術刀上的殷紅沿着泛光的刀身,從尖端接續不斷地滴落,在地面上暈開。
黑色皮靴又上前一步,別爾看着他,對方那幽邃的眼眸竟然泛着柔柔的漣漪,他把手術刀推回衣袖,靜待費格萊的下一步動作。
咔噠,燈滅了,室內陷入一片焦黑。
唇上柔軟有力的觸感陌生又熟悉,別爾一時恍惚,這樣的恍惚失去了觸碰,襲來的淡香也在遠去。別爾霎時慌亂,扯住他的頭發壓回來,微仰着下巴去夠、去吮咬,去不顧一切。
費格萊輕而易舉包裹住他的側臉,柔軟的耳朵被夾在指縫間,冰涼的耳垂很快染上高溫。他微低着頭,撬開牙關,舌尖靈活勾住口腔內濕潤的舌,吮吸、輕咬,舔舐敏感的上颚,偶爾深深刺入喉嚨。
別爾突然覺得悲哀,他喜歡這樣,喜歡費格萊這樣對他展示占有的迫切感,一如自己也想占有他。
他有些粗暴地抓住費格萊的頭發往後扯,逼迫他揚起頭,暴露出脆弱的脖頸。湊近最細膩的肌膚,牙齒叼住研磨、吮吸,弄出深痕。
費格萊喉嚨輕顫,低低地喘息,卻乖覺順從。右手掐住別爾的脖子,卻只是輕柔地摩挲已經愈合的傷口。
“快!快!”
“把那些猶太人趕進毒氣室!”
“那邊的趕去焚屍爐!!”
怒吼聲穿破耳膜,別爾猛地推開費格萊,擡步往外走。手腕被扯住,手掌被塞進一張照片。
他愣了一下,捏住照片。
費格萊松手,別爾收好照片,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