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渡口

渡口

傅家,一座很漂亮的三進院兒。正廳裏擺着扇題着《庭竹》一詩的屏風,上面還像模像樣地畫了三兩根竹子。

孟祈沒想到,他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舅父,如今竟然開始附庸風雅做起了文人,當真是令人發笑。

孟祈在主位落座,眼中含笑注視着他那位舅母吩咐府裏的下人趕緊沏茶。

傅舅母就站在門口,宋朝月坐在孟祈旁邊,假裝小聲卻又帶着故意地說:“王爺,您這位舅母看起來有些不懂規矩啊?”

孟祈側臉看她一眼,竟不知她想使什麽壞。不過,無論是什麽,他都樂見其成,畢竟,他這所謂的舅父舅母,當年也沒有把他們母子當人看不是嗎?

傅舅父遲遲未到,傅舅母急得找人去催了好幾遍,最後實在請不來人,她谄媚地同孟祈說了一句後,便飛也似的離開了招待客人的廳堂,去尋她那躲起來的丈夫了。

這下,廳堂內竟然莫名其妙地只剩下了孟祈與宋朝月這兩位客人。

孟祈問有些好奇,問宋朝月:“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世的?”

“舒安告訴我的啊?”宋朝月眼睛心虛地看到別處,她……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不過聽完這話後,孟祈卻也沒再說什麽。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讓宋朝月,一步一步侵入自己固守已久的禁地。

等了許久,等得宋朝月都困了,這才看見傅舅母跟在他丈夫身後,一只手還暗地裏推搡着丈夫往前去。

孟祈的舅父名叫傅卓,或許是他那甚喜功名的父親希望他成個卓越之才吧。只可惜,他從小就不愛讀書,他的父親雖然是個秀才,他卻勉強只能識幾個字。

也不知道這麽多年,能不能看幾篇詩文了。

明明是在他自己家,傅卓卻顯得十分拘謹,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孟祈右手邊,屁股只敢坐半邊板凳,整個人卑微至極。

“槐序,你怎麽來了?”

宋朝月吸口氣啧了一聲,傅卓立馬換了稱呼,“王爺,是王爺!”

緊跟着,宋朝月站起走到這夫婦二人跟前,邊打量他們邊說:“我們王爺呢,喚你們一聲舅父舅母,不過是客氣,你們應該也知道的,王爺名義上,其實跟你們家沒什麽關系。”

傅卓和他媳婦立馬應聲連說是。

“我這次來呢,是因為王爺同我說,有人呢,拿他祖父的那筆錢,在老家開了一家鋪子,如今呢,他想将這鋪子轉手賣出去,賣給我,我們這次來呢,便是談這筆生意。”

她煞有介事地編着瞎話兒,這可将傅家夫婦吓得不輕。他們全家都依仗這個鋪子生活,鋪子被收走了,該怎麽是好啊?

孟祈舅母一下撲跪在孟祈跟前,拽着他的衣角,死命磕頭,“槐序我們錯了,我們夫妻二人小時候不應該那麽對你。”

孟祈擡眼看向他們,明明沒有怒意,卻叫這喪良心的夫婦二人又懼又怕。

他舅母遂又急匆匆地找補說:“還有你母親。”

孟祈放下翹起的二郎腿,站到這兩人面前。腰間的玉貔貅在這夫婦二人面前晃蕩,玉貔貅那雙鼓起的眼睛直瞪着他們,就好似孟祈那早已逝去的母親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待自己母子惡言相向的哥嫂。

明明是大晴天,一陣穿堂風吹過,卻惹得傅家夫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們考慮考慮,三天後,我們再登門。”宋朝月看這夫婦二人已經吓得不輕,心滿意足地站起往外走去。

孟祈翩然跟在其後,看似雲淡風輕,其實心裏已經出了一大口惡氣。

他曾想過,要如何對待逼瘋他母親的舅父舅母二人,本想着将這兩人直接丢進大獄裏,現在想來,還是鈍刀子割人更痛苦。

兩人走在扶夢大街上,孟祈用餘光瞥着宋朝月那怡然自得的模樣,突然想問問她,是如何想出要收走傅家夫婦二人的鋪子的。

宋朝月看向她,粲然一笑,“貪財好名之人,你說,奪走他們什麽才最痛苦呢?跟着華清身邊,我見了太多寧願死都捂着錢不撒手的人,我想,對于你舅父舅母來說,只有讓他們将本不屬于自己的一點點全都吐出來,這才是真正的折磨。”

說完,她突然指了街對面的一家撈面攤子,還沒等孟祈反應過來,她已經坐下了。

對方坐在那兒,伸手喚他,孟祈也就這般聽話地跟了上去。

一張矮桌,兩方小矮凳,兩人對坐。

宋朝月要了一碗,看向孟祈,對方點頭後,又朝攤主追加一碗。

約莫四十多歲的攤主煮面撈面動作很是利索,不一會兒兩碗熱騰騰的面條就被端上了桌。

宋朝月從桌上筷子簍裏抽出兩雙筷子,将其中一雙遞給了孟祈。

孟祈接過,将手中的面攪拌均勻,一口下肚,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就是那兒時的味道。

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宋朝月卻有些緊張兮兮地看向他,停了筷子,壓低聲音問:“怎麽,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

或許是知道孟祈常年游走于刀劍之上,被下毒也是家常便飯,宋朝月見孟祈不答她,便更緊張了,一雙眼睛就這般盯着孟祈,仿佛生怕他倒下。

她嘴裏還含着一口面,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兩腮鼓鼓,像一只才吃東西的小白兔。

孟祈從前就覺得宋朝月性情十分可愛,今日更甚。

看見她的樣子,感覺自己堅冰般的心都融成了一灘水,他突然想逗逗她,遂劇烈地咳嗽了兩聲。

這可将宋朝月吓得不輕,她下意識就将嘴裏的面給吞了,然後站起來就要拖孟祈去醫館。

攤主也被這邊的動靜給吸引了注意力,不過下一瞬,便見那個男子低着的頭偷偷一笑,他便知,是這男子故意逗這女子呢。

全部注意力都在孟祈身上的宋朝月自然也是發現了,她一拳砸在孟祈的後背,這下,倒是真把人給打嗆着了。

這攤主見狀,急忙遞上來一杯涼水,飲下後,孟祈這才緩和了些。

宋朝月坐在對面,一個人悶頭吃面,不再理他。

孟祈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問攤主要了又加了兩份炸肉,将其中一份兒用手指推到了宋朝月眼前。

宋朝月正吃着,見兩根分外修長的手指推着一盤香香脆脆的炸肉放到自己面前,噗嗤一笑,這事兒便也就此揭過。

兩人吃完面,宋朝月餍足地拍拍肚子,便見孟祈盯着她。

她雙手一攤,摸了摸自己的腰間,“我今日出門沒有帶銀子,這頓可得您請喽。”

那是自然,孟祈起身,放了幾個銅板在攤主煮面的臺子上,攤主笑嘻嘻将這幾枚銅錢收進了腰間圍裙的口袋之中。

“老板,你在這兒賣撈面多久了?”孟祈問。

老板一邊給才進來的下一位客人煮面,一邊答他說:“我賣了快兩年了,不過我是接了我父親的手藝,之前我父親在青棹街那邊兒賣,後面他去世了,我也就把面攤接了下來,改到這兒來賣了。”

“您也是我父親的老主顧吧。”他說着,将竹編漏勺裏的面上下抖落兩下,動作利落地放進碗裏。

“是,小時候很喜歡吃。”

攤主聽見這話,又笑着同他說:“那您以後常來,我一直在這兒擺攤兒。”

孟祈點頭,離開了這撈面攤兒。宋朝月跟在他旁側,同他說:“原來你方才是覺得這味道很熟悉啊。”

是很熟悉,不過他想的或許不是這面,而是陪他吃面的人吧。

母親還沒有瘋之前,總會拿着他哥嫂給的極少的家用,帶着他出門去吃這撈面。

地方小,非議自然也就多。

母親未婚生子,自然被指指點點,可就在這只有在這撈面攤子裏,那群人才不敢當着母親的面兒說閑話。

因為方才他們吃面那攤主的父親,若是聽到一句議論他們母子二人的話,便會舉着大漏勺将人給趕出去。所以也只有在這兒,母子二人才能得到一方清淨。

那時的孟祈甚至還不切實際地想,要是這位老爺爺是自己的外祖就好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小樓上被風吹得亂舞的風幡,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再也沒有發一言。

宋朝月似乎也看穿了他眼中藏着的哀傷,默默走在他旁邊。

突然,孟祈聽見了宋朝月同他說:“孟祈站你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然後人便往他們來時的路跑,瞬間沒影兒了。

孟祈就站在原地,望向宋朝月離開的方向,她漸漸走遠,直到消失。

還沒等他從宋朝月跑走的失落中抽身,對面已經有女子揮舞着手中的手帕喚他。

“那位樣貌生得如此好的郎君,可要進來坐坐。”

孟祈回頭,便見一青樓女子盯着自己,那眼神,直勾勾、赤裸裸,不帶有任何的掩飾。

孟祈轉過身,背對着不去看她。

誰料這女子竟然大膽地追了上來,不知死活地攀着他的胳膊,一股香粉氣直撲他的鼻子。

他鼻頭微皺,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有些兇,“別動我。”

那女子啧了一聲,不滿地收回手去,扭着那水蛇般的腰回了青樓門前繼續招攬客人。

孟祈朝前走了兩步,想要避開這個地方。

這時,方才離開的宋朝月複又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今日的她穿着一件竹青色的裙子,那寬大的袍袖随着她的小跑而翻飛。發間的墜子也因她的跑動而左右晃動,一切都好像突然有了生命。

生機、向上,這是孟祈總能從宋朝月身上感受到的。

對方在朝他的方向跑,孟祈也在一步步朝前走去,直到兩人站到彼此跟前,這才雙雙停下腳步。

孟祈看宋朝月手中握着兩個糖人,一個是‘安’字模樣,另一個,似乎是一朵花。

他伸手接過宋朝月遞過來的那個‘安’字,疑惑道:“你突然離開,就是去買糖人了?”

孟祈見宋朝月一口咬掉那花朵糖人的葉子,“對啊,吃點兒甜的會讓人心情變好。”

孟祈低頭看手上的糖人,餘光瞥向宋朝月,她這是又看出來了。

說真的,孟祈小時候沒有吃過這東西,等長大些了,便覺得這不過是孩童吃的,便也不屑去買了。

這是他二十八年以來第一次吃糖人,他一口咬下,一種從未嘗過的甜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

說真的,他覺得有些太甜了,甜得讓人發膩,不過心卻倒是不苦了。

砰——砰——砰——遠處不知因何事放起了焰火。

白日焰火,雖比不上黑夜裏的絢爛,卻也自有一番美。

宋朝月回過頭,看向孟祈,突然溫聲同他說:“你看,知道你心情不好,老天爺都為你準備了一場本該在夜時才綻放的焰火。所以,孟祈,不要不開心啊。”

孟祈嘴裏含着那糖人,喉頭竟有些發酸,除了母親以外,再沒有人過問過他開不開心了。

焰火在不斷升空、爆開,徹底綻放,孟祈的心,仿佛也在此刻,找到了停泊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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