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見黃泉
見黃泉
十二月,石浦已經結束戰事,升雲軍大獲全勝。
然逃于涼城中的百姓卻因大雪封山,無法再返回故土,只能暫時滞于涼城及周邊。
近幾年北方天時本就不好,涼城湧來如此多的災民,亦讓北蒼王焦頭爛額。
這麽多人,住在哪兒,吃什麽,都是一個大問題。
這段時間,每日北蒼王府都會在特定的地方布施,雖然城中的老百姓不能吃得很飽,卻也勉強能果腹。
宋朝月跟在北蒼王妃身後,走在極寒的涼城。
她渾身裹得像個粽子,臉上戴着厚厚的面罩,頭上戴着一個垂耳帽,只露出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
沒走幾步,宋朝月的睫毛便因口鼻中呼出的霧氣而迅速結了冰。自小生在南方的她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情形,她伸出戴着厚實手套的手撥弄了一下睫毛,睫毛上的冰便被碰掉,可沒走幾步,複又迅速凝結起來。
只露出一雙眼睛,倒也省去了往日宋朝月需得帶帷帽的麻煩,不過穿得實在太過笨重,她連走路都比平常要慢上了許多。
北蒼王妃每走兩步,便停下來等着宋朝月。
別看周蘭溪平日裏說話溫溫柔柔,是個尤為親切毫無架子之人,可宋朝月瞧得出,她是個火爆脾氣的,只不過平日裏按捺不發罷了。
二人行至一家門臉不過四五尺寬的小店面前,前來買這些時日北蒼王府所需糧食。
如今城中的糧店都盡數關閉,也只有這一家,能勉強買上一些。聽別人說,這家店的老板好似與官府有那麽一點兒關系,所以這才敢在這亂世營業,不怕被人偷搶。
做了這麽多年生意,老板是個眼睛極尖的。
進屋後北蒼王妃才摘掉半邊面罩,他便将人給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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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趕忙迎上來,問:“娘娘,您怎的親自來了?”
周蘭溪掃了眼店內,瞧店內的原本載着滿滿糧食的筐子裏已逐漸見了底,“府中的下人都去施粥了,你給我按常例來吧。”
這老板吞吞吐吐開口說:“娘娘,小店的玉米碴子已經沒了,您看,不然添成別的什麽東西?”
周蘭溪嗯了一聲,叫老板自己看着辦。
因着今日并不是北蒼王府的管事來采買,自然也無人架着馬架子車來拉糧,店老板分外熱心地招呼自家馬車将周蘭溪買的幾十斤糧食給送回去。
從始至終,宋朝月都只是靜靜跟在周蘭溪身後,甚至連面罩都未取下過。
糧店距離北蒼王府不遠,兩人走着來,又走着回去。
沿街鮮少有人賣東西,冷不丁一個蜷在牆根兒面前擺着一攤爛梨子的老者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這麽冷的天,竟出來賣爛水果,誰會買啊?宋朝月心想。
周蘭溪見她盯着那老者賣的東西,遂問她:“江姑娘可是想吃?”
宋朝月搖搖頭,她并不覺那東西可以入腹,害怕吃了鬧肚子。
周蘭溪一眼便洞悉了她的心思,想她初嫁來北蒼王府,第一次見這凍梨子,也覺得這是爛果,不過後來在褚長陵的勸說下,吃了一個,便自此喜歡上了。
她走到這老者跟前,手搭在腿上彎腰同他說道:“老人家,你這凍梨子我全買了,多少錢啊?”
這老者似乎不會說話,伸手比了個三。
周蘭溪從腰間的荷包裏掏出了十個銅板,遞給了這看起來頗有仙風道骨之姿的老者。
可這老者卻搖頭不肯接受,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宋朝月。
宋朝月的注意力本在別處,這白胡子老者這麽一指她,倒叫她有些詫異。
她走到老者跟前,問他:“您怎麽了?”
“這梨子賒給你。”
這話叫宋朝月如墜雲霧之中,現成的銀錢不要,緣何要賒給自己。
“三年後,我會找你來取這凍梨子的錢。”老者拈了下自己的白胡須,起身就要走。
周蘭溪不明,宋朝月更是不清楚,這是什麽意思?
三年後來找自己取這凍梨子的錢,可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三年後會在何處,又談何找自己讨錢呢。
在兩人互看的一瞬,這老者已經走遠了。
他在凍梨邊留了一個布袋子,宋朝月蹲在地上準備将這些凍梨子撿起來放進布袋子裏。
展開布袋子的那一瞬,她看見了布袋子底部有這幾個小字,應當是用工筆寫就的。
“如遇困頓,請赴黃泉凼。”
見黃泉二字,宋朝月渾身汗毛直立。這老者,究竟是個什麽人。
“怎麽了?”周蘭溪見宋朝月沒有再往袋子裏撿梨,走上前來問她。
宋朝月立馬将剩餘的幾個梨子裝進袋子裏,提起來裝作無事,“走吧,王妃姐姐,咱們回去。”
這般東西,還是莫要叫她看到為好,免得她多想。
這袋梨子以宋朝月要與孟祈與宋明澤分食而由,盡數提進了青禾院。
周蘭溪本來也想吃上兩個,見宋朝月這架勢,竟也是不好開口了,只是覺得這姑娘是不是有些太過看不見眼色。
回了房中,宋朝月眼睫毛上的冰也緊跟着融化,她将梨子一個一個從袋子裏掏出來,然後将整個袋子翻轉過來,又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字。
這字雖能被自己認出,然字形卻有些奇怪,不像今時大家所慣用的字形。
不行,還是得拿去叫他們看看。
宋朝月先去了宋明澤房中,再喚來孟祈,三人齊聚,宋朝月将這布袋放到桌子上,同他們講了今日之情形。
“三年後?”孟祈注視袋子上的幾個字,饒他在廣聞司這麽些年南來北往也去了不少地方,卻也從未聽說過這麽個賣東西的法子,更是沒有聽說過黃泉凼這個地方。
宋朝月也是覺得古怪,她将頭從右擺至左邊,盯着那幾個字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她用餘光瞥見坐在自己左側的阿弟也是看着這個東西一動不動,仿佛入了神。
“阿弟,你可有想出什麽來?”
聞聲,宋明澤與孟祈同時擡頭,視線就這般撞上。
“不知道,我也從未聽聞過此事。”宋明澤搖了搖頭。
孟祈探尋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他總覺得,今日宋明澤有些不對勁。
三人坐了一下午,也沒能論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還是宋朝月拍板定案,言說此事只是意外,不必放在心上。
可……果真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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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府內,陛下駕臨,府內獄卒望塵而拜,一個個在褚季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褚季已為帝王,不再像從前那般刻意控制喜怒。
不過今日之事,卻叫他恨得牙癢癢,卻有氣無處發。
鐘正遞上了奏疏,上禀石浦戰事,說理人已被升雲軍驅逐回老巢。而在奏疏最後,他說,自己不日将回笙歌,拜見陛下太後、以及慧太妃。
這朝廷上下誰人不知褚臨母子已經被褚季下令關入了九重府,如今鐘正竟敢在奏疏裏說要回來拜見慧太妃,其中之意自是不必多說。
這是鐘正給褚季下的最後通牒,要讓褚季将褚臨母子放出。
褚季的計劃正在步步落空:孟祈在石浦逃出;北邊天災,需要糧食赈災,他就不得不将為準備迎戰升雲軍的糧草分出一部分送往北地。
即便他不想,可在其位謀其政,如若朝廷不管,定會引起民憤,到時局勢更為動蕩。現在,他算是徹底進入了騎虎難下的局面。
也罷,如今只能暫時穩住褚臨,到時再從長計議。
他親自前來,将褚臨母子釋出,算是他的低頭。
褚季走到關着褚臨的牢門前,見自己這個弟弟即便一身囚服,依然風姿不減,他哪裏是像來服罪的,倒像是如在他府中那般自在。
“三弟,是朕錯怪了你。”褚季言不由衷地說出了這句話。
褚臨站起,并未應他,只是冷笑一聲,走到了牢門前,盯着看那獄卒顫巍巍地将這牢門鎖給打開。
失去了這麽久的自由,如今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褚臨站在天光底下,仰頭,雙臂伸展,感受着四方吹來的東風。
褚季就站在廊下,瞧他那肆意張狂的模樣,額間青筋跳起。
即便他已為帝王,卻還是得看褚臨的眼色。
從前他為太子時,父皇便總對他說,要他像褚臨一樣,勤勉好學,體察民事。
可是無論再怎麽努力,他都做不到。
他沒有褚臨那般讀書的天份,更是做不到像他一般與那群髒兮兮的士兵同吃同住。
每日每夜他都做着同樣的噩夢,父皇在夢中同他說,要褫奪他的太子之位,改立褚臨為太子。
就這麽戰戰兢兢活了幾十年,如今已年近三十,坐上了皇位,卻還是不能随心要了褚臨的性命。
他恨,恨褚臨,更恨他那日日将自己與褚臨比較的父皇母後。
褚臨狀若無人地在院子裏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突然,他回頭,朝褚季咧嘴一笑。
這一笑,叫褚季惡寒之至,叫他想起,十三歲那年,褚臨将自己推下荷花池時露出的笑,那時候,褚臨才七歲啊……
褚臨緩緩朝褚季走去,吓得褚季後退兩步,差點兒沒站住。
身邊人伸出一只如鬼爪般的手抓着了他的胳膊,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皇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在東南邊,藏了近五百萬石糧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