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你睡橋洞吧
第 4 章 那你睡橋洞吧
茶餐廳整體裝潢偏中式,靠窗的卡座與過道外的世界以紅白兩色珠簾相隔。
外間腳步聲、人們或高或低的交談、碗碟碰撞發出的脆響,都難以逾越那道稀薄的屏障打擾她們。
昆妲唇邊還挂着串黑褐的醬汁,右手被江飲緊緊攥住,力道很大,她感覺到些許的疼痛。
江飲松開手,她不動,手自然垂下。江飲走開半步,她又飛快抓了腸粉往嘴裏塞。江飲高喝一聲,她手背飛快抹過嘴巴,規矩坐好。
“好玩嗎?”江飲冷冷瞅她。
昆妲偷瞟了眼,閉唇小口咀嚼。
江飲轉身,給了個假動作,似要返回座位,昆妲果然又擡手抓食,江飲立即折身,把她逮個正着。
剛才還哭得落花流水,這會兒被人拿住,昆妲忍不住偷笑了下。
江飲不知道她這幾年在外面都學得些什麽,變得賊兮兮的。
“不用演給我看。”一只手攥着她不讓動,江飲另一只手将她面前幾個餐盤推遠,“事情已經過去那麽多年,我當時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你還是省省力氣。”
“你知道我在幹什麽?”昆妲臉上還挂着淚,翹起尖尖的小下巴質問她:“你不在意,你怎麽知道我在幹什麽?你不在意,又為什麽要管我?”
是了,十幾歲時候的事情,說忘也該忘了。
“行。”江飲松開手,“那就心懷感激地吃吧,記得我對你的恩情。”
昆妲撈了餐盤回來,裏面剩的幾根青菜和肉渣全數抓進嘴裏。
長睫在眼底投下小片陰翳,江飲垂着睨着她。
寬松大白T恤挂在身上,袖口下兩根蘆葦般脆弱易折的手臂,其上多處小塊淤青,手背還有幾道半愈結痂的劃痕。
她是一直過得這麽糟,還是最近才這麽糟?
“撐不死,我命賤,要死早死了。”桌上終于再沒什麽能入口的,昆妲給自己倒了杯茶漱口,順手撈起桌布擦手。
江飲吸了口氣,“還吃什麽。”
昆妲搖頭含糊說:“飽了,夠一天了,今天都不用吃了。”
她也不全是演的,只有真正經歷過饑餓的人、長期經歷饑餓的人才能懂得她。
有得吃還不抓緊吃,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
折騰這半天,江飲連口水都還沒得喝,正要叫服務生再送盤腸粉過來,轉頭想到今天已經花了好多錢,頓時心痛如絞,只能暫按耐下,點開手機小程序返回點單頁面結賬。
離開餐廳時,昆妲已經在衛生間洗幹淨手臉,江飲兩手插兜在馬路上走,她點頭哈腰跟在後面,“江姐,咱接下來去哪兒呀?”
江飲不答,大步朝前,昆妲直接摟了她胳膊,“逛街呀,我陪你逛街,我幫你拎東西。”
“不需要。”江飲手從褲兜裏抽出來甩來她。
“別呀。”昆妲再次貼上去,“我吃飽了,有力氣,我全身都是力氣!”
“滾蛋!”江飲推了她一把,她借力往後仰,打個轉又回來,跟塊狗皮膏藥似,就黏定人不放。
江飲伸手指她,唇緊抿,眼神充滿警告意味,她兩腿一并,立正站軍姿,“好了,我不鬧了。”
“你最好是。”江飲繼續往前,她跟在旁邊同手同腳踢正步,還問人家:“夠規範了吧?”
來的路上江飲注意到這附近有家超市,就在靠近十字路口的位置,走出兩百多米,果然看見。
江飲超市門口拿了輛推車,昆妲立即接過,“我來我來。”
她當真是吃飽了,還有心思玩,兩手扶着車筐,半身朝前壓,人挂在車上,腿劃一下收起來、劃一下收起來。
“江姐,我們買什麽呀,我幫你拿。”
江飲徑直越過她,朝食品區走去。
巧克力、蛋糕、薯片、糖果還有純淨水,江飲不要錢一樣往車上搬,昆妲連連驚呼,“這個我愛吃,這個我也愛吃……都是我愛吃的!”
她笑成一條甜蜜的小花,“江姐你對我真好,我好愛你——”
江飲全程冷酷臉,結了賬出超市,兩個滿滿登登的塑料袋往路邊一頓,“你可以走了。”
昆妲瞪圓兩只黑亮的眼睛,“去哪裏?”
“我管你去哪裏。”江飲兩手叉腰沒好氣,“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哪兒來回哪兒去。”
“那你給我買機票?我從國外來的。”昆妲蹲在地上,左右護着她的兩大袋零食。
江飲沉默幾秒,“哪個國。”
“柬埔寨。”昆妲說。
江飲摸出手機,“行,我給你買,回你的柬埔寨去。”
“還有紐約!”昆妲又喊:“我住過好多地方呢。”她雙手劃拉個大圓圈,“我四海為家。”
“那你睡橋洞吧。”江飲收起手機轉身就走。
昆妲屁股一歪坐到地上,“哎呀哎呀肚子疼——”
江飲回頭,她臉皮是真厚,大街上哭喪個臉就打起滾來,手腳直撲騰,“哎呀哎呀肚子疼。”邊嚷嚷還邊睜開半只眼偷瞧。
引來路人矚目,她也渾不在意,“你不能丢下我呀,哎呀我好可憐,我肚子疼呀——”
江飲大步折返,把她從地上扯起來,一言不發盯着她。
她理理頭發,蹲在兩只零食袋子中間仰着小臉看人,雙手合十連連告饒:“我錯了嘛,你別丢下我。”
“那我問你。”江飲說:“你怎麽會知道我家地址。”
她搬到現在的住址才幾個月,昆妲要真是剛回國,從哪兒得的地址堵她門?
果然,這只偷貓糧的小浣熊撓撓腮幫子,一雙賊眼轉到地上去,手指揪鞋帶玩,避而不答。
也不能真把人丢大街上不管,江飲摸出手機給蘇蔚打電話。
蘇蔚是她們的共同好友,準确說先是昆妲的朋友,後來才是她的朋友。
還是十三歲那個暑假,蘇蔚到昆家玩,昆妲趁機向她炫耀,與江飲做丫鬟和小姐的游戲。
昆妲下樓,江飲攙;昆妲喝水,江飲倒;昆妲吃飯,江飲喂;蘇蔚晚上留宿,昆妲關了空調,要江飲來打扇。
看得蘇蔚羨慕不已,提出要把江飲租回家去玩幾天。
租得花錢,能掙錢江飲沒什麽不樂意,甚至求之不得,昆妲卻發了脾氣,夜裏快十一點,把蘇蔚從床上攆下去,直攆出家門。
兩位大小姐因江飲傷了和氣,好長一段時間在學校碰見都不講話。
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後來長大懂事,都沒計較。
昆妲家裏出事,昆爸入獄,其餘人一夜間消失了個幹淨,江飲和蘇蔚還四處找人打聽。
有好幾次,江飲察覺到蘇蔚異樣,猜測她們已經恢複了聯系,可昆妲沒跟蘇蔚說要找她,她也沒問。
昆妲回來,肯定是先聯系了蘇蔚。
電話接通,蘇蔚“喂”了聲,江飲也不說事,只報了個地址,讓她趕緊過來一趟。
蘇蔚電話裏問什麽事,江飲讓她別廢話,人命關天的大事。
已經過了早高峰的點,在樹蔭下等了半小時,蘇蔚的騷粉阿斯頓馬丁停在路邊。
她在去公司的路上接到江飲電話,猜到是為昆妲的事,馬不停蹄就趕過來,手裏提個紙袋,早餐都沒來得及吃。
職業西裝裙,能紮穿人腳背的黑高跟,超彈大波浪,蘇蔚摘了墨鏡,原地呆愣兩秒,裝模作樣朝着昆妲撲過去。
“天!我的天!”蘇蔚驚呼着回頭,“這這這,她她她……妃妃啊,真的是你……”
江飲上前搶了蘇蔚手裏紙袋,從裏面摸出個三明治撕開包裝吃起來,“我的地址是不是你告訴她的。”
“什麽地址啊。”蘇蔚裝傻,岔開話題,“妃妃,你終于回來了,我真是想死你了。”
“你還不承認,不是你還能有誰,不然還有誰知道我新家地址?”江飲質問。
蘇蔚和昆妲飛快對視一眼,昆妲無辜臉,蘇蔚震驚:“什麽,你都找到小水家裏去了,你是怎麽知道她家地址的呀?”
她面向江飲,機智豎起一根手指,“難道是你媽說的?”
“是你媽。”江飲說。
蘇蔚說:“那不能夠,我媽怎麽會知道。”
江飲擡手,“行,你們行。”她懶得廢話了,紙袋裏咖啡取出來喝一口,“既然這麽久沒見,回家好好敘敘舊吧。”
蘇蔚肯定不會丢昆妲不管,江飲徑直調頭走,這條路離家大概三個公交站,她真不想再花錢了,打算直接走回去。
過了斑馬線,江飲回頭望,蘇蔚和昆妲一人提個大塑料袋,齊站在樹下看她。
江飲回頭,迎面撞見路邊戴大帽開罰單的交警,狠狠咬一口三明治,下巴朝前指,“警察叔叔,那邊那邊,粉紅色那輛,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